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與子同袍 (四)
第二章與子同袍(四)
「嗤!一群匹夫!」電話另一端,二十九軍高級顧問,宋哲元將軍的世交好友,民國著名大才子,平津衛戍司令部政務處長潘毓桂手捋山羊鬍兒,撇嘴冷笑。
恐怕讓佟麟閣和趙登禹等人想破腦袋都想不到的是,此時此刻,潘毓桂根本就不在二十九軍軍部。而是身穿一襲綢緞做的便裝,悠哉悠哉地坐在北平城王府井的豪宅中。軍用電話機旁邊也沒有任何參謀人員,只有一壺龍井,一把摺扇,和兩個精緻的越瓷茶杯。其中一隻茶杯剛過被他喝了個底兒朝天,另一隻茶杯則只空了小半兒。雪白色的杯子壁上,殷紅色的唇印顯得格外誘惑。
「咕咚!」潘毓桂用力吞了一口吐沫,喉嚨上下移動。
他是天生要做大事的人,在如此重要關頭,豈能沉迷於女色?因此,儘管不遠處的幔帳下,新交往的紅顏知己張品蕪已經開始無聊地來回翻滾。他依舊裝作沒有聽見一般,低著頭沉思了片刻,重新抓起電話,請安插在軍部通訊處中的自家心腹,接通了一處私人公館。
「哪位?」電話里,響起了一個標準的北平口音,帶著幾分慍怒,彷彿剛過睡著又被電話鈴聲吵醒了一般。
「我是潘燕生!」雖然看不到對方的面孔,潘毓桂依舊將身體站了個筆直,先自報家門,然後以極低的聲音補充,「貨已經送出,後半夜必有大霧!」
「潘君,辛苦您了!」電話里的聲音立刻透出了喜悅,緊跟著,又迅速追問,「我們岳老闆想知道,新稻種今晚會放在哪裡?」
「新稻種?」潘毓桂猶豫了一下,眼前瞬間閃過兩群年青的面孔。二十九軍的軍士訓練團和學兵營,二十九軍的軍官種子與未來。但是,短短的一瞬之後,他的眼神就又變得如刀光一樣冰冷,「請轉告岳老闆,種子當前還沒裝箱。我已經派人去盯著,等裝箱完畢,立刻會通知他!」
「潘老闆,辛苦您了。我們岳老闆說,酬金下月就支付,絕不拖欠!」電話另一端的人,顯然非常滿意。笑了笑,大聲許諾。
「不敢,不敢!」潘毓桂彎下腰,抓著電話接連鞠躬。
聽筒里傳來了一陣忙音,對方非常沒禮貌,或者說不願意跟他多浪費一滴口水。大才子潘毓桂卻絲毫不覺得屈辱,笑迷迷地放好電話,抓起摺扇,一邊在耳畔煽動,一邊搖頭晃腦地清唱,「孤王金殿赦旨傳,曉喻天下文武官,一赦錢糧米千旦,二赦囚犯出牢監……」(注1)
「做了什麼大生意啊,把你高興到如此地步?」床幔中的紅粉知己張品蕪聽的好奇,爬起來,用胳膊支撐起腦袋,嘟著嘴巴詢問。
「不可說,不可說!」潘毓桂得意洋洋,搖著紙扇走到床畔。掀開幔帳朝著女人嘴上輕輕親了一下,然後帶著幾分賣弄補充,「總之是一份大生意,真的做成了,潘家祖上列祖列宗,都會以我為榮!」
「哦!」張品蕪眨巴眨巴眼睛,若有所思。
她在北平城中,也算是個排得上號的才女,當然不會幼稚地以為,堂堂二十九軍高級參謀潘毓桂,會為做成了一筆水稻種子的生意而手舞足蹈。再聯繫到先前潘毓桂跟趙登禹將軍的對話,頓時心臟猛地往下一沉,眼神也迅速變得黯淡。
「怎麼了,品蕪,嫌我冷落你了?」潘毓桂雖然缺乏良知,對女人卻向來知冷知暖。察覺到眼前玉人的情緒變化,立刻放下摺扇,伸手將其攬在了懷中,溫言詢問。
張品蕪的脊背硬了硬,旋即又慢慢放鬆。自打當年拜讀了對方為名妓賽金花所撰寫的碑文之後,她的心神,就已經被此人勾了去。如今好不容易才得償所願,又怎忍心掉頭不顧而去?
