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生離死別6

「叮」一聲，停在第十五層的電梯內，箭步走出一人，操一口不太純正的英語，徑自沖著過道上持槍的黑衣人靠近。

「站住！」麻子臉小弟挺槍上去阻攔，「你是誰？敢再往前一步，我就開槍了！」

「我是誰？」來人一步未停，面對持槍威脅自己的黑衣人，臉上竟露出憨憨的笑，厚實的嘴唇咧開，笑起來像是有幾分憨厚老實，倒是眼神炯炯的，直指刺兒頭老大：「問問你們老大，L先生應該向他提到過我的名字。」

刺兒頭老大眼角餘光飄過去，上下打量來人，見那人穿了運動衫，邁步時矯健的身形，四十齣頭的樣子，臉膛曬得黝黑，眼睛炯炯有神，厚實的嘴唇笑呵呵地咧著，笑起來似乎有幾分憨厚老實……這不就是蛇哥發給他看的那張照片里的人么！

如果沒記錯，這人還是一個老兵，老偵察兵。

刺兒頭老大想起來了，眼前這個看似勇猛憨厚的老兵，是阿奇茲派來的親信，是個認死理、愚忠的狗腿子！

「阿姆？」刺兒頭打個手勢，讓同夥往過道兩側退一步，讓出一條通道來，讓這個叫阿姆的男人從他們中間穿過去，讓他自個去面對那個邪門的小子，「半個多小時前，L先生讓蛇哥電話通知過我們，讓我們給你個機會，親手解決叛徒！」

黑衣人一讓路，阿姆也不客氣，快步穿過通道，箭也似的一口氣衝到陳星面前，站定，「咔咔」子彈上膛，舉槍對準心口位置，阿姆眼神逼視，表情卻有些複雜：「子彈射入心臟，那個人還有可能活下來嗎？」

陳星同樣表情複雜地看著他，雙唇翕張，似要與他解釋什麼，最終只是搖搖頭：「肉體消亡！」

「為什麼不說是『身死魂消』？」阿姆收起臉上看似憨厚的笑容，眼底迸射憤怒之芒，被愚弄后的憤怒，聲聲質問面前這熟悉又陌生的人兒。

「……有些東西，即便人死了也不會消失！」陳星並未躲避他的眼神，目光反而穿入他的眼底，靈魂對視一般，不卑不亢，「信念是永恆的！身死，而留下的信念不滅！」

說的不是靈魂，而是信念！伊本心中永存不滅的信念是什麼？

阿姆神色微變，緩緩扣動扳機：「好，那你就帶著那份信念，去死吧！」

目光對視的剎那間，陳星心頭一震，居然聽到他心底的吶喊：「跑啊！快跑——！！」

阿姆背對黑衣人，用背影擋住刺兒頭等人的目光，舉槍瞄準陳星的同時，眼神忽而往樓梯口內側一瞟，沖昔日搭檔打個暗號。

砰——！

槍響之時，子彈射偏，槍口冷不防被那隻銀灰色密碼箱堵砸了一下，不敢沖密碼箱射擊的阿姆，槍口衝上、擊發的子彈直接命中過道上方頂板，好巧不巧的，竟將燈盞擊碎。

過道里燈光一滅，昏暗中，刺兒頭等人依稀看到阿姆追著那小子拐入樓梯口，一追一逃噔噔噔的腳步聲在不鏽鋼旋轉樓梯上驚盪！

等到刺兒頭他們反應過來，趕忙持槍追過去，卻見旋梯上端的那道鐵門，赫然緊閉，衝上去試著推了幾下，才驚覺這通往頂層甲板的唯一門徑，已然從外面被人堵死，門鎖倒扣，重物抵門，任憑他們暴力踢踹、開槍擊穿鎖孔，一時半刻也無法將門完全推開。

正當這四人耗在門裡頭，齊力用膀子頂，將鐵門連同抵在門板外面的重物，一點點頂開，將門縫一點點撐大之時，早已溜到了頂層甲板的陳星，被阿姆追趕上來，一把抓扣手腕，生拉硬拽，沖欄杆邊自動升降纜繩器械那頭奔去。

