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誰動了我的狗屎
上世紀七十年代,平原深處一個破敗的村落,寒風蕭瑟,黃葉飄零,幾聲雞鳴,喚醒灰暗的早晨。陳放尚在夢中,院中響起陳三公鴨般沙啞的叫喊:「放,放,起來,起來。」
陳放翻了一個身,把被子蒙在頭上,儘管被子灰突突看不出顏色,但被窩裡還是溫暖的。自從記事起,這破鑼般的叫喊每天便會定時響起,而陳放也會機械地起床。不知為什麼,今天他要試著挑戰父親的權威,陳放一動不動。任憑破鑼般的聲音再次響起。
「反了你個鱉孫,快點起來,扒樹葉檢糞。」陳三在屋外咆哮起來。接著便是擂門聲。小東屋低矮的屋門快要被他擂倒了,頂著破木門的鋼叉斜斜的就要倒下,鋼叉一倒,門就要開了,那時侯屁股就少不了挨巴掌。
無奈,陳放高叫了一聲「起了」。
陳放穿上黑色的破棉襖,棉襖袖口有白色的鼻涕多次擦拭過的痕迹,五顆扣子掉了三個,棉襖很涼,他的光身子鑽進去好長時間沒有適應,沒有襯衣。棉褲就在床頭,是夜裡當做枕頭用的,登上棉褲,褲襠里一陣寒冷,前幾天爬樹掛爛了褲襠,他沒有對母親說,走路就盡量的夾著,爛棉花偶爾露出來,管他哩,只要小雞雞不被別人看到就行。
打開屋門,或許今天兒子的動作遲緩了,陳三象一頭暴怒的獅子站在門邊,一臉胡茬,頭髮蓬亂,怒目圓睜,眼角還夾著一粒白色的眼屎。
陳放迴避著父親的眼光,順著牆根走到院中的糞堆旁,拿起糞筐。院子不大,這個糞堆幾乎站滿了整個院子,每過幾個月,各家各戶都要把農家肥交生產隊,按測量的方數計工分。陳放家的糞堆總是最大的,一方面陳放每天都要到外面扒樹葉檢糞,另一方面家裡還養了一頭大公豬,專門給別人家的母豬配種的,公豬在他們這個地方也叫狼豬。陳三待這頭公豬比三個兒子都要親,對兒子他很少笑臉,常常橫眉冷對,家裡餵了幾隻雞,除非有人生日,會煮幾個雞蛋。但陳放經常看到陳三喂那頭大公豬生雞蛋吃,還愛憐的輕輕的給豬撓痒痒。
見陳放走近,大公豬討好地哼哼著靠近,陳放抬起腳,猛地踢在大公豬的頭上,大公豬「嗷」地一聲晃著兩個碩大的睾丸逃開。他抓起糞叉就跑。
陳三在後面抓起一塊磚頭,扔向陳放。叫道:「我砸死你個鱉兒。」
陳放來到村外,天才蒙蒙亮,幾家低矮的廚房飄出裊裊炊煙,小村被薄霧環繞。雖然已經到了深秋季,但地上的樹葉並不多,樹葉早就被人撿去。他只得用糞叉一片一片地插起枯葉,然後放到糞筐里。
好久,才撿了半筐樹葉。驀然,眼前一亮,陳放看到一條河溝里,有一堆狗屎,不,不是一堆,是兩堆,三堆。這麼多狗屎,莫非昨天晚上這裡有野狗的聚會。真是走了狗屎運了,今天父親不會再罵他瞎轉悠,不幹活了。陳放顧不得多想,跳躍著跑到狗屎堆前,放下糞筐,將三堆狗屎攏到一起。啊!遠處還有一堆,不細瞧根本看不出來,狗屎上面一層白霜,與大地混為一色,但凍僵的狗屎驕傲的矗立,就被陳放發現了,他小跑過去,小心翼翼地鏟起。
回頭,咦!剛才攏在一起的狗屎怎麼不見了。剛才明明就在這裡。
