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情深不知酒濃(11)
夏日的午後,一家三口甜蜜地逛街飲茶,美妙的光陰,翩翩蹦蹦跳跳走在前面,不時回頭向父母招手。
利伯蒂百貨是倫敦聞名遐邇的百貨大樓。亞瑟·萊森比·利伯蒂靠著半間店鋪發展壯大的利伯蒂百貨大樓最初是以「東方商場」名揚英倫,專門經營來自東方的高級絲綢、錦緞、布料。後來慢慢的發展成英國最有名的精品百貨大樓。
百貨大樓並不稀奇,紐約、巴黎、上海都有。可只要你走進擺滿鮮花的利伯蒂百貨大樓的大門,立刻就會明白它的無可取代。
利伯蒂整整五層樓都是由古船木以及船雕藝術所購架的古船空間,屋頂、地板、樓梯、梁、柱、窗、幾、門、還有雕廊、雕柱、木獅、木猴…,…儼然一艘遠航的大船。
裡面的精美商品應有盡有,看得人眼花繚亂。
翩翩購買了無數喜歡的緞帶、裙子、洋娃娃。她的目光所過之處,她慷慨的Papa無不應允於她。大約她要天上的明月,她的父親也會煞有其事去搭一條摘月的樓梯。
買完玩具,他們轉到文具櫃檯。玻璃櫃里放著許多漂亮嶄新的自來水鋼筆,翩翩開心地把小臉貼到冰冷的玻璃上,指著這枝又指著那枝,「媽媽,你看,這支筆好看嗎?我們給爸爸買一支好嗎?他一定會高興的!」
茉莉的臉陡然變成白色,她怕身後的雲澈瞧出端倪,落荒而逃跑去女裝成衣部。殷勤的成衣部小姐們看見來了貴客,孜孜不倦地向她介紹今年秋冬倫敦街頭最可能流行的羊毛大衣款式。
「夫人,你看這淺藍色很適合你的皮膚,這件淺灰色也不錯,甜美清新。」
茉莉心不在焉地聽著售貨員小姐的話,手不由自主選擇一條黑色不規則剪裁的羊毛大衣。大衣很貴,也很奇怪,左右不對稱的領子,上下沒有一粒扣子,像大衣又像斗篷。她把衣服披在身上,站在更衣鏡前默默出神。
售貨員小姐遲疑一會,小聲說:「夫人,請問需要包起來嗎?這是一位新晉設計師的作品。」
茉莉的指尖在柔軟的羊毛面料間滑行,似乎沒有聽見售貨員小姐的話。
「夫人……」
「哇,」不知什麼時候翩翩出現在她身後,大叫道:「媽媽,這件衣服Maman一定會喜歡!」
翩翩喜滋滋地走過來,把衣服拿在手裡比劃,「我Maman最喜歡這種奇形怪狀的衣服。」她笑著把大衣擁緊在懷裡對身後的上官雲澈說道:「Papa,我可以把這件衣服買下來嗎?」
茉莉指尖一顫,像做錯事的孩子把手縮回來。
上官雲澈走了過來,沒有看垂首的茉莉,只輕輕對翩翩說:「你知道Maman穿多大的衣服嗎?」
「知道!」翩翩點頭。
「那好,我們就買下來吧。」
「謝謝Papa!」翩翩興奮地在他臉上猛親了一下。
茉莉尷尬極了,這件大衣根本一點不適合她。
「走吧。」
他牽起她的手。回程的路上,兩人皆靜靜不語。
回到公使館,翩翩把所買的東西一樣樣擺在房間,洋娃娃放在床頭,緞帶收在抽屜,最後捧著喜歡的童話圖書在沙發里貪婪地閱讀起來。
茉莉陪著宜畫和宜室姐姐在起居室閑話,上官姐妹說得多,茉莉聽得多。她的心總是不安,在利伯蒂百貨大樓發生的事……
唉,雲澈心裡又不知會想到什麼了。
「咚,咚,咚。」
上官雲澈敲門進來,臉上掛著自若的微笑,他看著茉莉道:「今日不累嗎,還不回房?」
聽罷,宜室和宜畫哈哈大笑,茉莉臊個無地自容。
「呦,有這麼分不開嗎?」宜畫打趣道:「雲官,雖然說良夜苦短,這就上床睡覺也太早了點吧。」
上官雲澈不臉紅地走過來,拉起茉莉的手道:「姐姐,當你遇到一心人的時候,就曉得時光飛逝是什麼意思。」
「臭小子!」
「哈哈——」
茉莉低著頭任他牽引,彎彎嘴角透露出她內心對他的悅納之情。因為專註,直到他把她帶到車旁時才反應過來。
「不是要回房嗎?」
他刮她的鼻子,在其耳邊低語,「等不及了?」
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她熱烘烘地嬌嗔,作勢在他堅硬的胸膛上用力捶了一下。
他吻著她的耳肉,輕輕說:「回房還早,我們先去一個地方。」
「哪個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賣關子,她亦不去追問,安安靜靜坐在他的身邊。任他去哪,天涯海角,黃泉碧落,她相依相隨就是。
夏夜安靜,沒有月光,卻有螢火,低低點點在路邊的樹叢上飛舞。
