第829章 道在何方
「人之初,性本善……」
稚嫩的朗朗讀書聲,從大門內傳出。
張楚站在大門的台階下,愣愣的仰起頭看了看大門上的門匾。
是白鹿山莊沒錯啊!
可白鹿山莊內,哪來的稚子?
聽聲音,好像還不只一個兩個……
難不成……趙明陽竟然還和曹老闆是同道中人?
可就算是情場浪子離家暴露本性,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點吧?
張楚帶著一腦子的問號的走進山莊。
大門后沒有影壁,邁過大門就是一片空曠的院落。
院落中,錯落有致的栽種著一株株高大挺拔,嫩葉青綠的喬木。
張楚站在院門口,環伺了一圈,也沒有找到本應該在樹下的那一尊尊怪石。
那些怪石和院子里這些喬木,都是先前修建這座山莊的時候,他親自去山林挑選來安置到這個院子里的,他自然清楚。
走了幾步,張楚就遠遠看到了鶴立雞群一樣站在一大群孩童中間的趙明陽。
今日的趙明陽,沒有穿他以前貫穿的那種款式簡單,但料子極好的素青色長袍。
而是穿著一身儉樸的灰色長衫,髮髻都只用了一張形似抹布的褐布包頭……儉樸得近乎寒酸!
這樣的趙明陽……
說出來,或許對他有些不尊重。
但張楚是真覺得,眼前的趙明陽,有一種老妓從良,洗凈洗盡鉛華之後的清麗、從容之感。
以前的趙明陽是什麼樣子?
溫和的,高潔的,令人如沐春風的……君子!
君子這兩個字,古來便只和玉石這種高潔之物掛鉤。
而尋常百姓……
封疆大吏出京師,都是自稱「代天子牧民」。
何物才能用「牧」字兒?
牛羊……
高潔的玉石與渾濁的牛羊。
這便是君子與普通人的區別。
而眼前的趙明陽,身上已再也找不到那股子玉石般瑩潤的高潔之氣。
但也沒有塵世的渾濁之氣。
他現在……就像是一株崖柏!
一株歷經三百年風吹,三百年雨打才成型,又經三百年風吹,三百年雨打才於寂滅中重生的崖柏!
平凡、樸素,卻令人震撼!
張楚都被趙明陽的變化給驚呆了!
這才短短大半個月沒見,趙明陽身上怎麼就會發生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大半個月里,他都經歷了些什麼?
張楚看到趙明陽。
趙明陽自然也看到了他。
「好了,今天的課業就到這裡了。」
趙明陽合上手裡的書卷,輕笑著對周圍的小豆丁們溫言道:「大家今天回去,別忘記了溫習今天的課業。」
小豆丁們站起來,似模似樣的作揖道:「夫子再見!」
趙明陽點點頭,邁步走出露天課堂,小豆丁們這才雀躍著一呼而散。
幾個小豆丁從張楚身邊路過,也不認得他這位太平關的主人,只是很有禮貌的減緩了步伐,向他揖手道:「先生好。」
「你們好……」
張楚笑著擺了擺手。
幾個小豆丁這才起身,快步往著山莊外奔去。
張楚注意到,他們身上的衣裳,料子都很差,有都還打滿了補丁,小小年紀,一個個雙手便已經有些粗糙……
不用問,張楚也能猜到這些孩子,應該都是附近的農家子弟。
不知怎麼的。
張楚竟然隱隱的有些羨慕這些小傢伙兒。
他們現在的環境,可能很不好,缺衣少食,小小年紀便不得不背負起生活的重擔。
但他們的老師,可是趙明陽。
若是有這個緣法,能抱緊趙明陽這條又粗又壯的金大腿,無論九州的未來走向何方,都將有他們一席之地。
想想他當年,小老頭早早的就江湖恩怨江湖了了,留下還什麼都不懂的他,領著一群同樣什麼都不懂的弟兄,傻乎乎的一頭扎進這江湖,扎得是滿頭血……
趙明陽走過來,笑道:「你今兒怎麼有空過來?」
「我要再不過來,只怕你都桃李滿天下了,我還啥都不知道呢!」
張楚沒好氣兒的沖他撇了撇嘴角:「都說肥水不流外人田,這麼好的事兒,你怎麼就把你二弟給忘了呢?」
趙明陽沖他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頭也不回的說道:「怎麼?幾斤野菜乾,你張大盟主也看得上眼?」
張楚跟上他的腳步:「誰跟你提脩禮的事兒,我是說你辦學,怎麼就沒想到把我家那個小混世魔王也弄來聽上幾堂課?」
趙明陽回頭:「若拙不是隨大姐走了嗎?」
張楚:「我家不只有太平啊,錦天你沒見過嗎?」
趙明陽搖了搖頭:「那孩子啊,他性子太過跳脫,做不了我這門學問。」
他的語氣並不強烈。
似乎只要開口商量商量,就能有得商量。
但張楚聽后,卻瞬間就熄了讓自家兒子也來抱趙明陽這條金大腿的念頭。
可惜了,那孩子沒這個緣法啊……
二人進了茶室。
趙明陽招呼張楚落座,挽起袖子親自取出茶爐,燒水沏茶。
張楚見狀,驚訝的問道:「莊裡的下人們呢?」
山莊里的下人,都是知秋一手安排的。
知秋做事細緻,不可能出這種紕漏。
趙明陽頭也不抬的回道:「哦,都去開荒種地了,你秋天再來,就能吃上哥哥親手種下的瓜果了。」
張楚左看看他,右看看他,弄不清楚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我北平盟現在是不富裕,但也不至於讓你趙明陽,親自去種田啊!
