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立儲
大魏嘉和三十年秋末,靈鹿郡,玉京城
此時天方初亮,玉京城內沿街的酒樓鋪子也才陸陸續續開門迎客,但路上行人卻還不算太多,只因這一日是大魏官方於每月月中指定的休沐日,除卻商人與簽了賣身契據的奴僕,尋常玉京百姓大抵還在家中睡個懶覺,是以平常人流如織的玉京主道才顯得頗為冷清。
而在莊嚴肅穆的大魏皇宮內,此時一位鬚髮灰白的老者正端坐於皇宮內的一間書房之中,手中還端著一隻小巧玲瓏的陶瓷茶杯,茶杯內並無茶水,僅作物件把玩,而老者只是輕輕摩挲杯沿,似在假寐。
而在老者身後還有一位年輕人侍立一旁,相比於老者身上自然而然散發而出的貴氣,這位年輕人就顯得平平無奇,雖然也身著魏朝官服,但這官服顯然已被漿洗多次,不少地方已被洗得褪色了些許。
過了有一陣子,一位看起來胖乎乎的中年太監一路小跑著踏入書房,嘴中竟不住埋怨道:「趙相!趙相!您可真會挑個時候,有甚麼事情朝會的時候不說,反倒要等休沐這一日才來拜會陛下?」
站立在老者身後的那名年輕官員眉頭一皺,似乎想要出言呵斥,但見了這名太監的面容,不知為何呵斥的話語竟生生咽了下去,只是臉上仍然是余怒未消。
老者睜開雙眼,瞥了一眼那胖乎乎的太監,嘴巴如同眼睛一般眯成了一條縫,笑眯眯道:「馮主管,耽擱了您休沐,玉符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胖太監剛剛踏入門檻,才見老者身後還有個人,不由嚇了一跳,原本臉上隨意的神色收斂了些許,語氣變得小心了一些:「沒想成小董狀元也在?」
「嘿,馮公公有禮了。」那姓董的年輕人勉強拱了拱手道。
「小董狀元有禮。」胖太監躬身笑道:「我聽聞您昨日方從地方調任回來,加上又撞上了月中的休沐日,想來應當是明日朝會才能見著,倒沒想到與趙相一同來了。」
幾人談話之間,倒將各人身份一一挑明,這位鬚髮灰白的老者竟然便是宰執大魏近二十年之久的趙相趙玉符!
而這位胖太監來歷也不簡單,此人名為馮天御,現任司禮監掌印太監一職,幾乎是皇帝身邊最為得寵的大太監,堪稱是將宦官這一條路走到了盡處,說是太監中的天下第一人,並不為過。
站在趙玉符身後的這位年輕人,卻是三年前殿試的新科狀元董中書,亦是趙玉符門下最得意的學生,當年於殿前論策技驚四座,原本立時便能入朝中館閣謀一個清貴差使,卻自請下放到地方做官,當時此等作為很是引起了一番震動。
「馮主管,不知陛下……」
「陛下還在勤政殿批示公文,先遣我來與趙相拉拉家常。」馮天御攏著袍袖,笑呵呵道:「也是怕趙相等得不耐了,這不,我著急忙慌的就來了,差點還衝撞了小董狀元。」
「陛下休沐日還在批示公文?」董中書眉頭一挑,語氣欽佩:「早聞陛下勤於政務,數十年如一日,實為人君楷模。」
「嗨,小董狀元這話可千萬別當著陛下的面說,他老人家就吃這一套!」馮天御翻了個白眼,一拍大腿:「要我說那公文整天堆得跟小山一樣,靠著陛下一個人哪能批得完?再說好不容易趕上月中休沐一日,也該好好休息一番才是,正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嘛!」
「我看馮主管這是嫌棄陛下連帶著耽誤了您自己休沐才是吧?」趙玉符似是與馮天御關係不錯,嘴角含笑揶揄道。
「哈哈哈,趙相您這話可更不能讓陛下聽去了,否則馮某脖頸上的這顆大頭怕是要和底下的小頭一樣挪個位置了!」這太監說得興起,竟當著趙玉符兩人的面講起了葷段子。
董中書聽得怒從心起,心中忖度:大膽閹豎,竟爾敢背地裡妄議人君!
