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一股巨大的蒼涼和絕望籠上心頭。
「請問,」秋雲聽見自己的聲音空洞而顫抖,「我那位朋友——」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音調,「住在哪個科室?」
「應該是住院部的血液科吧。」護士甲說道。
語音剛落,秋雲就站起來沖向外面。
她都忘了問血液科在哪棟樓哪一層。這個新修的醫院體量龐大,她兩眼暈眩在碩大的廣場轉了一圈,才在慌張中看清對面那棟樓寫的「住院部」。她急忙往前奔去,在慌張中找到指示牌:血液科——四樓。
四樓、四樓,她在逐層都停的電梯中焦急地等待,覺得「四」這個數字分外不吉利。
電梯門開了,她一步跨出去,可跨出去了,她又茫然退縮了。
也許是跑得太急了,她的頭一陣眩暈。
一扇扇病房的門都開著,走道里都是加號的病床,舉著輸液瓶的人、穿著白大褂的人,走來走去,沒有人注意到這裡多了一個秋雲。
梁禾在哪間房?
她準備好見他了嗎?
她咽了咽口水,抑制住自己的情緒,走到護士台。裡面的小護士都忙著,無人搭理她。她張了張口,嘗試了好幾次,才終於下定決心,用虛弱而顫抖的聲音問道:「請問——這裡有位叫梁禾的病人嗎?」
聲音太小了,沒有人聽到。
「請問——」她再次開口,調高聲音,而這樣一來語音里的顫抖更加明顯了,「這裡有位叫梁禾的病人嗎?」
有位小護士從病曆本上抬起頭來:「誰?」
「梁禾。梁山的梁,禾苗的禾。」
小護士低頭在病曆本上看了看,「沒這個人。你確定在這裡?」
秋雲愣了愣,一顆飄著的心終於長出了翅膀可以平穩著陸了。那個護士甲一定搞錯了,梁禾身體那麼健康,三十年後都保持得那麼好,怎麼會生病?
可心只落到一半又被提了起來。
「等等——」小護士又猛地往前翻了好幾頁,「有這個人。但是……已經出院了。」
「……出院了?」
「是的。他自願放棄治療。」
下午林少華出去了,秋雲一個人在家。
已經夏天了,人們都換上了夏裝,大街上永遠不乏穿著清涼的年輕女性。但是再沒有人穿著那樣簡單保守的單色衣裳過來找她說話,再沒有人帶著她為了避暑去河裡游泳。
手機已經被秋雲握出了汗,她終於微信里點開了「刀與木」的頭像。
對話框里早已存留了一行草稿:
梁老師,您好。我是司馬秋雲。
這行草稿已經在這裡存在幾個月了。她已經忘了具體輸入的時間,也許是她的頭髮還未長出來的時候,也許是她剛剛出院的時候,總之很久了。但這簡單的一行字,頑固地存在於草稿中,既沒有沒刪掉,也沒有被發送,只是被一遍一遍地認讀於秋雲的心中,直到今天——她按了「發送」。
忐忑不安,每一秒都那麼漫長。
五分鐘后,有了回復。
「秋雲你好!很高興收到你的微信。我從新聞上看到你醒來的消息,非常為你感到高興。近來如何?身體感覺怎麼樣?」
微信是一下跳出來的,秋雲還沒有讀完所有的文字,眼淚就滴到了手機屏幕上。
真好。他還在。
他還在和你說話。
她反反覆復,看了一遍又一遍。秋雲想象過很多回來之後與梁禾的第一次對話,但是沒想到是這樣。她吸了吸鼻子,在朦朧的視野中繼續編輯文字,她不能直呼他『梁禾』,只能恭敬地叫他『梁老師』。
「謝謝梁老師。我現在恢復得很好,已經出院了。」
三十秒后。
「那就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畢竟你還這麼年輕。」
是啊,我還這麼年輕,可你已經老了。
秋雲擦擦眼淚,打字:「您呢,梁老師,您怎麼樣,最近身體可好?」
「我很好。謝謝關心。」
秋雲一時怔忪。
很快,她又繼續打字:「我聽說我沉睡期間,您一直來看我。我現在好了,想來看看您。」
一分鐘后。
「不用了,你的事說到底我也有責任,我來看你是應該的。你現在能醒來,也了卻我一件心事。我真的很替你高興。你現在應該好好養身體,其他的事情不用著急。」
客氣而禮貌的拒絕,還帶著一點生疏。
秋雲心碎地掉眼淚,編輯信息:「您住哪裡?我現在已經可以獨自出門了。我可以來看您。」
半天,沒有回復。
秋雲又編輯了一條,幾乎是直白唐突地問道:「您地址方便告訴我一下嗎?是在學校的家屬區嗎?」
沒有回復。
石沉大海。
秋雲來來回回拿起手機看了幾十遍,沒有回復。
她點開了大學班長劉珊的微信。
劉珊意外地收到秋雲的微信。一頓寒暄后,劉珊說道自己現在回到學校念碩博連讀,打算以後留校。秋雲問起學校的情況,順帶問道了梁禾。
