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Plan B
計程車上,兩個人半天都沒有說話。
親情這種事,最難偽造。完成蘇田未盡的心愿是閔慧的義務,所以她一定要幫她找到弟弟。除此之外,沒想過更多。
畢竟不是親姐姐。而且事情也沒按照常規的方向發展。童明浩今年已經二十三了,如果讀書的話,大學已經畢業了,應該開始上班了。如果沒讀書,也打工好幾年了,多半成家了。
換句話說,他已經不那麼需要一個姐姐了。
每當遇到挑戰,閔慧的心中都會準備一個PlanA和一個PlanB。她想到的最壞的情況就是這個弟弟生活貧困、缺乏關愛,需要經濟救助和情感關懷。那她就準備生活在他的周圍,像家人一樣去愛他、關照他。閔慧自己是獨生女、沒什麼做姐姐的經驗,但二十三歲的男生也不是小孩,她沒覺得這是多大的難題。
二十三歲的精神病患者,情況就不一樣了。
閔慧高中時有個物理老師,他和妻子都畢業於名牌大學,聽人說年輕時郎才女貌,偏偏生出個嚴重智障的女兒,二十歲了還不會上廁所。閔慧第一次見到這位師母,看上去滿臉皺紋、一頭白髮、比正常年紀老了十幾歲。夫妻倆的收入都不低,但生活極端節儉,幾乎從來不買新衣服,不下館子,不渡假。為了給孩子治病嘗試過各種可能性,治來治去治不好,也就死心了。後來又生了老二,也是個女兒,一切正常。他們為了應付失智的孩子,也沒什麼時間管教老二,最後只勉勉強強地上了個大專,在房產公司當中介。妹妹心地善良不肯結婚,說是父母百年之後,要替他們照顧姐姐。夫妻倆這時拿出家中存摺,上面是個驚人的數目。物理老師說,這些錢他們要是不在了,就留給姐姐以後住進護理中心,妹妹只用定期去看望就行了,他們省吃儉用一輩子,就是為了讓妹妹不要再重複這種生活。
想到這裡,閔慧的心有點亂,看來找弟弟這事光憑熱情遠遠不夠,未來如何照顧、如何治療、如何護理,都應當仔細謀劃一下。她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辛旗,發現他正看著窗外發獃,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計程車在無邊的夜色中悄然行駛。
她的身子微微地動了一下,他立即覺察了,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他的手掌很乾燥,十指微涼,不知為何,握住她時有種神奇的令人鎮定的力量。
「你在想什麼?」閔慧問道。
「記不記得以前每次放學回家,你就是這麼死死地牽著我,生怕走丟。我的手要是握得輕了點,你都不樂意?」
「被拐恐懼症?」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可不是。」
「那你有過跟精神病人打交道的經驗嗎?」
「沒有。」
「是不是就跟『美麗心靈』里的那個男主一樣?」
辛旗頓了一下:「『美麗心靈』是什麼?」
「一部很有名的電影,講一位數學教授,有精神分裂症……還得過奧斯卡金像獎呢。」
「ABeautifulMind.」
她當然知道英語是這麼說,但蘇田不懂英文,閔慧覺得自己還是表現得跟原型接近一點比較好。
「不錯,那位教授的精神病好像就是妄想型的。」辛旗緩緩地說,「後來差不多治癒了。」
「真的?」
「嗯。治癒之後他繼續做研究,還得過AbelPrize呢。」
「Abel是什麼?」
「AbelPrize,一種數學的國際獎項,在數學界有很高的聲望。」
「嗯!那我覺得我弟也能治好,畢竟這病不是先天的,也不同於智障。一般性的交流還是可以進行的。」
「有道理。」辛旗點頭,「就算不能交流也沒關係。有咱們在身邊,誰也甭想欺負他。」
正在這時,汽車抖動了一下,一直默默開車的司機忽然換道減速,一邊說一捂著肚子:「對不起,需要停下車,我可能吃壞了東西。」
話音剛落,計程車嘎然而止,停在鄉村公路旁邊的草地上,司機向著遠處的一片樹林跑去。
為了省油,他關掉了空調。開始車裡還算涼快,轉眼間就熱到難以忍受。
兩個人都穿著白T,都在不停地流汗。
無奈之下,將車門打開,立即從外面湧進來一群蚊蟲。兩人在車內拿著毛巾驅趕了半天,才將蚊蟲消滅乾淨,趕緊把車窗搖上。彼時兩人身上都已被咬出五、六個大包。
「喝點水?」
辛旗擰開一瓶礦泉水遞過來,閔慧連忙搖頭:「不行,我怕等下又要停車上廁所。司機說這條公路上連個加油站都沒有。而且——」