那是你趙明陽該乾的事兒嗎?
琴棋書畫詩酒茶,外加葛優躺,不才該是你趙明陽的畫風嗎?
「老八,你是被奪舍了嗎?如果是,你就眨一眨左眼,如果不是,就眨一眨眼右眼!」
趙明陽很認真的看著他,眨了眨右眼。
張楚:……
「哈哈哈……」
趙明陽大笑道:「果然,在你的心中,你八哥也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紈絝子弟……」
張楚想了想,反問道:「不是嗎?」
又不是他一個人這麼認為。
大家都這麼認為啊!
就和鍾子期的外冷內熱,劍無涯的天然呆一樣,深入人心啊。
「問題就在這裡……」
趙明陽的笑得依然很開朗:「我的確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紈絝子弟。」
茶爐上的鐵壺,剛開始冒熱氣。
張楚心道要喝這盞茶,有得等了。
他無語的一掌探出,輕輕貼住茶爐,霎時間,茶爐下不溫不火的火苗,陡然竄起:「你可別告訴我,你也想換個活法兒……」
趙明陽看了看張楚貼著火爐的手掌,笑道:「怎麼,老五讓你難做了?」
張楚:「五哥跟你說起過那事兒?」
趙明陽點頭:「先前一起回東勝州的時候,他提過一嘴。」
張楚沉吟了片刻,微微搖頭道:「他沒讓我難做,處於我的立場,他還幫了我大忙……我只是覺得,我已經在這灘渾水裡,也就罷了,五哥沒必要陪我來趟這灘渾水。」
趙明陽想了想,點頭道:「可能你是對的。」
張楚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我以為你會說一通大道理,告訴我,我的想法是錯的。」
趙明陽:「就因為我是教書匠?」
張楚:「那你這弄的,又是那一齣兒?」
適時,茶爐上的水,終於開了。
趙明陽從案幾下方取出茶葉,放進茶杯里,再提起鐵壺,將開水倒進茶盞里……
這麼糙的茶藝,張楚也是有日子沒見了。
他滿臉嫌棄的取過來自己的那一盞茶,捧在手裡輕輕吹動茶湯上漂浮的茶沫。
這時候,趙明陽開口了。
「我很早就知道,我能上一品。」
敘述性的語氣,沒有半分炫耀的意思。
但這話里的意思,卻比吹什麼牛逼都來得牛逼!
張楚很實誠的沖他輸了一根大拇指:「牛逼!」
這是真的牛逼。
即便他自己現在已經是一品大宗師了,也依然認為這非常牛逼。
趙明陽看他:「可我等到了六十多歲,還被困在一品之下……」
張楚吃驚的看著他:「你都六十歲了???」
要換個人,肯定都覺得這天兒已經聊死了。
趙明陽還能笑著說道:「看不出來吧,我後年就到古稀之年了。」
古稀之年,也是七十歲。
可這貨看起來,說才四十齣頭,也有人信!
