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一章 皇帝的疑惑

第六百二十一章 皇帝的疑惑

甘奇發現了問題所在,便也明白了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一件小事引出了許多不對勁的苗頭。

君君臣臣,這玩意在這個時代怎麼也繞不開,哪怕再小的事情,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從小忽悠的皇帝,打小就拜在甘奇座下的皇帝,再怎麼忽悠,如今他還是君。

幾番賣命得來的權柄,再怎麼大權在握,終究還是個臣。

不是甘奇沒有情商,更不是甘奇膨脹過頭,以前懂得的手段,如今依舊懂得,卻是時局不同了。

甘奇不是不會消災解難之道,卻是實在不願意再搞什麼蟄伏了,他有許多想做的事情,人生苦短,未來漫長,到得而今,甘奇有一種宿命般的使命感,就是他不做,就沒有人會做了。

他以為自己早已有了一言堂,卻陡然發現這一言堂其實並不穩定,有些事情,便也在這個時候陡然心思大起,壓都壓不住的一股心思,帶著些許衝動。

但是想想趙仲針,想想趙宗漢,想想趙宗蘭,終歸又有一些束手束腳之感,甘奇與趙家,人生交織如此,哪裡又那麼簡單能去隨意分說清楚?

而今的趙宗漢,知了宗正寺多年,甘奇太忙,往往見面都是甘奇回京匆匆一面,之後就難以真正像以前那樣坐下來玩樂了,趙宗漢倒是也發展了自己的玩樂,山野之趣,配上他一手好畫技,便也是自得其樂,連性子都穩重起來,十足一個皇家表率的模樣。

甘奇得去見皇帝,但是他不想自己一個人去見,所有派人去請趙宗漢來,他希望把事情和緩下去,希望皇帝還是昔日那個少年郎,對他甘奇敬重無比的少年郎。

趙宗漢得了帖子,便是匆匆趕到政事堂見甘奇。

兩人落座,趙宗漢臉上的笑容依舊還有昔日的單純,口中問道:「道堅可是大忙人啊,匆匆叫我來,何事啊?」

趙宗漢的笑容似乎有一定的治癒效果,看著他的笑容,連甘奇心思的放鬆了不少,笑答:「隨我入宮去見官家一趟,如何?」

便是甘奇這一語,趙宗漢笑容收了收,猶豫答道:「我……這個……我就不去了吧……」

甘奇聽懂了,趙宗漢心中大概是清楚一些事情的,哪怕不清楚事情,也知道如今什麼氛圍。趙宗漢是不想摻和,一面是趙家的皇帝侄兒,一面是多年的好友,甘奇想請他做個和事佬一樣的角色,但是他只想避而遠之。

其實甘奇倒不至於要趙宗漢做什麼和事佬,只是想讓趙宗漢在場,氣氛自然就緩和了。

奈何趙宗漢不願意去,甘奇點點頭:「也罷,那我就自己去了,也勞煩你跑來一趟,不送你了,我先入宮去。」

趙宗漢點點頭,便也不多言,出門準備上車架,就隨著甘奇一起出門而去。

卻是臨了上車架,趙宗漢忽然又停住了腳步,重重嘆了一口氣,說道:「唉……我隨你去吧!」

說完趙宗漢也不矯情,轉身就上了甘奇的車架,甘奇笑了笑,拍了拍趙宗漢的後背,還安慰一句:「不是為難事。」

「我去就為難。」趙宗漢答了這麼一句,卻已經上車坐好。

皇城之內,皇帝趙仲針,或者說皇帝趙頊此時正在見王安石,王安石是來安慰皇帝的,卻又只能旁敲側擊的去安慰,說不出一句帶乾貨的話語,一邊誇皇帝如何好,一邊又誇甘奇如何好。明明知道皇帝心情不好,王安石卻還不能說破,只能這麼側面說來說去。

皇帝倒是聽煩了,找個借口把王安石給打發了。

趙頊也是憂鬱非常,因為他心中的感受與想法,也無法對人談,他知道王安石是來幹嘛的,卻也知道王安石看破了又說不破,他自己知道自己,卻又開不了口去問王安石。

積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剛打發走王安石,太監楊戩又來報,甘奇帶著趙宗漢來了。

見是一定要見的,不可能把這兩個人給打發走了,趙頊深吸幾口氣,調整一下自己的表情,讓人去請。

甘奇拱手拜見,趙頊這次卻沒有下來扶,連帶趙宗漢也拱手,趙頊也沒有扶。

這種細節,雖然不起眼,卻能感受到氛圍之中的異樣,甘奇的弟子趙頊,哪裡又是一個好相與之人?