因此,將腦袋扎在潘毓桂的懷中沉吟半晌,最後,她悠悠嘆了口氣,繞著彎子小聲勸道:「燕生,你才華傾世,朋友也遍及天南地北。咱們倆後半輩子,即便什麼都不做,恐怕也不會挨餓受凍。與其留在北平擔驚受怕,何不找個地方去隱居起來?每天一起讀書作畫,寫字彈琴……」
「你不懂,你真的不懂!」在傾慕自己的女人面前,潘毓桂非常有風度。先用手在張品蕪的後背上輕輕捋了捋,待對方的呼吸變得均勻了一些之後,才和顏悅色地補充,「潘某冒著生命危險留在北平,豈是為了功名富貴?自古以來,我輩讀書人的目標,不外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潘某如今文名算不得一流,至少在長江以北,不輸於任何人了。潘某的家業,如今細算算也夠花上幾生幾世。這輩子還沒達到的目標,無非是主政一地,盡展心中所長。而後審時度勢,攪動天下風雲。」
「那你……」被潘毓桂的豪情壯志燒得心中滾燙,張品蕪抬起眼睛,滿臉崇拜地看了此人一眼,又用極低的聲音提醒,「那,那你還是小心與虎謀皮吧?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你對我好,我心裡也有你。見,見不得你遇到風險與麻煩,或者將來背上污名!」
「放心!」潘毓桂又在張品蕪光溜溜的脊背上捋了捋,非常自信地補充,「與虎謀皮雖然風險大,但也得老虎看得上你身上的肉才行。你看看,咱們華北,乃至整個中國,如今還有什麼。一副殘山剩水,外加滿地餓殍而已!」
「這……唉!」張品蕪本能地想反駁,但仔細一想,如今中國的確也跟對方說得差不太多。便又嘆了口氣,輕輕搖頭。
也許是憋得太狠了,也許是無法面對心中僅剩的那點兒良知。潘毓桂高高地揚起頭,對著牆壁,宛若對著千夫所指,「想要邁入文明世界,就必須得豁出去犧牲。先犧牲掉一萬萬人,剩下的三萬萬,才能盡情享受到文明的洗禮。不信你看,當年英法聯軍殺人雖然殺得狠,如今天津租界,卻是整個華北最為繁榮所在。同樣還有上海租界,香港,乃至滿洲國,美利堅,還有,還有英國所統屬的大洋洲,哪個不是走在了中國的前列?所以,想要文明進步,光憑中國人自己摸索是絕對不行的。必須學會向強者低頭。最好是先變成列強的租界,一百年也好,兩百年也好。今日潘某犧牲掉二十九軍……」
忽然意識到自己得意之下說走了嘴,他愣了愣,隨即笑著改口,「犧牲掉二十九軍中那些不識大局的學生,便可以儘快迎來和平。宋明軒之所以遲遲不肯放棄華北,就是因為這群學生在背後鼓動。而北平人之所以老跟日本人過不去,也是因為這群屁都不懂的學生在煽風點火。他們死了,就能讓北平城中天天空喊愛國口號的家長知道,愛國,是要死人的。死的不是旁人,而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從而,由上到下就都知道了痛,再也不敢隨便支持宋明軒冒險。如此,干戈可止,華北和平指日可待。所以,為了避免戰火綿延不絕,禍及億萬生民。那些不識大局的學生,必須儘快被清理乾淨,一個都不能留!」
「啊——」儘管已經猜到了部分真相,當親耳聽到潘毓桂的打算之後,張品蕪依舊嚇得花容失色。揚起頭,瞪圓了眼睛望著對方,目光當中充滿了恐懼。
賣國賊!自己一心崇拜的,崇拜到以身相許的大才子,居然是個賣國賊!如此殘酷的現實,讓她一時半會兒之間,如何能夠適應?可,可潘毓桂平素說的話,寫得文章,卻又是那樣的義正詞嚴,憂國憂民……
「達琳!這不是出賣,而是真愛!」彷彿猜到了張品蕪的想法,潘毓桂附身親了一下對方的額頭,笑著補充,「正因為愛之深,才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將其推向先進文明的懷抱。中國的出路在做殖民地,被英美人統治也好,被日本人統治也罷,都比自己瞎折騰強。你相信我,不會錯!」
真的不會錯么?張品蕪不敢相信。但是,額頭上傳來那一縷溫柔卻令她無法保持理智。罷了,男人的事情,讓男人去管吧!我不過是個女人,追求愛情有什麼錯?又輕輕嘆了口氣,她閉上眼睛,舉起罌粟花一般的紅唇。
注1:唱詞出自傳統京劇,《大登殿》。原戲文中,薛平貴借了外國軍隊力量,坐上了皇帝,志得意滿時所唱。
注2:本節中,部分引用了潘毓桂以漢奸罪受審時,所自辯的原文。非隨意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