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鐵血應猶在 第三十七章 知音
?揚州,清墨城,最大的酒樓。
鳳翩翩坐在二樓,桌面擺好酒菜。兩個杯子,另一人顯然未至。鳳翩翩等得略有不耐,拿扇子一下一下拍擊掌心,一會兒看向窗外風景,一會兒看向樓梯。
當他第二十五次扭頭,把視線從窗外收回時,眼皮一跳,因為正對面無聲無息地坐著一個人。如果對方想要他的命,他根本就察覺不了。但他沒有生氣,反而驚喜有加,因為他等的就是這個人:「未央,我沒想到你會來!」
「那你希望我不來?」對方這句話真是絕了,聲調微微上揚,好像在生氣,又好像在調笑,而聲音明明是極冷淡的——冷淡的性感。
鳳翩翩聽得渾身都酥了,趕緊擺手:「哪有,你能來,我太高興了。」
來者系了個高馬尾,用紅巾蒙著臉,露出一雙宜嗔宜喜的剪水眸子,睫毛長得和假的似的;身著一身暗紫色連體緊身衣,因為角度和姿勢的關係,只看得見上半身,但不難想象其身材是多麼纖細苗條;戴長手套,兩把武器藏在鞘里,一左一右地擺在桌上,約莫是雙刀。這人便是揚州風流人物、篁歌未央,被「華夏」伺服器玩家視為女神的高手,為人非常低調,好似隱藏在芸芸眾生之中;這次小酌,鳳翩翩花了好大力氣才把邀請送到她手上。
「未央,如果你的『篁』字換做『凰』字,豈不是和我成了絕配?」鳳翩翩清麗一笑,語氣雖然輕佻,眼神卻澄澈真摯,不帶絲毫慾念。「屆時人們說起你我,只需以『鳳凰』號之——」
「沒興趣。」篁歌未央道。
鳳翩翩噎了一下,只得抖開扇子,笑道:「私事我就不提了,我來找你談談公事。唉,只可惜了良辰美景。」
「我和你又有什麼公事可言?勸我加入軒轅幫?還是算了吧。」
「我知道你生性自由,不願受規則束縛。這次我來,是替同事拜託你的。」
「同事?為什麼不親自來見我?」
「因為她遠在梁州啊。她叫甜蜜蜜,九州風流人物之一,你應該也認得。」
「是『原』風流人物。我知道她,我和她不是一路人。她願意舔王念明,那是她自己的事兒,不要和我扯上關係。」
篁歌未央快言快語,好似全然不知道自己那句「舔王念明」把鳳翩翩也罵進去了。
「她想請你對付御清鋒。」
篁歌未央眉頭一挑。
鳳翩翩哪裡見過對方這種反應,心想對方莫不是來了興趣?隨即更殷勤地道:「未央,你雖然不願意加入公會,但接個任務,賺點零花錢,也是可以的吧?」
「為什麼找上我?」
「因為你剛好克制御清鋒!如果說只有一個人能抓住他,那一定是你!」
篁歌未央若有所思地拿過酒杯:「原來你是牽線搭橋的。」
看著對方輕輕掀起面巾,露出水潤紅唇與小巧精緻的下巴,鳳翩翩確定這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美女,恨不得用自己的嘴來代替酒杯,狠狠親上去。正當他走神的時候,篁歌未央放下杯子:「那她特意找我,能給我什麼支援?」
「她可以提供御清鋒的大致方位。」鳳翩翩給杯子滿上,希望對方多喝幾杯,好讓他多看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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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一個不知名的小城。
屠詩冒險,在酒樓里吃飯。他在點菜的時候已經想好了,一旦夥計發覺他是通緝犯,他馬上就逃,不過夥計並無異狀。
他選擇這間酒樓的原因,是因為聽見琴聲從中傳出,說明有琴師,而琴師的表演可以吸引食客目光,從而最大程度忽略坐在他們中間的通緝犯。琴師是個玩家。一般來說,也就玩家會為了報酬而紓尊降貴,甘於在酒樓里彈琴助興,而NPC是對此不屑的。還別說,他彈得挺好聽的。
這頓飯吃得還挺順心的,但吃到半路,一位衣不蔽體的老婆婆溜進來,顫巍巍地拿著一個破碗,挨桌求些吃的。
夥計趕緊跑過來,拿著掃把棍去捅老婆婆:「別進來!懂不懂規矩!」
老婆婆大概是身體虛弱無力,一捅就倒了,但她還死死護著碗,哭道:「可憐可憐我吧!家裡鬧災,老婆子活不下去啦!」
聽這口音,是冀州的?啊……記得好像北邊旱災很嚴重?災民都流浪到這兒來討飯了嗎?