「陛下近來可好?」甘奇的開場白。

趙頊點著頭,微微有一點笑:「都挺好,甘相近來可都好?」

甘奇卻搖搖頭:「不太好。」

這回答把趙頊聽得一愣,本以為只是寒暄,卻不想陡然入了主題,趙頊問道:「甘相是遇到什麼煩心事情了嗎?」

趙宗漢站在一旁,一直堆著笑,也不插話,誰說話就沖誰笑,他的笑容就好似潤滑劑一般,潤滑著這一家三個人,親緣上確實是一家人。

甘奇又搖頭:「非臣遇上了煩心事,而是陛下遇上了煩心事……」

「朕……」趙頊頓了頓,又道:「朕沒有什麼煩心事,諸事皆順。」

甘奇掌握著談話的主動權,依舊繼續說:「陛下憂慮太甚,所以臣才到此來。」

趙頊沉默了片刻,看了看趙宗漢的笑臉,說道:「皇叔今日怎麼也有暇?」

「我?我就是到處走走,順路,順便來的。」趙宗漢依舊還在笑。

沒想到甘奇卻直白一語:「今日來與陛下說說心裡話,所以想讓汝南郡王當面有個見證。」

氣氛微沉,趙宗漢的笑意都止了一瞬間,卻又大大咧咧說道:「心裡話,你們說你們說,我聽著,我見證一下……」

「陛下有什麼想說的嗎?」甘奇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卻已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趙頊不自覺搖搖頭:「朕沒有,甘相說就是……」

「那臣就說了,臣有三問,第一問,想問陛下希望大宋的未來是什麼樣子的?第二問想問陛下想成為一個怎麼樣的皇帝?」甘奇似乎有些衝動了,或者說他暫時也沒有什麼其他的好辦法了,他要逼一下皇帝,或者說嚇一嚇皇帝,也可以說是忽悠。

「道堅不是三問嗎?怎麼只有兩問?」趙宗漢插進來了一句。

「還有一問稍後來問。」甘奇答道。

趙頊點著頭,這問題其實不難,他開口說道:「大宋的未來,自然是百姓安居樂業,生活富足美滿,江山社稷萬年。至於說朕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皇帝……要說秦皇漢武,非能及也,也不可效仿。想來想去,仁宗陛下便是榜樣,生前兢兢業業為國為民,生后萬民敬仰愛戴,以「仁」為謚號,千古流芳。」

成為仁宗那樣的皇帝?這顯然是趙頊的真心話,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價值觀。

甘奇想來,這種追求實在太奇葩了,仁宗一朝,真的有什麼大功績嗎?其實沒有,啥啥想乾的都沒有干成。仁宗一輩子,並非說他真的一點功績都沒有,但是真要說起來,他最大的功績就是給自己立了一個較為完美的人設,如此而已。

但是一個完美的人設,這不該是一個皇帝與領導者該追求的重點。

甘奇也不作評論,直接問了第三問:「第三問,陛下心中擔憂的可是臣?」

這句話夠直白了。

趙頊愣住了,下意識直接答道:「朕並未擔憂過甘相。」

甘奇沒有答話,就是看著趙頊,直勾勾看著趙頊。

趙頊下意識又去躲避甘奇的眼神,沒來由又道:「真……要說起來,是有一點擔憂的……」

趙頊面對甘奇,是真的心虛,自信不足,此時此刻,更有一種被審問之感。不是趙頊自卑或者無能,而是這麼多年,這位甘相公的形象實在太強。

甘奇收了直勾勾的眼神,開始說話了:「陛下擔憂臣什麼?」

甘奇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往趙頊身上拋,他顯然知道自己吃定了趙頊,目的也很簡單,就是要這一次把趙頊擊潰,免得以後趙頊再個他添亂。至於這次「擊潰」能保持幾年,甘奇不管,能保持幾年就保持幾年,幾年之後的局勢,幾年之後再說。

甚至甘奇自己心中也有預備,還有一個「實在不行」再怎麼樣的打算。

情商智商,此時已然解決不了此時的問題了。

甘奇不是不會一個頭磕在地上,說一句「臣有罪」,以此來消解皇帝的擔憂戒心。但是甘奇堅決不會這麼做,他對外要保持威嚴,對皇帝,也要保持威嚴。

這才是甘奇所追求的。倒也不是什麼挾天子令諸侯,這種詞一出來就是負面的,甘奇要的就是威嚴,不用脅迫誰,不用要挾誰。如果真要到了「挾天子令諸侯」的地步,對於甘奇而言,與其慢慢脅迫,不如一步到位。

趙頊已然被問得啞口無言,因為他實在答不了甘奇這個問題,擔憂什麼?難道當著甘奇的面說擔憂甘奇只手摭天?或者當著面說怕先皇遺言變成現實?