道路越走越熟悉,她的臉則越來越凝重。直到小車停在那扇熟得不能再熟的鐵門前面時,只見茉莉皺住眉頭,緊緊咬住唇瓣。
「為什麼要來這裡!」她握住拳頭。
「因為你想回來。」
「我沒有!」她大叫,不肯承認,「我不想他們。」
他拍了拍她的頭,安撫地用唇碰碰她的額頭,「別騙自己。再恨他們,再怪他們,想想翩翩。」
恨著翩翩深愛的Maman和爸爸,最傷害的是翩翩。
茉莉窩在他肩頭哭了好一會兒。
雲澈下車,從後座椅上拿出禮物。是鋼筆和大衣。
「是你去敲門還是我去?」他問。
「雲澈,我,我不知道該和他們說什麼?」
「見了面自然就知道了。」
她還是搖頭,眉頭緊緊鎖在一起。
「你這優柔的性子,我去找他——」
「不不不,讓我去!」她下了極大的決心,「你不知道,自從受傷以後,表哥像變了一個人。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他有時候……很可怕。」
月光下,她整個人都在顫慄。
他抱緊了她,一下一下,輕撫她柔滑的背脊,直到她整個人緩和下來。
「你可不可以?」
「嗯。」她握緊他的手貼在臉上,「為了你,為了翩翩,我不會再逃避。」
「好。」
他牽著她的手一直將她送到大門前,「有什麼事,就大聲叫。」
茉莉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試圖安慰他。
他們摁響了門鈴,隔了很久女傭麗麗才從裡面出來。
「Jasmine!」她驚訝地喊道:「謝天謝地,你總算回來了!天知道,你不在的時候,這個家裡發生了什麼?你能回來就太好了,我正準備回大馬去,這裡我是再呆不下去了!」
「這麼晚嗎?麗麗。」
「是的!」麗麗大聲說,她扯著茉莉的手穿過幽暗的花園,徑直往屋裡走去。剛一進門,茉莉就差點被門口的行李箱絆倒。她踉蹌一下,穩住身體。
「喔!感謝上帝,這裡就交給你了!」
「麗麗!」
「再見,Jasmine!不,希望我們再也不見!」她飛快地掄起箱子向花園外跑去。任憑茉莉在身後如何喚她也不回頭。
「天啦!」茉莉低嘆,跺腳。回頭再看這熟悉的家,沒有開燈,客廳里暗暗,借著淡淡色的月光。看得到的地方滿地狼藉,衣服、餐碟、書本、紙筆、毛巾……窗前立著一架輪椅,上面坐著一個嶙峋的男人。
他正對著敞開的窗坐著,屋外風景一覽無遺。
易謹行低嘲的輕笑一下,淡淡地說:「他送你回來的嗎?」
茉莉咽了口口水,艱難地點點頭。「你還回來做什麼?」他輕飄飄地說,然後古怪放肆的笑,邊笑邊狠狠拍著輪椅,乖張地說:「你這個紅杏出牆,拋夫棄女的惡毒女人還有臉回來!你把我的女兒帶到哪裡去了,你把她還給我!」
茉莉臉無血色,震驚於他的顛倒黑白,大喊道:「易謹行,翩翩不是你的女兒!」
「胡說!她怎麼不是我女兒,她叫我爸爸!」
「不是!她是——」
「住嘴!」他憤怒地轉過輪椅,抄起身邊最近的物件向她扔過去。
瓷杯打在茉莉額頭,她疼得腦子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響。
「翩翩是我女兒,是我女兒,是我女兒——」易謹行嘴巴不停說出這句話,像困獸推著輪椅在屋裡轉悠。
茉莉捂著額角,痛苦地問:「碧雪呢?」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死了,死了,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他瘋狂地抓起能抓到的一切東西向茉莉砸去,「滾、滾、滾——」
「易謹行!」
「不要叫我!」
易謹行坐在輪椅向她筆直衝了過來,茉莉聲音淹沒在他揮來的拳頭中。
茉莉正感到絕望,不知怎麼辦的時候。上官雲澈適時趕了過來,他一腳踢飛了瘦弱的易謹行。忙把茉莉護到懷裡上上下下檢查,「怎麼樣,有沒有傷到哪裡?」
「沒有。」茉莉強忍著身體的痛。
「哈哈,哈哈哈——」易謹行扭曲地笑著,拖延著無力的雙腿費盡全力爬到輪椅上坐好。他喘著粗氣,傲慢地看著兩人,「上官雲澈,我們又見面了。哈哈哈——」
「是的,易謹行,我們又見面了。」雲澈強忍怒火,真恨不得一拳揍扁了他。他輕聲對茉莉說道:「你到車上去等我,這裡交給我來處理。」
茉莉咬著嘴唇,站著沒動。
