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雲城
落霞與暗灰的夜幕在鬥爭,負隅頑抗,卻還是漸漸被蠶食,在山頂縈繞的黃色餘暉是它輝煌過的最後足跡,趁著夜色,穀子牽著陸彩雲的在城門禁閉的最後一刻進了水雲城,與城外的荒涼不一樣,城內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販夫走卒在街道上叫賣各種吃食與小玩意兒,男女老少相攜在街上遊玩,但這一切的熱鬧與他們無關,陸彩雲雖面無表情但額頭上已經布滿汗珠,他們來到一條小巷的客棧入住,這裡人跡稀少,穀子摸著兜里的幾塊小碎石,挑了一塊放上櫃檯,老闆是一個中年女子,她用手摸了摸那塊碎石,便咧著嘴展開笑顏。
「兩位公子小姐要幾間房?」
「兩間」
「好咧,請跟我往這邊來」
老闆娘笑著將二人引上樓進入其中一間房間,
「來,看看,我們這裡平時沒什麼客人,但每天都有在打掃,安靜又乾淨,整個水雲城再沒別家了」
老闆娘看著帶著帷帽不漏半分的陸彩雲,又看了看穀子一身素衣,心想著大約是哪家低調出門的小姐和侍衛,想了想,還是開口道:
「想必,這是哪家小姐出門遊玩吧,那也別怪我多事,這水雲城晚上實行宵禁,沒什麼事最好不要出門,你們過來的這段路上沒什麼異常吧?」
「沒,這裡還挺熱鬧的」
老闆娘聞言不語,臉色驟變,隨後扯著嘴皮子笑了笑,留下一句話后便退出去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在晚上出門,無論誰找不能出房門」
老闆娘走後,小二端進來兩菜一湯,為他們關上窗,壓低聲音說道:
「大晚上的,兩位客官早點歇息,記住,晚上千萬不要打開窗」
「怎麼了?」穀子不解
「沒什麼,我就是怕不幹凈的蟲子飛進來驚擾了兩位客官,沒別的吩咐小的先退下了」
小二迅速退出,為他們關上房門
陸彩雲向熱乎乎的盤子伸手,穀子立刻將她的手拂開,將帷帽放下,露出陸彩雲的臉龐,穀子將熱乎乎的飯菜吹涼,放進陸彩雲的碗里,她知道這是可以吃了,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走了這麼長時間,的確累壞她了,待陸彩雲不再進食,穀子便知道她已經吃飽了,自己也開始將剩餘的飯菜往嘴裡送,收拾好床鋪后,穀子安排陸彩雲歇下,自己前往隔壁的房間,剛出房門,便瞧見客棧里的燈都熄滅了。樓下只留一團燃著乾柴的火,穀子進入自己的房間,打開了那副羊皮卷,昏黃的燭光映襯出羊皮卷中的人物畫,穀子用指頭磨擦著排在第一位的人物,那是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光潔如白藕的臂膀上盤踞著一隻蛇,吐著蛇信,紅色的雙目與女子對視,她有一雙靈動的眼眸,似訴無盡情意,穀子從來沒見過畫得這麼好看的眼睛,彷彿見過千百回,又覺得這張臉如此陌生,長著一雙如此好看的眼睛,一定很好認出來,穀子又在人物下方的文字磨擦了一個回合,水雲城:
舞連衣。
深沉的夜幕終於染了一層白,一陣古寺鐘聲響起,曠遠悠長,沁透人心。大街上並無早起的行人,待鐘聲停下以後,一間店終於打開了一道門縫,一道女聲響起。
「長生,怎麼樣?街上散了嗎?」
門縫伸出半個人頭,是店裡的小二,他伸出頭往街上瞅了一眼。
「安靜了,好像是已經散了,是真的沒事了,老闆娘,可以開張了」
「那就中,昨晚可真是吵死老娘了!」
旁邊的門大開,飛出了一隻火紅色的公雞,老闆娘扯著嗓子喊
「開張了!」
飛出的公雞落到牆上,又噗呲著翅膀飛上了屋頂,開始打鳴,帶動著城裡好幾處的公雞也開始打鳴應和。晨陽徐徐升起,城裡的百姓這才大開門庭,出來走動。
「好了,小花,快下來吃早飯了」
老闆娘拿出一碗精細的大米放在門框旁邊,火紅色的公雞小花迅速飛下來啄食,小二長生倒出一碗水,被老闆娘拍開。
「起開,這是昨晚剩的,別給我們小花喝」
長生訝異
「還能喝的」
「那你自己留著喝,你再煮一份新的開水,記得涼一會兒,別燙著我們小花了,快去快去!」
長生哭笑不得,端著水壺前往後廚。一道人影落在門前,帶著一身晨露的薄涼,老闆娘斜睨到一雙黑色的鞋子,嚇得癱在地上發出尖叫聲,她抬起頭往上看,是昨晚投宿的穀子,這才呼了一口氣。
「小公子,你這一聲不吭的要嚇死人吶!」
「不好意思」
「你這一大清早去哪兒了,沒遇到什麼危險吧?」
穀子十分疑惑看著老闆娘
「我的意思是,我們這水雲城最近有盜賊,你這一大清早出門恐怕不安全吶」
「我無事」
穀子手裡提著一個樹葉包裹的東西上了樓,老闆娘笑著看他上樓,立刻揉搓自己的僵臉,抽出袖子里的紫色手帕一甩。
「真是不怕死!」