抬頭,看見河堤頂上,宋豪手拿糞叉,抱著膀子,頭上的火車頭帽子的兩個耳板像一隻大鳥的兩隻翅膀忽閃著,挑釁的望著陳放,宋豪大陳放兩歲,學習不好,仗著他爹是生產隊長,拳頭就硬,因為老留級,在班裡數他個子高,逐漸成了學校一霸,無人敢惹。
陳放見是宋豪,已生怯意,但一堆上好的狗屎被這傢伙平白搶走,加上剛才挨了父親的責罵,陳放心中憋屈,竟罵了一句「誰搶了我的狗屎,操他娘。」
「你罵誰?」宋豪立即應到。
「我罵誰撿了我的狗屎的人。」陳放不示弱。
「你的狗屎有記號?」
「是我先看見的,我攏到了一堆。」
「你攏到一堆就是你的?狗屎是你拉的?你是狗?」
「你才是狗。」陳放回應道。
「你不是狗,你是豬,你是你家那頭公豬弄出來的。」宋豪罵道。
「你是公豬弄出來的,操你媽。」陳放最怕別人提起他家的公豬。他覺得那是恥辱。
見陳放竟敢罵他,宋豪把糞叉一扔,衝上來就要打他,陳放今天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端著糞叉,兩眼瞪著宋豪,見陳放如此,宋豪一愣。緩了一下,見陳放有點不知所措,猛地一個抱腰,把陳放掀翻在地,騎上便打。
「還罵不罵?還罵不罵?」宋豪邊說邊朝陳放頭上噼里啪啦揮拳。
陳放只覺得頭木木的,緩過神來,抱住宋豪的大腿狠命地咬了一口。宋豪疼得「嗷」地叫了一聲。
陳放乘機一躍而起,拔腿就跑。
剛跑沒有多遠,只覺得頭上猛地一震,幾乎要暈過去。又跑了幾步,有液體蓋住了眼睛。陳放一抹,是血。宋豪在後面用一塊石頭砸住了他的頭。陳放嚇得「哇哇」大哭。
跑到家門口,小腳奶奶彷彿早就聽到了哭聲,一顫一顫地迎了上來。「咋了,乖。咋了,乖。」
陳放哭的更凶。
後來,陳放的左側頭部留下了一個月牙形的疤,每到陰雨天,便隱隱的瘙癢。以後的日子裡,陳放很少留短髮,總是偏分頭,不知道的人以為他很講究髮型。也總會想起宋豪,有說不出的滋味。
三十多年後,他已是政壇上一棵冉冉升起的新星,每到重要會議之前,他都會到經常居住的全市最高級放酒店的三樓理髮師室整理一下頭髮,時間長了,會和理髮的那個小姑娘開個玩笑,一次小姑娘問道:「領導的頭上怎麼也有傷疤?」
「跟別人打架留下的。」
「領導會和人打架?不會是別人搶你女朋友了吧?」小姑娘笑著說道。
「和別人搶狗屎。」
「領導真會開玩笑。」小姑娘笑得花枝亂顫,她想不到平時不苟言笑的陳放,會開這樣粗俗的玩笑。
陳放苦笑了一下。
記不得家人是否帶他到診所進行了包紮。那時候,只要沒有生命危險,是不會去醫院的,去醫院是奢侈行為,是對即將成為死者的象徵性尊重或者形式上的孝道。所以,農村很多老人一輩子沒有進過醫院,沒有吃過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頤養天年,隨遇而安,隨波逐流,聽天由命。
宋豪的父親宋有理找到家裡,宋有理是生產隊長,在生產隊說一不二,如果他要不高興了,你的日子肯定不好過,比如,你家的糞堆明顯大,但尺子在他手裡,他說量的是多少方就是多少方。比如,有人家的母豬發情了,要陳三趕狼豬去配種,宋有理不批准外出,陳三就不能出去,也就掙不了那配種的兩毛錢。比如,同樣膀大腰圓的小夥子,你挖河送糞累個半死一天掙十個公分,他看莊稼看倉庫,優哉游哉,也是十個公分。
