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演戲看戲
謝夫人拉溪草在沙發上坐下,溫暖白皙的手摩挲著她圓潤的臉蛋,細細打量。
亂世之中,三姐妹各奔東西,聚少離多,更莫說這些小輩,所以真正的陸雲卿,謝夫人並沒見過幾次,只覺得少女清汪汪的雙眼,和記憶中有幾分相似,但她還想再確認一下。
「雲卿,可憐的雲卿,你還記得小時候,是怎麼和姆媽走散的?」
陸雲卿走丟的細節,謝三夫人只和兩個姐姐說過,連謝洛白和傅鈞言都不清楚。
溪草當然更不可能知道,他們只告訴過她,陸雲卿是在下著雪的冬天丟的。
傅鈞言有些緊張地看向謝洛白。
溪草並沒有驚慌,她的眼神突然就悲傷起來,表情似乎陷入了回憶,一咬嘴唇,淚珠滾落下來。
然後她抬袖子胡亂擦了一把。
「那天……非常冷,我記得……下著雪……我本來牽著姆媽的手,後來……」
她雙眼通紅,斷斷續續地說著,因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每說到重點,不是哽咽,就是泣不成聲。
謝夫人隱約覺得是那麼回事,但很多地方又聽不清楚,想仔細問問吧,又被溪草的情緒感染,覺得這種真情流露不可能是裝的,若反覆揭孩子的傷疤,實在過於殘忍。
謝夫人心慈,早忍不住跟著落淚。
「別說了,好孩子,是姨媽不對好,不該一回來就問你這些傷心的事。」
謝夫人展臂摟住溪草,她就乾脆鑽進謝夫人懷裡哭,哭得雙肩顫抖,淚水把謝夫人的旗袍都暈濕了一大塊。
傅鈞言看得瞠目結舌,若非知道此女底細,他恐怕也要信以為真了。
而謝洛白冷眼看著,唇邊浮出一絲諷笑。
小騙子,不去做戲子,真是可惜了!
「二爺,陸家得到消息,派人來接表小姐了。」
至親相認的場面被陳管家打斷,謝夫人抬頭,用帕子擦了一下眼淚,臉色有幾分冷意。
「十年不聞不問,這時候冒出來認女兒?沒這麼便宜的事!去告訴他們,雲卿以後就留在謝家!哪都不去!」
謝洛白笑笑,柔聲勸道。
「姆媽,無論如何,表妹始終是陸家的女兒,謝家沒有強留的道理,何況如今三姨父病重,您總不該阻止他們父女相見。」
留在謝家?那他這枚棋子可就廢了。
這麼好的戲子,就該送到台上,看她能唱一出什麼好戲。
雍州城黑幫之首——陸家,就是最好的戲台。
提起這個,謝夫人更為來氣。
「陸承宣如果真疼愛女兒,就不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死樣子!讓雲卿看了也是徒留心傷。」
謝夫人的怒氣不是來得沒有源頭,傅鈞言和溪草說過,陸雲卿生父陸承宣雖是雄踞雍州的黑幫子孫,卻和其他幾位天生戾氣的兄弟截然不同。他不好爭鬥,自己主動退出了家族生意,早年更是遠赴巴黎遊學。然而大抵是性子太過綿軟難經風雨,自唯一的獨女陸雲卿失蹤,妻子離世后竟一蹶不振,不知怎的還染上了大煙,短短几年原還瀟洒儒雅的一個人便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在雍州城小西口的陸公館養病。
看溪草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一張小臉寫滿了若有所思,謝夫人心下一軟,還當她思念父親,心中嘆了一句。
「罷了,陸家派了什麼人來。」
陳叔恭敬道。
「是陸探長。」
聞言,謝夫人面上的氣才消了一半,吩咐陳叔請他進來,轉臉再面對溪草時已是帶上了幾分欣慰。
「算陸家還有規矩,若打發個阿貓阿狗來迎你回去,姨媽可不依。」話畢,又擔心溪草不明白其間彎繞,正要低聲向她介紹來人來歷,溪草已是羞怯一笑。
「言表哥怕我不會應付,已經提前把陸家的人事和我詳說了一遍。」
謝夫人卻還沒有放過她,再次確認。
「雲卿,陸家有些……複雜,你再想想,如果不想回去,我一會便幫你回絕了。」似乎怕她拒絕,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想見你父親,大姨隨時可以派人送你過去。」
溪草感激地抬起頭,天真的小臉上態度分外堅決。
「謝大姨關心,雲卿省得。」
眼前的小姑娘扭著衣角一雙眼滿含期許,生怕自己不答應,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謝夫人慾言又止,終是嘆了一口氣。
看她終於不再堅持,溪草鬆了一口氣,她和謝洛白早有約定,如果自己堅持留下,活閻王還不知會怎麼整治自己。不過謝夫人這般謹慎,讓溪草不由也認真起來,飛快回憶陸探長的資料。
陸探長,全名陸榮坤,因和陸雲卿之父陸承宣一見如故,六年前經陸承宣舉薦加入陸家背景的華興社,在陸家做事三年後加入巡捕房,短短几年官運亨通,現已是雍州城巡捕房探長,出入僕從車馬,好不威風。
然而此人最為知恩圖報,看陸承宣這幾年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又不願和唯一的大哥打交道,身纏惡疾好不孤苦,便舉家搬到陸承宣家就近照料,自稱做人不能忘本,本來也是得陸四爺恩,如今他有難怎能袖手旁觀。
因他姿態極低,雖貴為探長,里裡外外卻一副陸公館管家派頭,把頹敗的陸公館打理得緊緊有條,陸承宣得他照顧身體顯也好了不少,無一不誇口稱讚,被旁人稱為陸大善人,名揚雍州。
「沒想到這世道竟還有如此的好人。」
溪草記得自己聽完陸家林總,發出這樣的感嘆。
傅鈞言也點頭。
「不說別的,陸榮坤此舉確實君子,不枉被三姨夫引為知己。」
亂世之中,禮義廉恥皆為浮雲,竟還有真正人心向善之輩。聯繫自己的過往,溪草越發感慨,如果自己和妹妹當初也遇上這樣堅守良知的好人,那會不會……
可惜僅僅只是如果。
在黑暗中呆太久的人往往嚮往光明,可以說這人是她雍州之行最想見的人。
然而隨著大廳中藏青色的身影逐漸踱步而入,來人摘下軍帽,彬彬有禮地朝眾人行禮,再抬起眼,溪草的呼吸霎時窒在了喉口,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