「笨蛋!」上官雲澈低沉地吼道:「這不是你和他的事情,是我和他兩個男人之間的問題!」
她嘆了口氣,不舍地朝二樓的方向張望一下,才轉身離去。
直看到她的身影一步三回地出了花園,回到小車上。上官雲澈才回過頭來。
房間里只剩下他和易謹行兩個,上一次兩人的見面,還是在報館的資料室。怒髮衝冠的上官雲澈,淡定從容的易謹行。兩相比較,真如隔世。
王子依舊是王子,乞丐仍然是乞丐。原來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身殘志堅,每一個殘缺的身體後幾乎都站著一副破損的靈魂。只不過有的靈魂能自愈,有的永遠不能。
看見易謹行在輪椅里的殘像,上官雲澈的憤恨有一部分轉化為了同情。曾經他也是風華正茂的青年,執筆文章,文採風流。
上官雲澈居高不下,卻並不覺得比輪椅上的他優越多少。世異時移,經過這些年的磨練,他的身上已經完全褪去年輕時的傲慢。命運這個詞才是人生最大的妖怪,誰敢在它面前打保票,它就會狠狠抽誰的耳光。今天的勝者很可能就是明天的敗將。
「你抽煙嗎?」
易謹行乾乾地回答,「不,我喝酒。」說完,又挑釁地大笑著說道:「你有嗎?」
上官雲澈從煙盒裡敲出一根香煙點上,深吸幾口,喉嚨充盈一種澀澀的嗆味。
透過繚繞的煙霧,他看著對面孱弱的男人,緩緩地說:「易謹行,這七年謝謝你那麼愛茉莉,那麼愛翩翩。」
上官雲澈從懷裡拿出一根羽毛,金燦燦的金紅羽毛,在暗淡的月光下發出魅惑的顏色。
「這是翩翩冒著生命危險找回來的鳳凰羽毛,她相信有了這跟羽毛,她的爸爸就不會死,會永遠幸福的活著。她是多麼愛你,我都快嫉妒了。但我明白,孩子的心多乾淨,它就是一面鏡子,必定是你也那麼愛她,她才回報你以深愛。如果你是想用這種極端方法讓她們走得毫無牽挂的話,我更是要深深地感激你。」
「呵呵,呵呵——」易謹行歪斜著身體,笑得古怪。笑完以後,他在臉上胡亂地擦著,鼻音重重的:「上官雲澈,別把我想太好。在茉莉心裡我現在就是個壞人。」
「壞人不會說自己壞,好人也不會說自己好,」上官雲澈低聲說,他自嘲地笑了一笑,笑自己,也笑他,「可見易謹行你還是以前的你。是為了茉莉的未來和幸福願意犧牲自己的人。」
「我不是,不是!」易謹行大吼起來,消瘦的臉頰上青筋畢露,「你不要猜度我,我也不允許你猜度我!」
相比他的歇斯底里,上官雲澈依舊平靜。
「是或不是都無所謂。」他搬來條椅子坐在易謹行的對面,兩人平視,眼對眼的望著,「我不同情你,因為你是一個男人,需要的不是另一個男人的同情。相反,我很敬重你,更佩服你忍得過尋常人難以忍得過的痛苦。你是真男人。」
易謹行臉上的嘴角抽搐著,極力忍受著什麼,眼淚終於在眼角滑落。
「我敬你,在我心裡你就是和我一樣平等的人,所以我說話不會顧及你。」他撩起腿來,在椅子上換了個舒適的位置,「曾經有一個外國人問我,中國成語中最殘忍的一句是什麼。我想了很久,都回答不出來。
那個外國人得意洋洋地告訴我,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啊。我恍然大悟,這確實是最殘忍的話。千里搭長棚,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他的眼冷冷看著易謹行,「你心裡其實比我更清楚,你和茉莉的宴席該要散了。」
沒有長槍短炮,沒有指責謾罵,無聲的眼淚緩緩噙滿易謹行的眼眶。他用力憋著嘴,不想自己在情敵面前失態。但心裏面奔涌的傷心,像決堤的潮水淹沒一切。
想一想那些共度的日子,像一幀一幀的畫卷在腦海里放映,走得最快的總是最好的時光。
易謹行哭得壓抑,和著他的低泣是一聲一聲「咔嚓,咔嚓」門鎖轉動的伴奏。
上官雲澈豎起耳朵傾聽一會,起身往二樓走去。扭開門把,裡面站著是被反鎖的呂碧雪。
她穿著睡衣,頭髮凌亂,房間地上堆滿了各式酒瓶。
「嗨——」她神叨叨向上官雲澈揮手打招呼,不安地踢了踢腳邊的酒瓶。酒瓶咕嚕滾到床底下,她哈哈大笑起來。
「剛才我們的談話你都聽見了吧?」
「呵呵,」她點點頭,傻傻說道:「天下無散的宴席嘛,我聽到了。」
「你知道什麼意思吧?」
「知道。茉莉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