房內,陸彩雲接過穀子遞來的一杯水漱口過後,穀子打開了桌子上樹葉包裹的一個糰子,一陣香氣撲面而來,是一隻烤雞,但陸彩雲並沒有動手,而是等待穀子發出可以吃的信號,她無法聞到任何氣味,也不會覓食,但只要是穀子放在桌上的東西,那肯定是可以吃的,但並非所有放在桌上的都可以吃。幼時,風大師得到了一套茶盞,穀子恭敬擺放在桌上卻被陸彩雲當做吃食塞進嘴巴,磕掉了一顆牙,但她不哭不鬧,更沒有任何錶情,任由著掉落的乳牙在桌上打了一個轉,點出斑駁血跡,與其說她是個人,不如說是一塊可以長大的榆木,她不知人情世故,更不知喜怒哀樂,疼痛與愉悅,煙火塑身而淡泊於天地中。
穀子扯下燒雞塊吹涼,放進陸彩雲的碗里,她這才拿起來放進褶皺成一條縫的嘴巴。金黃的油漬流到似泡發而腫脹的五指縫隙,她的五指與常人不同,雖有常人同樣五指分叉,可握物執具,卻也長得與常人不一樣,她的五指只有一團肉,並無指甲與關節,像是發育未全的嬰兒拳手。待陸彩雲進食完,穀子給她擦拭乾凈雙手,這才撿剩下的燒雞吃,三下五除二便吃完了。穀子從腰間取下一個袋子,袋子里是殘留餘溫的玄鐵器械手套。
在青山村的時候穀子便尋思著找個機會給陸彩雲打一副,無奈後面出了那麼多事,擱置了些時日,一路上更沒有一個像樣的鐵匠鋪,到了這水雲城終於有機會了,穀子大清早就冒著濃重的晨露去尋找城裡的鐵匠鋪,無奈這個城裡的人似乎都晚起還賴床,穀子敲了好幾次門鐵匠都宣稱不起,無可奈何之下穀子自己起火打鐵,在灶台上留了租用灶台的銀兩便離開。
穀子將器械手套戴在陸彩雲泡發似的雙手,玄鐵器械手套五指便動了起來,那是陸彩雲自己掌控的,她已經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自由運用自己的十指了。陸彩雲手上的器械手指不停地一上一下轉動,雙眼卻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但穀子知道,她這是很開心的表現,陸彩雲不停得轉動著十指,這個東西與穀子的手有點相似,就是黑了點,她忍不住玩弄這個新得的「玩具」,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一直不停轉動著十指,只是潛意識裡覺得她想這麼做於是就這麼做。直到她的面前擺上一碗豆子和一個空碗,穀子捏了一個豆子在她面前晃了晃就往空碗放,又拉著陸彩雲的手往豆子碗里抓,陸彩雲大約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學著他方才的行為,抓了一顆豆子,食指與大拇指始終對不上而造成豆子在指間滑出,陸彩雲又繼續試了一下,依舊失敗。
「沒關係,你第一次用不習慣,多練幾次就好」,穀子摸了摸陸彩雲的頭。
話雖如此,奈何陸彩雲骨子裡不服輸的精神並不會善罷甘休,穀子不在的午後,陸彩雲已自如運用這雙新的手掌,節骨分明的十指執茶刀切下一塊浮屠木,投入冒熱氣的青瓷茶壺,這是穀子常常做的一件事,無論身在何處,一進屋,總是要沏一壺浮屠。浮屠木說起來有一個凄美的傳說,一女與軍將相戀,戰陣四起,軍將領兵出征,女子留家苦守數十載,盼不來心愛之人歸來,病重去世,化作妖靈,執著等待幾千年,靈魂與倚靠的孤樹化為一體,變成了帶有靈氣的浮屠木,切木泡飲,可清神養靈,延年益壽,多用做調養身體的藥草,更有民間傳言,人們吃的其實是那女子魂魄!
陸彩雲學穀子的動作,將壺中的水攪拌直至浮屠木滲出淡黃色,攪勻后,陸彩雲捏著壺蓋蓋下,執壺耳倒處一杯水,雖有微微顫抖,但至少沒失敗,她輕拿起杯子將水送至嘴邊,飲下,沒有任何味道。門突然打開,穀子衝進來拍開了她手裡的水杯,瓷器破裂的聲音響起,水漬炸裂開,侵染了半邊牆角,微微冒著熱氣。
「怎麼樣了?疼不疼?」
穀子捧著陸彩雲的下巴仔細端詳那道褶皺的縫,陸彩雲與常人不同,她的皮膚僅是一層薄薄的膜,粉色血管依稀可見,被燙紅的嘴巴迅速變腫,還有幾個充盈透明液體的水泡也在漲起來,陸彩雲毫無痛覺,甚至還捏著水杯起來讓穀子看。
穀子將陸彩雲攬在懷中,「對不起,是我粗心了,以後我會每天給你多沏幾壺放好,雲兒就不會把自己燙到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穀子自責,嘴裡呢喃著不知什麼話,陸彩雲一動不動,空洞如死魚般的雙眼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門外,一道身影一閃而過。
客棧後院,長生躲在樹下喘著氣,跑得太急滿臉通紅,他回憶方才看見的那一幕,新住進來的男客摟著那具發白的軀體,皮膚凹凸不平,雙目如死魚,嘴巴早已乾癟得褶皺成一條縫,就連鼻子已經爛得不成形,微微隆起的鼻骨露出兩個洞,不仔細看,那張臉就像畫上去的。長生曾聽家中老人說過,有一個神秘的南衣族擅養屍為奴為仆,甚至還組建過一支屍軍團,那位男客看起來不像南衣人,只怕是個戀情成狂的痴人不願放芳魂歸西才養屍的吧,一陣頭皮發麻,長生忍不住乾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