「阿姆……」陳星開口正要對他說些什麼，阿姆卻不容分說就將纜繩一端牢牢捆綁在他腰際，推他跨越欄杆，直接啟動開關。

很明顯，阿姆這一連串的舉動，就是為了救他，助他脫離險境！

調好速度，纜繩迅速下放，連帶著將陳星往游輪一層甲板急降下去，阿姆往雙手纏繞了布條，翻身跨出欄杆，抓著纜繩，嗖嗖滑溜下去，老偵察兵的身手當真敏捷，原本那木訥似徒有蠻力的大猩猩的模樣，驟然而變，靈活如猴。

吱溜一下，阿姆滑繩下降的速度已然追上了陳星，二人相繼落到一層甲板。

「快，跟我來。」阿姆似乎早有準備，拉著陳星沖一個方向跑，衝進一個船員休息室，在座位底下取出兩件救生衣，各自穿好。

照著船上逃生箭頭指示的出口，阿姆帶著他跑到救生筏那頭，「快，脫掉鞋子！」

見陳星沒有任何動作，阿姆幫他卸掉身上鋒利物品，脫掉鞋子，往救生筏那頭拽，卻，怎樣也拽不動這小子了。

「我不走！」

裝有「滅世女神」的那隻密碼箱還在陳星手上，可大明哥還沒找到，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生死不明，叫他如何安心獨自逃離？

「游輪上沒有你要找的人了！」阿姆急得怒吼，「你沒看到這裡的救生筏少了一個嗎？我來救你之前，就已經有人登上救生筏，離開游輪了！」

「那個人長什麼樣子？」陳星兩眼一亮，追問：「你還記不記得他身上穿什麼樣的衣服？」

「我看他是從頂層逃出來的，也是順著這根纜繩下來，挺魁梧高大的男人，模樣看起來像個耍酷保鏢……」阿姆對那人的形容，分明就是陳星要找的人，「他跟你一樣，是黃皮膚黑眼睛的東方人！他是你的熟人？他已經離開游輪了，你還傻呆著幹什麼？走！走啊！」

不等陳星繼續追問，阿姆的眼神已然躲開，雙手用力一推，硬是將他送上救生筏，自己也登上去了。

嘭、嘩啦——！

救生筏拋入海水，隨即浮了上來，承載著兩個人的重量，開始在海面漂浮。

阿姆解開弔式筏架，持起船槳，左右兩側划水，驅動救生筏逐漸遠離游輪。

趁著夜色的掩護，救生筏載著逃生的兩人，往遠處漂，也就在此時，一層甲板上噔噔追來兩個船員打扮的「黑蝠」殺手，手裡還握著對講機，在收到刺兒頭老大的命令后，他們搭乘電梯急追過來，衝到甲板欄杆一側，瞄到海面上開始模糊遠離的救生筏，立馬對著救生筏上的兩個人，開槍掃射。

「抱頭蹲下！」

消音器弱化了槍聲，嗖嗖的子彈飛來，阿姆衝上去抱住陳星，將他護在身前，居然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為盾，用後背擋了子彈。

待得救生筏飄遠，遠離了子彈能夠射擊到的距離，阿姆手一松，整個人跌躺下去。

「阿姆！」

看到他背上血流如注，血漬將衣衫打濕，模糊一片，用手一摸，便是滿手鐵鏽味般的黏糊，陳星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顫聲問：「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

「我、我接到阿奇茲給的命令……他、他讓我殺了你……」阿姆痛苦喘息，伸手緊緊揪住陳星的衣襟，「不、不管你是誰……我只要、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頭一遭，阿姆違背了阿奇茲的命令，不僅沒有殺了陳星，反而救了他，這大概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L先生，怕是也想不到最後背叛阿奇茲的人，竟會是阿姆。

「你說！」聽到阿姆嘴裡說出「不管你是誰」這句話時，陳星知道自己還是暴露了，對阿姆的欺騙，足以令他憤怒到殺他幾百回，可為何到頭來，卻要救他？到底是什麼樣的意念，讓阿姆甘心捨命來救？

就為了答應他一件事？那究竟是什麼事？

「你、你一定要、要答應……答應我……」阿姆嘴裡斷斷續續，伴著喘息聲和咳血聲，極其費力而堅定地吐出一句：「千萬、千萬不要把滅世、滅世女神帶給、帶給阿奇茲……不要、不要把她帶到我的家鄉故土……」