她一轉身,發現辛旗默默地凝視著自己,視線根本挪不動了。
汗水之下的白T幾乎是透明的。
辛旗的喉結動了動,說:「你到外面站一會兒。」
他正好坐在靠近草地的那一端,閔慧覺得從另一邊下車不安全,於是貓起腰打算從辛旗的身上跨過去。
「勞駕,借過。」
他微微地側過身子,讓閔慧邁過去一條腿。大概長時間沒有站起來,閔慧的腿忽然一麻,身子一歪,坐在了辛旗的身上,他的雙手下意識地接住了她。
交錯間,彼此的嘴唇輕輕擦了一下。
兩人都是一怔。
閔慧調整了一下重心,正要起身,發現自己的腰仍然被辛旗的雙手緊緊地握著,遲遲不肯放開。
兩人的臉靠得很近,他的呼吸很快,滾燙的氣息一直灌到頸間。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像一條錢鏈將他們拉在一起,越絞越緊,沉碇碇的鐵錨從海的深處被拔了出來。
「想嗎?」閔慧問道。
他點了一下頭。
她給了一個放行的目光,他立即吻了上去。
她沒有抵抗。身體很熱,全身像著了火一般。胸口的那對兔子也跟著跳動起來,他捉住它,輕輕地擠壓。她一手摟住他的脖子,一手揪著他的頭髮,放肆地吻著,有時輕柔,有時兇狠,有時就是在咬。
兩人纏繞在了一起,汗液里有股淡淡的鹹味,越是饑渴地吮吸,越是嗓子冒煙——
他一把將她推倒在後座上,白T一直褪到頸間……
一輛車從他們的身邊路過,前燈打到車窗上,她看見他胸口正中那道長長的傷疤在喘息中一起一伏,像道隨時都會打開的門,門裡面是一顆跳動的心臟,她連忙伸手捂住。
聯想讓她害怕。
她已能感受到他身體的變化,他俯下身來正要開始,忽然低聲罵了一句:「FXXK。」
「嗯?」
「司機回來了。」
「……」
兩人慌張地穿好衣服,擺好坐姿,各自擰開一瓶礦泉水,裝作若無其事地喝了起來。
「對不起,久等了。」司機打開門,迅速地滑到駕駛座,立即點火打開了空調,「熱壞了吧?」
「還好。」辛旗說,「你怎麼樣,沒事吧?」
「也不知吃了什麼壞的東西,拉肚子拉到腿軟。」
「你確定沒事嗎?」辛旗說,「要不要再去一次?……別擔心,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等你。」
閔慧瞪了他一眼。
「已經沒事了,」司機陪笑,「系好安全帶,繼續上路。」
閔慧再看辛旗時,眼神已經有些不一樣了。
「別盯著我看行么。」辛旗將她的臉扳了過去。
「怎麼啦?」
「你的眼睛冒著綠光,」他的語氣里有一絲揶揄,「像只母狼。」
「我以為你會說色狼。」
「那是用來形容男人的。」
「是嗎?」
天干氣燥加上孤男寡女,這一次是閔慧主動。主動讓她有種是自己欺負人而不是被人欺負的勝利感。辛旗看出來了,就由她佔上風,自己反而比較節制,每走一步都會試探一下,徵詢她的同意。
一切都是用目光來解決的。
默契這麼快就達成了。
***
慈寧醫院座落在一個荒涼的山腳下,附近都是農田。醫院從外觀上看比較新,路燈明亮,四周有一圈白色的圍牆。
閔慧和辛旗一人拖著一個行李箱,在石籽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十分鐘,才找到招待所。前台的工作人員挺熱情,說病人晚上不見客,住院部早上八點才開門,讓他們先住一晚。
辦完登記手續,前台又說兩間客房剛退不久,還在打掃,讓他們在大廳里稍等一下,一面說一面歉意地泡了兩杯茉莉花茶。
「這裡客人多嗎?」閔慧問道。
「不多,但招待所小,就那麼二十幾間客房,總是滿員。」服務員打量著他們,「你們是從哪來的?」
「永全。」
「離這挺遠的呢。」
「是啊。」
「請問,病人一定要住院嗎?」閔慧又問,「如果病情穩定的話,家人可不可把他接回去休養?」
「這要看醫生怎麼說了。住院部的病人病情一般比較嚴重,有自傷或者傷人的可能性,家人照顧不了,送到我們這裡全責照管。慢性病房以護理、復健為主,基本上是半開放式的,病人白天過來治療,晚上可以回家。現在我們這床位緊張,有些病人按理說是需要住院的,也沒辦法住進來。對了,」服務員非常健談,「最近咱們這出了個新聞,聽說了嗎?」
兩人同時搖頭。
「有個病人,男的,以前有嚴重的妄想症,最近幾個月恢復得不錯,情緒穩定,也配合治療。他以前是家裡的頂樑柱,全家人都想他早點出院,他妻子就要求把人接回去住幾天,說是孩子過生日,想見到父親。醫院就同意了。哪知道回去第二天就出事了。這病人深更半夜突然發作,把一家四口全給殺了。四條人命啊!問他為什麼要這樣,他懵懵懂懂、恍恍惚惚,只說天氣太熱,想吃西瓜。在家裡到處找西瓜吃……」