此時卻有一道溫厚醇和的聲音自書房外響起:「小柱子,你又在背後編排我呢?」
馮天御一個激靈,連忙道:「哎呦,這下子正主到咯!」
趙玉符自座位上站了起來,看向門外,一位身著淺棕色常服的老者慢慢跨過門檻,兩側各跟著一位手腳伶俐的小太監小心攙扶。
此人正是在位三十年之久的當今魏帝,魏正行!
魏正行二十九歲即位,如今三十年過去,還不到六十歲的他卻是鬚髮皆白,臉上的褶皺比趙玉符還要縱橫密布得多,看著宛如年逾古稀一般,對於一個皇帝而言,他的形貌實在是蒼老的過分了。
「陛下。」趙玉符微微躬身:「老臣見過陛下。」
「微臣見過陛下!」董中書連忙同時作揖道。
「董卿也在?」魏帝有些吃力地睜開略顯渾濁的雙眼,似乎要認真看看這位年輕的狀元郎,隨後笑道:「你昨夜遞上來的萬字長篇我看過了,很好,真的很好!這三年你在蜀地也是大有作為,孤心甚慰。」
董中書臉色漲紅,激動下拜道:「多賴陛下賞識,微臣實在不敢居功!」
一旁的趙玉符嘴角含笑,忽地問道:「陛下,您覺得如何?」
魏帝似乎是知曉趙玉符的弦外之音,點頭道:「確是棟樑之材。」
「那便成了。」趙玉符點點頭:「陛下,江山代有才人出,老臣也該給年輕人挪挪位置了。」
董中書此時方才聽懂自家老師話中的意思,大吃一驚:「老師……」
「玉符,你真的要走?」魏帝嘆了口氣,臉上竟爾浮現出傷感之色。
「陛下,臣宰執天下已近二十載,此時急流勇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趙玉符躬身道:「況且,臣已經老了。」
魏帝看著趙玉符鬢間依稀可見的白色髮絲,感嘆道:「是啊,你老了……我們都很老了。」
「罷了,你要走,孤攔不住你。」魏帝緩緩道:「只是你走之前,孤還有一件事情要請教你。」
「陛下請講。」趙玉符點了點頭。
「你覺得老二、老三、老六這三人里,哪一個能夠繼承大統?」魏帝拋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
站在趙玉符身後的董中書身子一抖,表面雖是平靜,內心早已驚濤駭浪!
陛下問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
趙玉符卻似乎早就料到了魏帝的問題一般,神情隨意道:「陛下挑個喜歡的便是,其實哪一個都差不太多。」
董中書此時就連表面的平靜也做不到了,他以為趙玉符會旗幟鮮明地站隊某一位皇子,他也猜測或許趙玉符會打個太極,他猜到過一百種可能,唯獨沒有猜到自己的老師會這樣回答。
這算什麼回答?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嗎?」魏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或許還輕輕嘆了口氣,或許並沒有。
然而這出大戲並未結束,此時馮天御忽地插嘴道:「陛下,我倒覺得六皇子不錯。」
大膽閹豎!
董中書豁然抬頭,死死盯住馮天御的胖臉,牙齦幾乎要咬出血來。
他竟敢插手立儲!
他怎麼敢?
「哦?小柱子,你怎得忽然說起老六的好話來了?」魏帝倒是並未動怒,反而隨口問道。
「嘿嘿,六皇子知曉微臣喜歡古玩物件,前些天特意自西域購回一件周朝年間的雲紋花瓷彩件。」馮天御豎起大拇指道:「這玩意兒可是有價無市,六皇子出手可是敞亮得很!這樣的人做皇帝,大氣!」
「哈哈哈,老六倒是懂得投其所好。」魏帝竟爾開懷大笑:「小柱子,你這話可別讓老二老三聽到,否則等孤死了,若是立了這兩位,你脖頸上的大頭豈不是要挪個地方?」
馮天御縮了縮腦袋,忽地想到了什麼,神色黯然道:「陛下……」
「小柱子不想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