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章 反改革急先鋒
甘奇要開始裁官減奉,這事情甘奇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開始甘奇也覺得自己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連許多人的退休工資都要裁減。
但是稍稍一想,宋朝的官員,並非後世的公務員。宋朝的官員,比公務員的身份高了太多,基本上副縣長起步的級別,所以子孫恩蔭當官,上去也是副縣長級別起步。
他們還有另外一個身份,那就是士族,只要當了官,不論官職大小,不論出身高低,皆是士族,讀得起書本身就不是真正的窮人家。
便是再如何清廉,他們都有錢,有土地,有宅邸。就算平時大手大腳花費,積蓄不深,憑藉進士名頭,至少也有一地大名,甚至一地名士大儒,哪怕就開個學堂招收學生,也不可能陷入貧苦。
所以,大宋朝真正當官的人,從來都不是窮人。
那麼這些富人,何必還要用朝廷的俸祿去養呢?朝廷的俸祿給他們只是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但是朝廷支出的這麼俸祿,卻給朝廷本就不寬裕的度支雪上加霜。
對於退休官員而言,名頭可以給,名聲可以加,錢,堅決不能再給。
另外一方面就是恩蔭,這件事情想要廢除,難度太大。因為朝堂之上,每一個當官的,兒子都會有恩蔭,這是所有人的共同利益,甚至許多人會恩蔭幾代。
比如富弼家就恩蔭幾代,孫子在南宋還得恩蔭入仕,最後官拜同知樞密院使。晏殊的兒子晏幾道就不用說了,沒有恩蔭,晏幾道現在飯都不一定能吃不飽。
但也有不恩蔭的,比如范仲淹的兒子范純仁,正兒八經的進士及第,而今已然是侍御史了,在司馬光手下當官。
這大宋朝,某些方面,其實還是有一定公平的,都是宰相之子,有些人就是考不上進士,有些人就是考得上。這其中肯定有人情往來,但是這其中,卻也鮮少有太過分的營私舞弊。
換句話說,就是晏幾道差得太遠了,哪怕他能寫出傳揚千年的詩詞,但是他就是考不上進士。究其原因不用多猜,只有一個,那就是寫不好策論,不僅寫不好,而且還是寫得太差了,但凡策論能入流,也不至於中不了個進士。
這裡面的對比很多,比如王安石的兒子王雱,自己考的進士,又比如司馬光的兒子司馬康,也是自己考上的進士。
(司馬光無子,這個兒子是從大哥那裡過繼來的。司馬光是宋朝少有的無子之人,老婆不出,也不娶妾,三十多年相濡以沫,最後過繼了個兒子。傳說包拯沒有兒子,其實不然,包拯有兩個兒子。)
對於這些官員之子而言,本身就佔了許多的資源,不說生活用度,就說家學淵源,起點就比別人高了太多,不說長輩的見識與眼界,就說家裡的藏書都不是一般人家能比,還有餘錢遊山玩水行萬里路。
這種高起點,考不過別人,怪誰?
甘奇越說這麼分析,越覺得恩蔭這件事情一定要廢除,甚至甘奇也可以退一步,恩蔭不是不可以,怕自己兒子四肢不勤五穀不分將來活不下去,那行,可以恩蔭。
但是不能上來就當副縣長,當個辦事員倒是可以,在衙門裡抄抄寫寫的,當個刀筆吏,這是可以接受的。畢竟這個時代讀書人是少數,能行文寫字的就已經是人才了,到衙門裡當辦事員,到軍中當文書,都行。這也算是能養家糊口,保證餓不死,也不浪費了行文寫字的才能。
若是能在軍中立功,那當個都虞侯將軍的,也不是不行,這也是一條出將入相的路了。
甘奇想定這些,卻也知道事情不能操之過急,得一步步來。
先要做的就是清查寄祿官,但凡寄祿不幹活的,一律停止發放俸祿與所有補貼。
只是甘奇沒有想到,哪怕是他這麼簡簡單單的一步計劃,到得朝堂上也引起了軒然大波。
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就是富弼,沒有其他原因,就是因為他兒子考不上進士,將來恩蔭,自然最有可能恩蔭一個閑職,閑職十有八九就是寄祿,光拿錢不幹活的,這是所有恩蔭的起點。富弼現在是擔心兒子,卻不知道,將來連他孫子都需要恩蔭。
所以朝堂之上,富弼開口:「甘道堅,你如此倒行逆施,乃是動搖國之根本。」