「梁老師啊,他是好像生病了。很長時間沒在學校見到他了。」劉珊說道。
「那你們有組織去看過他嗎?」
吃過晚飯,林少華察覺出秋雲的異常。一個晚上,她都緊張地握著手機。
「怎麼了?」他過去親昵握住秋雲的手,那裡的無名指上有一顆上午他剛剛為她戴進去的戒指,「今天一天都有些無精打採的。上午是不是嚇到你了?」
「沒有,」秋雲右臉的肌肉動了動,讓她看上去微笑,「今天有點累。」
「那就早點休息吧。」林少華說,「手機需要我幫你充電嗎?」
「不用,」秋雲下意識地握緊手機,「我自己來。」
「……好。」
一條微信進來。
劉珊:「去過,他就住學校家屬院里。」
「少華,」秋雲抬起頭,「明天我想去趟學校。」
「學校?美院?」
「嗯。」
「可是我明天得出差一趟。」林少華皺起眉頭。
「我可以自己去。我們班長劉珊現在在念研究生,在學校等我。」秋雲補充道,「我現在一個人可以了。」
林少華默了三秒才點頭,「那好吧,明天我幫你叫專車。」
劉珊是秋雲大學班級的班長,住她隔壁寢室,和秋雲關係不算交心但也不錯。秋雲昏迷后,還組織同學來探望過。她在校門口接到了司馬秋雲。秋雲剛下車,她就給了秋雲一個大大擁抱,完了之後還上上下下打量秋雲,確認真是她之後,劉珊高興地嘆道:「太好了。秋雲,現在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說完又是給她一個擁抱。
秋雲被劉珊抱得措不及防。
可在被她大力擁抱的時候,秋雲忽然就想起了王晨。
劉珊拉著秋雲的手往學校里走去。三十年過去了,A大的建築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來這裡是兩排並排的坡屋頂平房,現在都變成了四層高的教學樓;原來這裡是乒乓球活動場地,現在變成了假山小公園;原來這裡有蜿蜒曲折的土路,現在是一片綠油油的人工精心維護的草坪。只有左前方紅牆黛瓦的坡屋頂西教、和它跟前傲然聳立的杉樹還還倔強地保留著當初的風格,就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樣。
「秋雲,秋雲?」劉珊停下腳步,「想什麼呢?」
「啊?哦,沒有,」她倆已經走到了油畫系樓下,秋雲問,「你現在回校念書怎麼樣,忙嗎?」
「還成,」劉珊說道,「工作兩年,覺得自己還是比較適合學校,所以回來念書了。不過最近都不務正業,美院下周就成立八十周年了,都在幫學院整理東西。」
「哦,是的,九月是校慶的日子。」秋雲跟著她往樓上走,「這些事情應該讓本科的小弟弟小妹妹來做。」
「他們也夠忙了,我手下能支配三個大二的小弟,都是主要負責資料的整理。」
說著,劉珊打開了她臨時辦公室的門,一股陳舊的書籍味道迎面撲來,只見資料室地上擺滿了一摞一摞的書,左邊都是捆綁好的,右邊堆得比較零散,看來是尚未整理。
「今天是周末,辦公室也沒什麼人,不然你可以帶你去見見老師。」劉珊推開窗戶。
「周末挺好的,我現在不喜歡人多,」秋雲說道,「提到老師,我在微信里說到梁禾,梁老師……」
「是啊,」劉珊走過來,面露惋惜,「聽說是白血病。剛剛聽說的時候,我們都不敢相信。梁老師看上去身體那麼好的人,怎麼會忽然患上了白血病呢。聽說后不久我就在群里問了誰有空,組織了人去探望了他。」
「他怎麼樣?」
「他精神狀態還不錯。因為是在他家,不在醫院,所以除了覺得人瘦了些,並沒有病人的樣子。但也確實不得不承認,疾病對人的影響還是有的。他明顯老了很多。」
「他是怎麼換上白血病的?他怎麼不在醫院呢?他家住哪兒?」
秋雲一下問了三個問題,劉珊笑起來:「你讓我先回答哪一個?他家就住家屬院,三棟302室。但是其他兩個問題,我真還難以回答。現在環境污染這麼嚴重,也許某一個刺激就會讓人得病了。至於為什麼不在醫院,我也不知道,我當時說想和同學來探望,他就發來了這個地址。」
秋雲垂下眼眸,沉默不語。
「梁老師也是有些可憐,前年他老婆才患癌症去世,現在他自己又生病了。又沒有孩子,那次去我們就見他一個人在家……」劉珊嘆了口氣,轉身說道,「不說這個了,我先給你倒杯水。」
劉珊剛把水杯放下,門口就咋咋呼呼地進來了幾位一米八個頭的男生。領頭的那位進門便大聲說道:「劉姐,我們今天提前結束了,來幫你收拾東西。」
劉珊還未說話,秋雲先一下站起來,說道:「劉珊你還有事?那我就先告辭了。」