老婆婆不肯走,想抱桌子腿,怎料抱的是食客的腿,於是啪地就被一腳踹翻,碗砸成碎片。那食客是個瘦猴似的小年輕,袒露著毛茸茸的胸口,眉毛上挑,眼睛一瞪,鼻孔朝天,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派頭。與他同桌的兩人齊聲叫好,擠眉弄眼,趾高氣揚,應該都是痞子。
「喂!」不管號哭的老人,痞子對夥計道:「你們還做不做生意?我花了大錢坐這裡,被這死老太婆弄髒了褲子,還不趕快把她趕走?」
夥計連連應是,屠詩見狀,趕緊叫道:「別動手,我請她吃就是了!」
選項A,視若無睹;選項B,伸出援手。
屠詩選B。
痞子不樂意了,大搖大擺走過來,屠詩見機不妙——自己可是通緝犯,決不能被對方認出!於是他趕緊低頭。痞子拍拍屠詩臉蛋:「呦呵,你小子要逞英雄?我告訴你,告訴你們所有人,誰都不要給她吃東西!我就是要餓死她!」
…………
在被偽裝起來的甜蜜蜜暗算之後……
「你腦袋有問題?你不想想你現在什麼處境?你居然還去鋤強扶弱、行俠仗義?不要脫離實際行不行?我們實事求是行不行?哪怕那個不是陷阱,你也不要管,因為根本就不關你事!」
「知道了。」
…………
拍的力度很重,屠詩的腦袋都被打得一晃一晃的。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感覺有個人對他說:殺,殺,殺……他和痞子之間的距離很近,半秒鐘,只需要半秒就能一擊致命。但是出手的代價是什麼?就是身份暴露,然後追求懸賞的玩家蜂擁而至。於是屠詩盯著桌面那塊顯眼的、積滿油垢的蛀斑,眼裡要滴下血來。
選項A,視若無睹;選項B,伸出援手。
屠詩選A。
同樣的選擇題,他前後的選擇卻不一致。
痞子見屠詩沒有回應,以為屠詩是慫了,哈哈大笑幾聲,走回位置坐下,這時夥計已經連打帶踢地把老婆婆趕走。老婆婆在外面邊哭邊走,屠詩聽了,竟也流下眼淚。他發出低低的嗚咽,於是痞子一夥笑得更開心了,罵他是膿包,是慫貨,用詞非常粗俗。
他腦袋沒有任何問題。
他不會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而暴露身份。
他卻不知道自己為何流淚。
是因為老婆婆被欺負嗎?不是。是因為自己被欺侮嗎?也不是。
他感到恐慌。如果他沒被通緝,他想也不想就會為弱者出頭,正如右師傅當初安排的三試。可現在他被通緝,他自己就不是正義的代表,無法言正名順地執行正義。他的眼淚是在為自己而流。不幸的是,他身邊沒有人能夠理解他,哪怕柳大才子也不能。
琴聲停了,只見琴師來到屠詩面前坐下,低聲道:「你是個好人。」
屠詩訝異,冒著暴露的風險抬頭,多看了琴師幾眼。琴師長發披肩,露出光潔的額頭,臉部儘是筆直的線條,使得他並不陰柔。他的相貌固然俊朗,但最重要的是他那雙極富個人氣質的眼睛,彷彿一汪美酒釀成的深潭,讓人沉醉其中。
琴師與屠詩對上視線,眼部線條便柔和了,春風化雨,害得屠詩也忍不住放鬆警惕。
「閣下就是御清鋒,對吧。」
屠詩目光瞬間變冷。暴露了。他的視線迅速在對方雙手上掃過。指尖、指側有老繭,留長指甲。一般來說練武的人不留指甲,對方確實是生活職業者無疑,所以屠詩略微放心。
「古琴和別的樂器不同,須留真指甲。」這時對方又道:「我名叫高山流水。」
這名字有趣。高山流水是有個典故的。傳說先秦有位叫伯牙的琴師,在荒山野地彈琴,一位名叫鍾子期的樵夫居然能聽懂曲中真意,領會到伯牙彈的是高山和流水,於是兩人便結為好友,從此便有了「知音」這個說法——知其音,便能知其心。
回憶了一下知名的玩家,嗯,沒聽過的名字。
「從你為了老者當堂而哭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你是個好人,說是英雄好漢也不為過。說來有些奇妙,我對你是一見如故,想和你交個朋友。」
屠詩未敢放鬆,他可是在甜蜜蜜手裡吃盡苦頭,又被繾綣闌珊玩個半死,斷然不敢再相信別人:「交朋友就算了,你只要不告發我,我就真心謝謝你了。」
「告發?怎麼會?你真的了不起,如果告發你,我對不住自己良心。路見不平一聲吼,在現實里有誰做到?在虛擬世界里又有誰做到?」
「我沒能對她施以援手。」屠詩擺擺手,「我其實是個懦夫,你不用高看我。」
「你絕不是懦夫,懦夫是其他袖手旁觀而不自知的人,他們懦弱到根本就沒有拔刀相助之心,他們只會隨大流唯唯諾諾,直到某天他們變成被欺侮的對象才會醒悟。」高山流水細長的手指摁在桌面,雙眼凝視屠詩:「你之所以哭,是因為你痛恨自己的忍讓與退縮。」
屠詩感覺心裡一堵隱形的牆崩塌了。
他終於找到知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