皇帝趙頊眉頭已經皺起來了,他如今是真感受到了當皇帝的難處,這朝堂就沒有一天不吵鬧的。
甘奇也不看富弼,只道:「富相,而今軍隊裁撤之事已然如火如荼,禁廂一百多萬,裁撤大半。怎麼到得寄祿之俸要裁減,就不行了?裁減寄祿官的俸祿,怎麼就動搖國之根本了?您老也是宰相,您老也主持過政事堂大小事宜,朝廷度支已經到了何等地步?連打仗的糧餉都供應不上,往後還要打仗,不改一改,能行嗎?向錢莊借錢,富相也是不遺餘力反對,削減一些寄祿官的俸祿,富相也是不遺餘力反對。敢問富相,您老出個主意,在下便也想看看您老這幾十年相公都是怎麼當的?」
甘奇要發難了,回來好幾日了,今日終於說起了糧草供應之事。
富弼聽得這話,連反唇相譏:「老夫當朝之時,度支再如何困難,也不曾削減官員之俸!」
「笑話,您老當朝之時,自然不用削減官員俸祿,在下卻是做不出您老那般的事情來。」
朝堂所有人都看著兩人爭鋒,這回大多數人還是站在富弼這一邊的,不用說,人人都有兒子孫子,寄祿不給錢,多少也是損失。
趙頊倒是向著甘奇的,因為甘奇在為他們老趙家省錢。
富弼聽得甘奇之語,立馬問道:「甘道堅,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老夫做了何事啊?」
「何事?富相公怕是忘記了,您老不願削減官員俸祿,卻願意給敵人送錢,這事情是不是你做的?遼人陳兵邊境,您老就去送錢,還說什麼一人能頂百萬兵。我甘道堅做不出這種事情!」甘奇今日是鋒芒畢露,富弼這一輩子引以為傲的事情,在甘奇這裡,就成了丟人的事情了。
「你……老夫,豈有此理,老夫為國盡忠辦事,你卻敢如此羞辱老夫。豎子……」
甘奇更是直白:「昔日遼人陳兵,富相不思圖強,反倒去送錢資助敵人。而今遼人陳兵,我甘道堅就打破燕雲,打破中京大定府。今日,我裁軍裁俸,以圖強國,富相百般阻撓,莫不是一心向敵?富相莫不是收了遼人的好處?」
「豎子胡言,胡說八道。老夫歷三朝至今,鞠躬盡瘁,天下人有目共睹。昔日之勢,豈能是今日可比?昔日西北戰事頻頻,遼人趁機陳兵,老夫出使遼國,不如此安撫遼人,何以安家國天下?」
富弼心中真的委屈,委屈的是他在遼國那般斡旋得來的成果,到得甘奇這裡,反倒有了罪過。
「富相公,昔日今時,有何不同?西北戰事停過嗎?党項人到哪裡去了?遼國戰事停過嗎?遼人到哪裡去了?我可送了一錢安撫契丹與党項?」
甘奇就是這麼自信,如今也該他自信。他的自信,才與富弼昔日做的事情有個對比。有事就花錢去平,平完還不知辱,還有了功勞,還成了一輩子最引以為傲的事情。
這種價值觀,在這大宋朝要徹底止住。這般的態度,更是要讓趙頊感受到,讓這個年輕的新皇帝感受到,要讓新皇帝趙頊有一個正確的三觀,知道什麼是榮什麼是辱,什麼事情可以接受,什麼事情不可以接受。
仁宗皇帝是有過的,過錯就在於輕易的接受了屈辱,還不當回事,甚至還當好事來宣傳。還聽得別人說富弼一人能頂百萬兵而高興。
年輕的趙頊,自然也被甘奇一番話語說得熱血沸騰,就覺得甘奇說的話讓人暢快非常。強身健體大力丸,藥效就是不同凡響!
富弼徹底被甘奇說得無言以對了,甘奇已然擊中了他的要害,這世間的事情,就是不能比,若是沒有出這麼一個甘奇,他富弼依舊是那一人能頂百萬兵的存在。只奈何如今出了個甘奇,讓他一言能頂百萬兵的事情成了個笑話。
富弼是嫉妒甘奇的,甚至這一刻,他自己都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心中的某種嫉妒,這種嫉妒來自一個三朝賢相與一個而立不滿的年輕人之間巨大的對比落差。
但是富弼也沒有亂了方寸,開口:「甘相公,你莫不是故意要來羞辱老夫?今日說的事情本是裁減寄祿官的俸祿之事,怎麼扯到這些事情上來了?功過是非,自有後人評說。但是這俸祿之事,必不能如此亂來。」
「強國之道,就在於此。富相這輩子,從來就沒有想過如何強國而自尊嗎?沒有想過讓大宋睥睨天下嗎?富相到得此時還不遺餘力阻擋在下強國,你莫不是真收了遼人的好處?」甘奇連連在問,他不僅在問,還在為許多事情留伏筆。
這伏筆,不得多久就會用上。
「胡說八道,你頻頻在朝堂之上構陷老夫,欲意何為?」富弼豈是甘奇能欺負的?