宋有理大嗓門地叫到「陳三,你個鱉孫趕狼豬的,咋生了一個狗崽子。把我兒子的大腿咬了一口。」
陳三見是宋有理,先自矮了三分,忙不迭地遞上八分錢一包的白塔煙,滿臉堆笑。「有理哥,你消消氣,孩子們小,不懂事,怪罪怪在我身上。」
「咋怪你身上?你說吧,今天說不好,別怪你有理哥不客氣,信不信我把你的豬蛋子砸了。」
透過窄小的窗欞,陳放看到院子里平時高達威嚴的父親,此刻像一個戲里的小丑,一邊遞煙一邊媚笑著說:「有理哥,你忘了,咱兩家好著里,你爹和俺爹都是拜把子里,那一年,跑老日,俺爹腿崴了,要不是你爹背俺爹了一程,說不定俺爹早被小日本的機槍絞了,也就沒有我,沒有你這個兄弟了。」說完,獨自「嘿嘿」笑了.
「誰給你爹是拜把子啊?少給我套近乎,你爹是個老雜毛。快說咋辦?」
「要不,我領著大侄子到醫院看看。」
「我兒子還要上學,耽誤了課程你負責啊。」
「這咋辦哩?有理哥,你說,叫我做牛做馬給你賠禮道歉,我心甘情願。」
「不叫你做牛做馬。聽說你家的豬吃雞蛋,雞蛋是要交到合作社的,你竟敢餵豬,是雞蛋多了還是對抗生產隊,你這是搞破壞,是投機倒把,是壞分子,要不要把你的尾巴也割了?給你弄一頂帽子戴上送你到瓦廠去喝稀飯?」宋有理說的瓦廠是勞改場。
父親猥瑣的身子猛地一顫,少許,竟從矮凳上滑了下來,雙膝著地,跪了下來。
「有理哥,千萬使不得啊,你看,這家裡上有老,下有小,你嬸子眼不好,看不見東西,娃子們都才幾歲,我要戴上了帽子,這一家就要零散了啊,」
「起來,起來,這是弄啥嘞呀,看你,好像你有理哥多不通情達理一樣,我不就是問問嗎?」
父親站了起來,進到堂屋,不一會兒,從屋裡抱出一個黑陶罐子。「有理哥,你看,就這幾個雞蛋了,要不,先讓大侄子吃著,補補身子,等雞子再下了,我送過去。」
「送就不用送了,你養了幾隻雞啊?多了,可是資本主義尾巴。」
「沒有幾隻,沒有幾隻,就三隻,一隻公雞,兩隻母雞,你看,那隻母雞還在雞窩裡吶。」見宋有理臉上有了緩和,父親指了指雞窩忙不迭地說。
宋有理扭頭看了看雞窩裡正下蛋的那隻九斤黃母雞,讚歎道:「雞子挺肥,怪不得下這麼大的雞蛋。這一隻雞子頂兩子雞子,還是多了。」
陳三咽了口唾沫,像噎食的母雞一樣梗了一下脖子,說;「有理哥,你等一下。」便躡手躡腳地走近雞窩,九斤黃老母雞警惕地望著陳三,因正在抱窩下蛋,沒有掙扎,被陳三「咯咯」地提了出來。
「有理哥,這隻雞子你也拿上,明年,再養雞仔,我還給你送去。」
「看看,兄弟,你客氣了不是,我是怕你犯錯誤,可不是要你的雞。好了,娃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只當被狗咬了,沒事。」說完,一手拎著雞,一手提著陳三用母親的黑頭巾包著的雞蛋,大搖大擺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