趙頊埡口,趙宗漢的笑容也沒有了,這笑容實在保持不住了。

趙宗漢開口了:「道堅,你也不能怪官家,他還年少,心中亂想一些也是正常,興許還有什麼人在官家面前胡言亂語了。道堅忠心,是有目共睹的。」

趙宗漢的觀感中,此時甘奇是在責怪皇帝,責怪皇帝不信任。

甘奇又是發問:「陛下擔憂臣弄權亂國?還是擔憂臣有二心?」

趙頊心慌意亂,連連說道:「朕沒有朕沒有,定是哪個亂臣賊子在甘相面前亂說,朕萬萬沒有此般想法。甘相乃柱國棟樑,沒有甘相,豈能有如今一統之江山社稷,沒有甘相這麼多年兢兢業業,豈能有朕如此高枕無憂……」

惡人先告狀,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甘奇是赤裸裸的在欺負人。

甘奇一副痛心疾首模樣,幾欲捶胸頓足,口中又道:「內憂外患之時,尚能上下一心,而今大局已定,只在內政勤勉,反而宵小作祟。臣本想一走了之,卻又偏偏放不下諸般事宜,若是臣在朝中,真礙了旁人的眼,待得諸事稍定,臣走了就是!」

「道堅,道堅,誤會了,這肯定都是誤會,官家是你打小看著長大的,你豈能不了解官家,朝堂上下,外交內政,如今皆是頭緒繁多,此時你若走了,官家一人哪裡應付得來,你可不要想太多……」趙宗漢也有些意外,沒有想到甘奇心中這麼大的氣性。

趙宗漢,如今沉穩了,也老練了,卻還是被甘奇利用得手到擒來。

這回換作甘奇沉默了。

趙宗漢還在給趙頊擠眉弄眼的,趙頊連忙也說:「甘相,朕那些擔憂,並非甘相所言,而是……而是朕覺得自己無用,每每朝中大小事,皆想不出一個最佳之法,皆是甘相出得高明之策,朕總覺得自己沒用……唉……」

趙宗漢又幫著趙頊解釋:「道堅,官家所言,已然是心裡話了,官家年少,還得跟著道堅你多學多看。道堅,你也不用這麼氣,都是小事,聽說就是為了四百萬貫錢嘛,這點錢算什麼。借一借湊一湊,我都出得起,這算什麼事,好了好了,今日就說到這裡了,道堅,走走,吃酒吃酒,今夜我做東,咱們去吃酒。」

趙頊,其實已經不年少了,已經二十三四歲了,卻還是被說年少,也不知趙頊心中作何感想。

也許,甘相公在朝,趙頊就得年少下去。

趙宗漢,此時真不傻,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甘奇往外面拉,還抽空給皇帝拱手告辭。

他看起來是在幫甘奇,也許他真正在幫的卻是趙頊。興許他也沒有明確的陣營,但是他下意識其實是在幫趙頊解圍。

又能怎麼辦呢?甘奇逼著皇帝,嚇唬著皇帝。連趙宗漢都看得出來,皇帝是真被嚇住了,或者說被鎮住了。

趙宗漢臉上是笑,心中卻是在嘆氣,長長嘆氣。

甘奇面色上裝模作樣,其實腳步還是被趙宗漢拉動了,真就往外去了。

今日叫趙宗漢來,不是要見證什麼,就是希望趙宗漢看到這一幕,興許也是想讓趙宗漢之後再去勸勸皇帝,倒也不是要趙宗漢到皇帝那裡去給甘奇說什麼好話,就是單純勸勸皇帝,比如勸皇帝忍一忍,多學習,慢慢成長……

如此就足夠了,甘奇就是要讓皇帝忍著,別惹事。

如果哪天皇帝實在忍不下去了,那甘奇在道義上也是個好人,這才叫做腹黑,是皇帝要動手,不是他甘奇要動手。這樣甘奇內心也能過得去,也能安慰自己。

如果皇帝能忍下去,也行,樂得清閑。

看著兩人出門而去,趙頊微微閉眼,坐在龍椅之上,人微微往後一仰,口中嘆息之聲清晰可聞。

還有喃喃話語:「我做錯了嗎?朕做錯了嗎?父皇,我……唉……」

喃喃許久,趙頊起身,舉目四望,身旁竟然沒有一人,唯有遠處門口站了一個小太監躬身侍立。

興許不是身邊沒有一人,而是趙頊心中,竟然沒有一個人選可以找來商討託付,他心中無數的疑惑,無數的問題,猶疑不定的,想不明白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卻沒有一人可以問。

想著想著,又覺得自己真沒用,剛才甘相如此直白,心中這麼多疑問,何不當面就問個清楚?就問甘相,讓甘相給個答案,不比其他任何人的答案要好?

想著想著,趙頊又坐下了,又閉起了眼,嘆息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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