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亂長安 第一九二章 老帥
「大將軍,不可妄動!」張公公勸道:「依老奴看,最穩妥的法子還是堅守內城,同時遣使出宮,傳詔京畿諸軍入城平叛,二王勢孤,旦夕可定。」
李公公也道「不錯,朝廷兵力遠勝二王,宮中各種資源儲備充足,堅守即可,不必出城邀擊。二王烏合之眾,見攻不下宮城,必然進退維谷,不戰自潰。」
秦皇的兩位大太監都提議採取守勢,這倒不是因為他們膽小,而是因為他們當年都切身經歷過壽光三年的那一夜,很清楚當年的區區數百家丁,是如何成功顛覆天下的!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起事當天,正是御林軍和帶械班直的休沐日,宮中戍衛極度空虛。
如今他們不願苻融帶兵出宮迎戰,便是怕秦皇重蹈先帝當年的覆轍。若是二王趁御林軍出宮之機,繞開御林軍,從別的方向直撲宮城,原本十拿九穩的戰局,豈不是橫生波折?
魚觀也道:「臣以為兩位公公言之有理,二王所率叛軍不過區區萬人,休說京畿數支兵馬,就算是城內世家大族的私兵匯聚,恐怕都能將之平定,何須御林軍出宮迎戰?」
秦皇聽罷眾人意見,又看向縮在角落的老人,問道:「蒲老怎麼看?」
蒲老太監微微躬身,道:「老奴唯奉陛下旨意行事。」
秦皇沉吟片刻,終究還是不太敢冒險,畢竟當年他趁著宮中空虛坑過先帝,前車之鑒擺在這裡。
何況苻馗苻陽終究也是大秦皇族,謀逆的目的想來也只是想奪回皇位,而非顛覆大秦社稷。如此,縱然讓他們多在京師放肆片刻,想必也不會殘虐百姓。
「既然如此,且先戒嚴宮城,分遣力士出宮傳詔,令京營入城平叛。若京營未見成效,再調御林軍。」
「遵旨。」
......
一萬叛軍不斷前行,漸漸又多了數千人——沿途還未被緝巡司清剿的亂民以及阻擊青蠅司的江湖客,也都陸續匯入二王叛軍。
這亦是苻陽安排好的一環,這些亂民本就是各地匯聚的復趙會眾,苻陽先前便以復趙會護法的身份下令,讓他們見到二王軍隊,即刻匯合。可憐復趙會的廣大信徒並不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還當是大秦朝的兩位王爺也投了大趙呢。
苻馗苻陽雖然都說不懼,但畢竟智力正常,在兩人都不願先拿出底牌的情況下,也沒有傻到真帶著一萬多叛軍去攻打宮城。
於是他們把叛軍拉到了東宮——不是苻馗的越王宮,而是當朝太子苻宏的太子宮。
「太子衛率常駐城外,太子宮並無正規軍戍守,通常只有些家丁罷了。」
「柿子得挑軟的捏,先擒了偽太子苻宏,再做計較。」
苻陽如此說道。
抵達東宮時,看著東宮外排列著的密密麻麻的火把,以及列好陣型的官兵。苻馗看了苻陽一眼,道:「這就是你說的只有些家丁?」
苻陽卻並未慌張,他一指東宮外的衛兵,道:「一群緝巡司的官兵罷了,京師有變,苻宏身為偽太子,自然會被重點護衛,緝巡司分出部分人手戍守太子宮,也屬正常。瞧這人數也不多,頂多千人,緝巡司的戰力也不算高。在咱們的大軍面前,這這些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
苻馗冷哼一聲,倒也不再糾結此事,不過是多了些緝巡司官兵,的確不是什麼大問題。
此時已是深夜,京師卻燈火通明,無論是叛亂的還是平叛的,都打著大量的火把,硬生生把夜空照得亮如白晝。
「兩位兄長,為什麼要做這種親者痛而仇者快的事情呢?」
一道削廋的人影穿著明黃蟒袍,從東宮走出,赫然正是皇太子苻宏。
如今這位大秦太子,卻是一個標準的書生,從小到大讀著聖賢書長大。眼見叛軍兵臨宮外,似乎還想以骨肉親情感化二王。
只見他面露哀容,誠摯地說道:「本宮素知兩位兄長純良,此行必是受了小人蠱惑,若肯幡然悔悟,為時不晚,本宮願去父皇御前,為兩位兄長求情,讓父皇寬宥兄長。」
苻馗看著惺惺作態的苻宏,眸中不由掠過一抹戾氣,他冷笑道:「收起你這副表情,壽光三年時,你可不是這般嘴臉!」
苻馗至今還記憶猶新,那一夜之後,不過幾歲大的苻宏便帶著甲士來到東宮,趾高氣揚地命令他滾出去。
那時候的苻宏,是何等猖狂?
苻宏一愣,道:「當初宏年幼無知,冒犯越王兄,伏望王兄恕罪。」
苻陽撫掌笑道:「太子既然有贖罪之心,便再好不過了,速速出降,也省得我們一番征伐。」
你勸降我也勸降!
苻宏見來軟的不行,便稍稍後退數步,確保自己在緝巡司官兵的保衛之中。然後便板著臉,肅然道:「二位王兄,難道欲使先帝及故清河王絕後嗎!」
「你又怎知絕後的不是偽帝苻堅?」
苻馗殺意驟現,便要下令強攻。
恰在此時,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
「何方宵小,膽敢在京師放肆!」
又有一群人出現在了東宮之外,不多,只有十來個家丁。鄧景、鄧翼、鄧立三兄弟,赫然也在其中。
而領頭的,卻是一位鬢髮花白的老人。
大秦戰神,鄧羌!