滅世女神一旦落入阿奇茲這樣的人手中，將會為那裡的平民帶來更為可怕的戰爭災難，一旦動用這件新型武器，阿姆的同胞也將無一倖免，他所熱愛的那片故土，將會被血海淹沒！

「你放心，只要滅世女神落在我們警方手中，就能確保她不會荼毒任何人，不會毀滅任何人的故土！」

一句承諾，鏗鏘有力！

阿姆嘴角吐著血沫，勉強擠出一絲憨笑：「我、我這輩子做錯了許、許多事，到死都沒能保住我的親人……如、如果我的死不能讓、讓阿奇茲改變主意，放過、放過我的妻兒……那、那就讓我們一家人在……在另一個世界團聚……希望、希望……」

瞳孔里的光芒在消散，阿姆氣若遊絲，臉上迴光返照般湧出滿滿憧憬之色：「希望那是個……沒有戰爭、沒有飢荒……沒有殺戮、沒有苦難的……和平世界……美好得如同……如同你們生活的……那個東方國度……那、那是伊本一直、一直……跟我念念的嚮往的……地方……」

緩緩的，阿姆闔合了雙目，鬆開陳星的衣襟，曾經沾染過他人鮮血的手，如今染著自己的血，無力地垂下……

陳星卻在他氣絕之前，那一瞬捕捉到他腦海深處藏起的一個念頭，那是歉意，對陳星的歉意，他在腦海里默默說了一句：「對不起，我最終也騙了你一次，你我也算是扯平了。」

騙了他？！

陳星聽到他心裡的話，卻不及細想，心緒已然被伊本殘留的執念所波動，劇烈波動著，那是來自TS-51區的戰爭孤兒的執念，是拒絕戰亂嚮往和平的一股子信念！

滅世女神決不能落在罪犯及戰爭販子手中，暗門組織的清道夫罪行累累，決不能讓那個殺人狂魔逍遙法外！

看著闔目氣絕的阿姆，除了那絲歉意，陳星再也無法從他腦海里感應到什麼，或許，他對親人的思念與愧疚都已深埋，人死萬事休，前塵種種，隨風煙消雲散，欠下的人命以死抵消。曾經犯下的罪，或許讓他臨死也自覺夠不到天堂……

……

一葉孤舟遠飄般的，陳星坐在救生筏上，仰頭，凝望夜空，看不到他記憶中最美的星光，烏雲籠罩下，風雨欲來的前兆讓他心中隱隱不安。

猝然，一束極亮的光點冉冉升空，在夜空中炸開一團璀璨煙火，轉瞬即逝，卻將陳星的目光吸引過去，只見雷神號的方向，頂層甲板上居然有人在放煙火！

一簇簇煙火乍燃，火光映照下，游輪頂層甲板欄杆邊出現兩道身影，縱目遠眺，猛然之間，陳星依稀看清了那兩個人，其中一人竟是三面間諜戈登，他還沒死！

戈登拖到甲板欄杆這頭的另一道身影，在陳星眼裡顯得是那麼的熟悉，只看一眼就能認出、也能喊出那熟悉的名字：「大明哥？！」

終於、終於知道阿姆腦海里殘留的那一絲歉意，源於他對他謊稱張天旭獨自離開了游輪，他騙他的，就是這件事！

這致命的謊言！

「大明哥——！！」

霍地站起，撲向救生筏尾端，陳星沖煙火照亮下的兩個人，舉高了手中的密碼箱。

戈登分明看到了他手中的密碼箱，看出他想用它來談判來救人的意圖，卻無動於衷，在救生筏上的人急聲呼喊時，他嘴角噙一絲報復的冷笑，一扣扳機……

砰——！

子彈貫穿太陽穴，渾身傷痕纍纍、腫脹著雙眼的張天旭，向海面遠飄的孤零零一隻救生筏上的人兒，溫柔地笑了一下，血花在頭上炸開，迸射的血箭中，那道寬厚堅毅的身影，嘭然倒下……

漆黑夜色，妖異血紅的煙火中，海浪翻騰嗚咽旋繞的風聲中，一聲凄然長泣，欲刺破長空：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