「他們就是來幫我收拾收回,沒關係,中午一起吃飯。」劉珊忙道。
「不用了,」秋雲露出一個安慰她的笑容,「你先忙,我們下次約。」
A大的家屬區面積不小,裡面有十五棟樓房。1到5號樓是九十年代中期建的紅磚板房,時間較早,屬於福利分房;6到15號樓是2005年左右建的十八層的電梯房,是學校的集資房。梁禾的住所在3號樓,看來也是早期的福利分房。家屬區植被茂盛,環境安靜,秋雲沿著主路一直走到底,眼前這棟有些歷史年代感的紅磚房,就是3號樓了。
她抬頭擦了擦頭上的汗,盛夏的陽光從樓棟牆頂冒出來,她有些眩暈。
302室。
一扇普通的門,關著三十年後梁禾的世界。
秋雲深深吸一口氣,按響了門鈴。
叮咚——叮咚——
無人應。
叮咚——叮咚——
還是無人應。
沒人嗎?秋雲試探性地敲門,叫道:「有人嗎?梁老師在裡面嗎?」
好像沒有人。
秋雲又去樓下瞅了瞅,3棟302室,沒有錯。
梁禾不在裡面嗎?那他在哪兒?
秋雲靜默片刻,拿出手機在微信里編寫:梁老師您好!我是司馬秋雲,我現在您家屬區的房門……剛剛寫到一半,秋雲的耐心已經耗盡,她的手指還未能像出事前那樣靈巧地編輯九宮格輸入,越是著急越是錯別字連連。她乾脆放棄了輸入,直接撥打了語音通話過去。
嘟——嘟——嘟——
無人應答。
秋雲有些慌了。
她顧不得禮貌修養,直接砰砰地拍打房門,大聲喊道:「梁禾,梁禾?你在裡面嗎?」
樓下響起了腳步聲。一位老教授買菜回來,秋雲覺得有些眼熟,好像是某位退休老師。他見著秋雲,問道:「同學,你找梁禾老師嗎?」
「嗯嗯,是啊,老師。」秋雲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忙問道,「我聽說他生病了,今天過來看他。但他不在家?打他電話也不接,您……」
「他沒住這裡了。」老教授說道。
「沒住這裡?」秋雲愣住,「可我同學說還來這裡看過他的啊。」
「他之前住這裡,但是前兩個月搬走了。來看他的人挺多,不利於養病,他也想圖個清凈,就搬走了。」
「搬走了?那您知道他搬去哪裡了嗎?」
「這我不知道了。也沒聽說他有別的住處。在A市好像親戚也不多。」
老教授走了。
秋雲剛剛還像個精鋼芭比可以猛力地拍門,可現在忽然就變成了被餓了三個月的非洲難民,毫無力氣。她靠著牆根,慢慢滑落下來。
他不住這裡了?
那他去哪裡了?
她癱坐在地上,一股巨大的蒼涼和絕望籠上心頭。
她的包敞開著,漏出一本陳舊雜誌的一角——那是在劉珊轉身倒水的時候,秋雲偷偷塞進包里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她剛剛看到封面,一股觸電般地感覺就從全身流過,她的動作先于思考,她沒有告訴劉珊就直接將它私自拿走。
現在,那本雜誌,在她的包里被折了一個角,好像咧著嘴角在朝她笑。
她脫力地將它抽出來。雜誌已經發黃了,從排版風格到紙張質量,都顯露著它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產物——確實,它是誕生於1987年的、美院創刊第一期的《野風》。
三十多年前的雜誌。
樓道的風翻開脆生生的紙張,它像故意般停在了某一頁。這一頁上面有三幅畫,是已經被拆除的東郊歸雲禪寺的水彩寫生,畫面筆觸稍顯稚嫩,未見得有多高超的水平。每幅畫下有署名,分別是:王晨、邱曉雲、高志飛。
其中有一幅叫《世界-視界》,正是那位叫「邱曉雲」同學的作品。底下有一段評語:「視界,世界。你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實的,錯覺和真相,也許只在於自己的選擇。」
評論人:梁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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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害怕寫回憶的情節了
寫得我自己都傷感。
哎……
猜猜,梁禾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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