大概是見多不怪,服務員說得不動聲色,閔慧嚇得臉都白了。
「房間好了,可以住了。」服務員半笑不笑地看著她,頭頂一道白光正好照在臉上,陰慘慘的。
兩人房間相鄰,辛旗將閔慧送進屋后道了聲「晚安」。閔慧洗了個澡,鋪好了旅行床單,往床上一躺,本來還想找辛旗說說話,無奈實在太累了,沒到一分鐘就睡著了。
次日清晨,閔慧在鳥鳴中醒來,發現手機上有一條辛旗發來的簡訊:「下棋不?」一看時間,昨晚十一點四十,她剛睡不久。
她看著那三個字,笑了半天,想象他在等她的回信,大概等了一夜,陪伴他的只怕還有那個西瓜的故事。
她去餐廳泡了一杯速溶咖啡,一轉身,看見辛旗從大門外走進來,手裡提著一個塑料袋。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亞麻襯衣,一條寶藍色的休閑短褲,短褲上印著一排細小的白魚花紋,不知為何令她想起了自己每天用的那管高露潔牙膏,乾乾淨淨、清清爽爽,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氣。
「早。」
「昨天很早睡著了。」她揚了揚手機。
「我也是。」他說,「起得早,就出去走了走。」
「周圍怎麼樣?」
「環境挺好的,滿滿的氧氣,我還發現了一大片香瓜地呢。」說罷將塑料袋拎到她面前,「看,我買了三個香瓜。」
「什麼鬼。」她笑。
「我可是挑了半天的。你一個,我一個,你弟一個。」
「行,等會兒一起吃。」
「對了,昨晚我問了一個在美國的朋友,他是醫生,說可以考慮把你弟接到紐約去治療。或許換個環境,身邊又多了個親人,他會漸漸好起來呢?」
「嗨,先別想那麼遠,」她拍了拍他的胳膊,「DNA的結果還沒出呢,萬一他不是我弟呢?」
「本來我也不確定,但看了昨天的照片,你倆真的很像。臉形、眼睛、鼻子……就像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閔慧哭笑不得,心想,跟我長得像,那就肯定不是了。
八點整,兩人先去見了主治醫生。閔慧把來意說了,醫生大致介紹了一下童明浩的病情和進展。他的話里夾著很多醫學術語,兩人都沒怎麼聽懂,但大致的意思聽明白了,就是童明浩最近一段時間恢復得不錯,已經送進了慢性病房,但癥狀偶爾還會發作,在葯的控制下,也不嚴重。
「病情發作的話,一般會是什麼情況?」
「他會有一些相當偏執的想法,妄想。比如說,他認為自己是個特工人員,腦袋裡裝有一塊晶元,晶元里有國家機密。黑道組織為了獲取晶元不斷地派出殺手追殺他。」
閔慧、辛旗面面相覷:「黑道組織?」
「黑道組織的首領就是他爸。外號『大哥』。一旦抓到他就會被關進小黑屋嚴刑拷打。」
「……」
「他的想象力非常生動。清醒的時候他知道這些都是無稽之談,犯病的時候會對陌生人產生猜疑、會逃跑、躲避。如果你企圖抓住他,他會拚命反抗,有可能出現攻擊性行為。」見兩人目瞪口呆的樣子,醫生連忙又說,「你們別太擔心,他最近相當穩定,情緒也好,天天到康復室打乒乓球,還堅持晨跑,本來就挺帥的一個小夥子,現在胸肌、馬甲都練出來了。我們認為他完全可以出院了,每天記得吃藥就好。醫院給他父親打了幾次電話,讓他接他回去。畢竟這裡床位也緊張。他爸不同意,說害怕複發,人也不過來,就把病人扔在這,我們也很尷尬。昨晚他突然打電話過來跟我說,派他姐來接他了,順便把欠下的住院費用也一併結清。」他一面說一面在電腦上打了幾個字,「一共兩萬七千。」
閔慧立即說:「好。」
「等下你們見了他之後,先互相熟悉一下。他爸、還有護士那邊我已經交待過了,先說你們是他的遠房表姐。他的身世先不要急著說,DNA的結果沒出來,萬一錯了呢,白高興一場,病人情緒一波動就不好了,對吧?他們父子之間……據我們了解關係很差,他的病也是他父親在他少年時期虐待的結果。他一直跟我們說他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跟他爸長得也太不像了,他爸打他下手又重,但也沒什麼真憑實據。你們過來接他,我們還是挺替他高興的。」醫生說,很顯然對童天海印象不佳。
一番交待之後,在醫生與護士的陪同下,兩人在活動室見到了正在打乒乓球的童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