此時連趙頊也開口說道:「甘相,不能如此輕言,富老相公豈能收了遼人好處?不會不會,還請甘相慎言。」
趙頊這話是真心實意,心中真覺得富弼不至於去拿遼人什麼好處。這一棵板藍根效用再差,也不至於成了毒藥。
甘奇笑了笑,不說剛才的事情了,有些時候,還是得來個一言堂,便開口:「陛下,削減寄祿官俸祿之事,臣以為就該這麼定下來,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此時甘奇已然轉頭稍稍示意。
王安石出來了:「臣附議。」
馮京低頭不言,曾公亮也不言。但是後面還有蘇軾蘇轍等人,已然出來附議了。
趙頊抬頭先看了看眾人,見得沒人再出言反對,心情倒是不錯,點點頭道:「那就這麼辦吧。」
富弼為何此時不出來反對了?因為他心中還有算盤,聰明人真正的算盤,很高明的算盤。
因為富弼知道甘奇今日這件事情,反對者眾多,但是這些人卻都只是埋在心裡,不敢與風頭正勁的甘奇掰手腕,甚至不敢惹甘奇絲毫不快。所以之前富弼出來反對了,那是在幫這些人說出心中的話。
最後決定的時候,他不反對了,這就高明了。因為富弼得讓甘奇做成這件事,因為甘奇做成了之後,就會多多少少得罪很多人,很多人會對甘奇有一定的怨氣。
那麼誰得利?自然是代表大家出言的富弼得利。
所以甘奇得做成這件事情,若是沒做成,甘奇自然就不能真正得罪人。而今朝堂上就兩個大佬,一個是富弼,一個是甘奇。曾公亮隱隱是甘奇一派,至少曾公亮從來不在人前反對甘奇任何事情,王安石是鐵杆的甘奇一派,歐陽修不太管事,也管不上什麼事,趙概更是老好人。
想要真正擊敗甘奇,就得讓甘奇多做一點這種得罪人的事情,越多越好,都得做成最好,最好是做得個天怒人怨,那就完美了。
其實甘奇也懂,他知道自己今日小試牛刀的問題不大,他也知道自己會越來越得罪人。所以,富弼必須要弄倒,不然將是個大禍害。這朝堂一定不能留下一個將來扛旗反對甘奇的人,只要沒有一個能扛旗反對甘奇的人,甘奇就有把握一次一次小試牛刀,溫水慢慢煮青蛙。
這也是技術活。
其實可能還會有另外一個扛旗反對甘奇的人,那就是司馬光。關於司馬光的處理辦法,甘奇正在慢慢構思,主要的方針就是又拉又打,又用又防,又給大棒子,又要給胡蘿蔔。用一個一語中的的詞:玩弄於鼓掌之間。
不過在寄祿官這種事情,司馬光是沒有利益關係的,他連兒子都沒有,暫時也不會去想這些事。
當甘奇今日走出朝堂的那一刻,這汴梁城必然哀鴻遍野。無數的寄祿官,無數的世家子弟,無數功勛之後的紈絝子弟,怕是真要恨上甘奇。
至於這恨意大小,就得看個人的家庭條件了。甘奇只是停了那些人的俸祿,暫時並沒有剝奪那些人的官職頭銜。
家庭條件好的,便也不至於太恨甘奇,就是少了點零花錢而已。靠這個吃飯的,那就不一樣了,得把甘奇祖宗十八代都罵個遍,卻又不能公開罵,只能躲在被窩裡罵。
不過有一人卻敢公開罵,那就是自以為被甘奇針對了的晏幾道,他是恩蔭到太常寺太祝,後來被調出來了,但是甘奇掌權之後,又把他調回去了,還正兒八經給他弄成了寄祿官。
這些還真不是甘奇親自乾的,他哪裡有時間去干這麼小的事情?這種事情,又哪裡需要甘奇親自去做?甘奇掌中書門下,又掌樞密院。
誰都知道晏幾道與甘奇有過節,這還需要甘奇去吩咐?晏幾道這麼傲嬌的人,甚至他自己都不一定願意在甘奇麾下當一個小官,每天被甘奇呼來喝去,這是自尊。
只是晏幾道如何也沒有想到甘奇會停了他的俸祿,斷了他的後路。
晏幾道豈能不罵人?
不僅要罵,還要罵得震天響,得拉許多人一起罵,因為沒了後路的人並不少。
反改革急先鋒已然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