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少女
春上細雨,萬物吐芽。溪水潺潺,小魚在水草間倏來倏往。田埂小路間開滿了紫色小花,老翁牽著大黃牛扛著犁耙下田,一時泥漿翻滾,水聲咕咕。穿淺綠半臂短衣的小娘子背著竹簍徐徐而至,她懷裡抱著一大束紫白的辛夷花,臉龐埋在花里,襯得滿目嬌艷。
老翁一面驅趕著黃牛,問:「又去摘花了?」
小娘子笑了笑,輕輕「嗯」了一聲。
推開籬笆,有四五隻家鴨嘎嘎歡叫,穿過小庭院,便見幾間黃泥瓦屋籠在竹林之中。小娘子先用瓷罐子澆了水插好花束,方抖出背簍中的蕨菜、野蔥、春筍、板栗、晚菘之類。才剛剛打濕了手要洗菜,卻有老婆子從屋裡出來,道:「陳老爺託人傳了話,說你父親從京里來了信,讓你不要吃飯,先去一趟。」
小娘子不以為然的應了一聲,從井裡打出第二盆水,「我先給你和爺爺備好飯。」
老婆子道:「不必了,你趕緊去,若你父親有事,可要趕緊告訴我。」說完,從敞屋裡取下乾淨的裙衫,「換了衣裳再去,省得你外公又嫌我虧待你。」
小娘子頗為順從,擦了手,拿好衣服進屋穿戴。待再出來,已經重新綰過髮髻,戴了兩隻銀釵,下面也換了素白綉蘭花草的馬面裙,盈盈往屋前一立,顯出與周遭極不相稱的端莊秀麗。有老翁弓著背從後院走來,身後牽著一匹黑馬,說:「樂儀,你騎著小黑去。」
「不騎馬了,我穿著裙子不方便。爺爺,我挖了一簍子春筍,若吃不完,記得好好收著,等我回來做干筍。」樂儀灌滿水囊,臨出門時,見屋檐下的柴火沒多少了,又劈了一頓飯的木柴,方背著小包袱沿溪往鎮上去。
陳府門口人聲鼎沸,停著兩輛綠鍛大馬車,並十餘個奴僕官人。黃縢陳府,曾是最負盛名的釀酒世家。大約是從魏晉南北朝開始,陳家釀造的黃縢酒便是特貢的御酒。傳承至陳老爺這一輩,家業衰落,面上門庭威武,實則早已破敗,再加上陳家無男子繼后,更顯荒蕪。
顯然,門前的馬車奴僕皆不屬於陳府,如今的陳府已與平常人家無異。
陳老爺一身半舊不新的淺藍色長衣大袖,與人在門口寒暄。
「……他們突然來信,說是遭了火災,受了傷,讓樂儀上京瞧瞧……只盼著無事……」
「樂大人吉人天相,定當無礙。不過陳老爺答應我的三十年陳釀黃藤酒,不知……」
「已經讓人送到你府上了!」
「多謝多謝。」
「有勞凌老爺多多照料我家樂儀,她年紀幼,平素倒懂事大方,只是沒出過遠門。」
「您盡可放心。」
樂儀在旁側聽著,困惑道:「外公,您的意思是,讓我隨凌大爺上京?」
陳老爺點頭,摸著鬍鬚道:「你們骨肉分離已有十九年,我也老了,是該讓你回到父母身邊了。你也別怪他們,京城艱難,你父親又是沒有倚仗的,全憑他自己一路考學才做了京官,其中艱難,旁人難以知曉。」樂儀還要再問,身後突然竄出一個人影,猛地將樂儀擄進懷裡,樂儀下意識反肘狠狠一抵,要給他一個過肩摔,唬得凌大爺忙喝住:「初兒,別胡鬧!」
凌濛初這才捂住肚子,齜牙道:「樂儀,你可夠狠的!」
樂儀看著眼前高高大大的公子哥,他身穿錦白長袍,頭戴玉簪,拂袖間暗香撲鼻,滿身貴氣。他微微的蹙著眉,唇角勾笑,實在是個英武的美男子。昨兒分明還是個拖著鼻涕追在她身後的小屁孩,轉眼就成了偏偏少年郎,真是奇事。
見樂儀打量他,凌濛初垮下臉,「幾年沒見,你不會不認識我了吧?」
樂儀莞爾,眼眸如月牙般彎彎,「怎會不認識?凌濛初!我的手下敗將嘛!」凌濛初咬咬牙,眉梢挑起,冷哼一聲,佯裝動怒,抱臂去了。
陳老爺從懷裡取出一隻錦囊,放到樂儀手裡,「裡頭有些銀子和官交子,若不夠花了,便向凌大爺借,到時候外公幫你還就是。」
樂儀微微吃驚,「現在就走?可是我……」
凌濛初不知何時又回過身,拖著樂儀上馬車,「我急著上京赴任,一刻都不能等了!」原來凌濛初參軍后,被派往西北固防,后加入京廂軍,駐守汴京城。好不容易告假回家過年,偏遇上集賢殿大火,官家懲處了一大批官員,又從京廂軍中揀選了數人調入步軍司當差,凌濛初便是其中一個。他也是剛剛收到御令,即刻啟程,不敢耽擱。
「你何時回黃縢縣的?怎麼沒聽人提起?」樂儀歪在車窗前,望著漸漸後退的田野、屋舍,看著天空南飛的燕群,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凌濛初閑話。
凌濛初在剝生板栗,他在西北殺敵時眼皮都沒眨過一下,卻沒法剝開眼前一粒果子。他又咬又掰,最後氣得往盤子里一扔,嚷嚷道:「不吃了!」樂儀撿了一顆板栗,輕巧剝去外殼,吹開黑紫的細皮,放在手心遞過去,「怎麼還愛吃這個?」
凌濛初不可置否,回答樂儀先前的話,「我問過陳老爺,他說你去山裡了。」又定定望著她,眼中流露出疼惜,問:「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麼?」樂儀問。
「害怕再也不能回黃縢。」
樂儀噗嗤一笑,「我去看看父親就要回來的,這兒是我的家,我當然要回來!」
天際飛過一群大雁,遠處屋宇連綿,炊煙裊裊,樂儀篤定的呢喃了一句,「我去去就回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