這位老帥身披戰甲,手握彎刀,身子微微有些傾斜,腳步卻十分穩健。
「他怎麼來了。」苻陽有些驚愕,鄧羌的到來,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鄧帥不是身體不好,常年羸弱,早已提不動刀槍了么。」
苻陽的謀算里,根本沒有考慮過這位風燭殘年的老帥。戰神老病,已不復當年驍勇,這是一個常識。哪怕伐晉時鄧羌不肯服老,非得跟隨御駕南下,一路上陛下都不敢讓老帥出戰哪怕一次。
「是裴盛秦!」苻馗想到了,裴盛秦剛到長安時,正是靠著救治鄧帥之功,給他爹掙了個郡公,此事天下皆知。
讓苻馗和苻陽沒想到的是......你把人救活也就罷了,居然還能把一個病魔纏身多年的老同志給治得生龍活虎,都能披甲上陣了?
這合理嗎?這不合理!
「裴侯是天人乎?」王皮嘆息道。
鄧羌這位萬人敵的出現,是一個巨大的變數,這個變數對苻馗苻陽顯然是不利的。
苻宏一方自然是士氣高漲,苻宏朝著鄧羌深深作揖:「宏拜見老帥,老帥安康否?」
「太子不必多禮」鄧羌朝苻宏抬手示意,隨後便大步向前,擋在東宮護衛與叛軍之間,正對叛軍。
老帥環顧著叛軍,虎視鷹揚,猛然厲聲喝道:「天子腳下,豈容爾輩作祟,就不怕禍及家人嗎?」
鄧羌的聲音不算太大,卻嚇得叛軍直啰嗦,不少叛軍甚至一時間連武器都拿不穩了。
鄧羌又看著苻馗苻陽,長嘆道:「何至於此!」
苻馗沉聲道:「這是皇家內務,請鄧帥迴避。」
鄧羌鬚髮皆張,道:「老夫身為秦臣,焉能坐視爾輩謀逆!」
苻馗冷笑道:「不就是身為臣子坐視逆賊弒君么,有什麼了不得的。鄧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了,年輕時尚且不在意,上了年紀反倒矯情了?」
已經許多年沒有人敢諷刺老帥了。
鄧羌一愣,恍惚間竟面有愧色。
苻宏想到了這位越王兄的身份,不由心中一慌,竟怕鄧帥真被他給策反了。當即高聲道:「越王兄,莫要混淆黑白。」
隨即,苻宏便背誦了《孟子》中的一段對話。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廢帝乃桀紂之輩,殘民之賊,蓋一夫也!我父皇不過是誅一夫,何在弒君之說?」
鄧羌終於反應過來,微微低頭道:「先帝崩殂,實是作繭自縛,非群臣所能救。滄海桑田,如今早已時過境遷,越王殿下何必執迷於陳年舊怨呢?」
苻陽道:「先帝是殘民之賊?那太子殿下且說說,我父又是何辜?」
苻宏沉默了。
廢帝苻生之死,還可以說成是替天行道;但故清河王苻法之死,那就當真是洗無可洗了。很顯然的功高震主,兔死狗烹,還能怎麼狡辯?
苻宏只能說道:「清河王叔之死,實為太后之意,不由父皇,東海王兄莫非不知么?」
苻陽氣急反笑,道:「如此,便沒什麼可說的了。」
當年苻法的確是被秦皇之母,苟太後下懿旨賜死的。不過就連販夫走卒都明白,若無秦皇授意,素來清修寡慾的太後娘娘怎會無故賜死當朝親王?
也正是清楚苻馗苻陽的家世與委屈,鄧羌才並未立即動手,而是耐著性子同他們說話。若換個逆賊,以老帥的脾氣,早就刀兵相見了。
「敢問老帥,父皇待您如何?」苻馗高聲問道。
鄧羌皺著眉頭,終於還是實話實說:「先帝待臣,君恩深厚。」
鄧羌早在壽光朝便被提拔為三品建節將軍,他的成名之戰便是壽光年間在裴氏堡生擒慕輿長卿。而後來鄧羌不慎被捲入了一起謠言案中,就連國舅強平都因此案而死,先帝卻憐鄧羌之才,不忍誅殺,只是將他貶謫到咸陽做太守罷了。
在這一點上,鄧帥與張帥是不同的。張帥是在永興年間方才入仕大秦,只受過當今陛下的恩澤,而鄧羌卻是累仕幾朝,既受過秦皇的恩澤,也受過廢帝的恩澤。
誠然,對鄧羌恩情最深的,無疑是當今陛下。但先帝待他,卻也不薄。壽光三年那一夜,鄧羌雖因種種原因,最終選擇了袖手旁觀,但這數十年來,他心中對廢帝卻始終有一份愧疚。鄧羌可以不在乎苻陽,卻不能不在乎苻馗。
「既然父皇不曾薄待鄧帥,還望鄧帥仍如當年那般,袖手即可。」
苻馗見鄧羌沒有翻臉不認賬,心中鬆了一口氣。這次起事本就兇險,已知的敵人尚且沒有把握對抗,若再添一位戰無不勝的老帥,便更是九死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