張楚端起茶杯喝茶,掩飾自己的無語。
他一直以為,自個兒和趙明陽他們差的是歲數兒。
沒想到,自個兒和趙明陽他們差得其實是輩數兒。
趙明陽接著說道:「不過即便我等到了六十多歲,還被困在一品之下,我依然堅信我能晉陞一品。」
張楚放下茶杯,認真傾聽。
「直到我以大聯盟盟主之位為跳板,跨過這一道天塹,再回頭看,才發現我以前……一直都錯了。」
「若是九州江湖的蛟龍之氣,推了我一把,我可能到死,也上不了一品。」
趙明陽有些感慨的偏過頭,望向茶室之外婆娑的樹影:「無為……不是不為!」
無為,便是趙明陽的道。
張楚恍然,指了指院子的露天課堂:「這就是你的所為?」
趙明陽笑了笑,輕聲道:「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此間再小,亦可為我這一門學問的起源之地。」
張楚再次向他挑了一根大拇指,調侃道:「那麼大一個九州江湖大聯盟,你不管,卻有興趣跟這兒陪一群黃口孺子辦家家酒,我這一生,很少服人,你趙明陽,算一個!」
在調侃趙明陽的同時,他自己也在反思。
趙明陽已經在他的「道」上,又邁出了一步。
那自己呢?
是不是還在原地踏步?
他心頭思索著,笑著道:「那你這兒還需要不需要再添些座椅、書本什麼的?我稍後命人一併送過來。」
趙明陽搖頭:「不必了,我有手有腳,若是缺座椅,伐木製座椅,若是卻書籍,削竹即書籍,你不必操心。」
頓了頓,他似乎是怕張楚曲解,又道:「這不是與你見外,這就是我自身的道……」
張楚點頭,示意理解:「我明白你的意思。」
趙明陽:「別說我了,你今日過來,就只是來蹭我一杯粗茶的?」
張楚笑了笑:「那你可就太看不起我了,我還準備蹭你一餐飯。」
「好說。」
趙明陽大氣的道:「野菜米湯,竹筍炒臘肉,只要你張大盟主下得去筷,儘快留在此間宵夜。」
張楚想了想,說道:「還是算了吧,就你說的這點飯菜,估計也不夠我一人吃的……我準備閉關,就想來你這兒和你聊聊。」
趙明陽思忖了幾息,問道:「沒把握?」
張楚一聽便知他已經猜到自己為什麼要閉關,頷首道:「牽一髮而動全身,後果難料。」
趙明陽看了他一眼:「一定要做?」
張楚輕笑道:「我盼這一天,已經盼了六年!」
趙明陽沉默著給自己續上了一杯茶水,喝了幾口,輕聲道:「需要哥哥做什麼……」
張楚伸手指了指太平關的方向:「我若敗,只求哥哥替我護住這一關百姓。」
趙明陽頷首:「我在,太平關在!」
張楚聞言心下大定,起身面朝趙明陽一揖到底:「我代這一關百姓,多謝兄長高義。」
趙明陽正襟危坐,生受了張楚這一禮。
二人又閑聊了一陣,眼見天色見晚,張楚起身告辭。
趙明陽沒有送他。
「老二。」
待張楚行至茶室門口時,趙明陽忽然又開口叫住了他。
張楚回過頭,便見趙明陽指著面前的茶爐,說道:「欲速則不達。」
張楚似有所悟,笑著拱了拱手,轉身出門,一縱身,身形衝天而起,狗頭山盡收眼底。
適時,夜色尚淺。
而太平關內已經掛起路燈,晚市還未結束,夜市又要開始了。
忙碌了一天的關民們,呼朋喚友的出門,尋一處茶寮落坐,二兩兌酒的劣酒,一碟茴香豆,就能解一天的乏。
世道很苦。
人活在其中,總得苦中作樂。
張楚在半空坐了下來,俯覽著下方的太平關,輕聲念誦著:「太平盛世,太平盛世……要如何,才能算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呢?」
九州烽火尚未熄滅。
現在就思考這個問題,著實是太早了些。
但奈何,他的武道要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必須在自身的「道」上,再更進一步。
至少,至少也得像趙明陽那般,找到自身的道之所在,再身體力行的去推行……才有可能有所收穫吧?
種子都不播下。
難不成指著天上掉瓜果嗎?
只是太平盛世這個目標……著實太宏大了些。
如何將其落地。
恐怕是歷朝歷代每一位帝王都在絞盡腦汁作答的問題。
而每一位帝王所交出的答卷,似乎也都不盡相同。
太平盛世、太平盛世……
有衣穿、有飯吃,有三尺卧榻之地,就是太平盛世嗎?
好像是。
又好像不是……
張楚苦思冥想了許久。
直到夜幕降下,沸騰的夜市中傳出的酣暢笑聲將他從沉思中喚醒,似曾相識的夜景令他回憶起一些久遠的記憶,他才陡然醒悟。
這個千古難題……
似乎早已有一群偉人,交出了最接近完美的答案了呢。
「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
張楚微笑著輕聲自言自語道,語氣漸漸堅定:「若這都還不是太平盛世,那世間哪還有什麼太平盛世!」
心念一定。
太平關上空浮沉的氤氳國運之氣,蜂擁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