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斷腸之處天涯人
天際泛白,投出耀眼的光亮。
非邪獨坐山上,眼見天色大亮,他竟不願返回聖殿。穿梭山林,徘徊一夜,煩躁苦悶的心情仍得不到釋然。
非邪躍上峰頂,放眼嶂疊巒林,想著十多年枯守冰棺,阿曦毫無清醒的跡象,他的心一片荒涼。
屹立群山之巔,俯瞰穆雲山卓絕風景,他仍是鬱郁沉沉。
即便非邪沉浸滿腹心事,還是盡將另一座山峰迎日晨起的練武之人招式看得一清二楚。
回到聖殿,非邪對蔻虛觀及周遭的情況了如指掌。蔻虛觀的大長老們職守觀內,盡然不知非邪的存在,這才隱居聖殿十多年,無人察覺。
依族規律令,山上乃聖地,族人不得擅自上山。
惟有月圓月缺之際,族老,巫神,女巫們方可上山觀察星象,推卜布羅。
這一段時間,族老們頻繁上山,觀天宿察星象,有時竟是幾天幾夜,不眠不休。
依此判斷,非邪揣測,此番必有異象亦或大事發生。
而不遠處那座山峰上,刻苦勤奮的年輕人,正是下一任新族長寒措氳!
非邪無奈嘆息,他雖孜孜不倦,苦練功氣,可惜,天賦不足,資質平庸,難當大任。
他眼瞅著日重一日,年復一年,此人尚無作為,技藝庸碌,內功平乏,靈力無異。
身為族人,非邪深感心痛,難道天意如此!
百年巫族,不復盛華,日漸衰敗。千推萬選,竟失算如斯,指望重振盛況,卻不料競選庸才當道。
以大長老們多年教導,神納傳授,巫尊鼎力,寒措氳尚且無法領略其中精髓,又如何駕馭尊位者磅礴氣勢?重振百年盛譽
前景堪憂呀!
想是大長老們見他傾力苦練,無怨無念,實在不忍責備他的愚鈍,只能硬撐著完成使命。
非邪注視片刻,見他一招一式,乃是進展不顯,甚覺索然無趣,放任不管,轉身抬步。
身後突兀傳來嘶吼,那是透徹絕望的撕裂聲,非邪頓住腳步,驚愕回頭,竟見寒措氳伏身痛哭!
非邪心頭一震,他雖資質平庸,心智卻透徹,深知自身不足,且無力更改,滯至不前,怎會不苦悶?憂心如焚?
真是可憐人!
非邪搖頭,目光泛著憐惜,若不是命數劫難,身不由己,他且是個憨純樸質的平凡人,何來如此憂苦?
非邪知道,每個月中旬,月圓之際,依慣例,寒措氳進入峰谷洞閉關修鍊五日。今時,正是出關,他如何頹勢憂煩,茫然無助,仍得回觀造就。
推算期年,不久之日,寒措氳勢必出觀,因他天生不智,且延誤出觀之期,整整三年。不知老族長及族老們該怎樣心急如焚?暗暗責切大長老們的疏緩懈怠!
只有非邪深知其中原由!
果然,寒措氳嘶吼聲斷裂消停,整理衣冠,盪盡狼狽,挺拔身軀,驅步下峰。
非邪瞧見如此,心裡還是泛起讚賞,也邁步離開。
倆人相繼躍下山峰,一前一後繞著峰林,許是盡知各自存在,多年來,誰也不擾誰,仿若熟悉的陌路人。
非邪推算,繞過這道峻峰之崖,他們會在嶺頭相遇。心存憫意,他竟突發奇想,若能碰上,他倒願意出手點拔他,是否領悟,且看他的造化。
然而,非邪並沒有遇上寒措氳,他有些不甘,緩慢腳步,停停頓頓,仍不見寒措氳的人影。
這孩子,該不會還沒哭夠,竟躲在隱蔽茂林處發泄?
不能呀!他熬過二十多年枯燥乏味的修為日子,又如何功虧一簣,毀在這當口?
非邪百思不得其解,無法,只能忿忿不平想道,:這個愚人,天生福薄,難得老夫有此善念,助他一臂,怎地這般不開竅?也罷也罷!終是與他無緣。
非邪拂袖負背,大步下山,至到半道,猛地掉頭往回走。
他至今也不明白,那一刻,什麼作祟,他逆向而去?
奇怪的是,他返迴繞著峻峰之崖走個遍,還是尋不得寒措氳!
非邪皺眉沉思,倏地,腦海掠過一幕情景,方才躍下山峰之際,懸崖頂巔飄落一道綽影,疾馳墜下。
當時他並不在意,不僅歷來好事者的獵奇之心,窺探穆雲山,皆是斃命荒野,殘骨埋魂,數不勝數。近年雖消停一些,偶爾仍有不泛者。
確因那一道綽影,如垂危雄鷹墜落,疾矢而下,速度之快,令非邪無暇顧及,滿腦子都是寒措氳頹廢無助的模樣。
難道,寒措氳…
非邪一拍腦袋,哎呀失叫,提氣運力,飛躍樹梢,騰越峰頂,一番費心尋找,終在盛郁叢林中,一處平坦地勢見到他。
那時,寒措氳奄奄一息,不遠處昏迷著一個男子,他費力地爬到那男子身邊。端詳片刻,似乎下了很大決心,顫顫巍巍摘下面具,給他戴上。做完這些,寒措氳頹倒男子旁邊,嘴角不斷湧出鮮血。
非邪震驚,他掠影過去,俯身抓起寒措氳手腕,經脈寸斷,五臟俱損,已然回天乏術。
他居然涉險救墜崖男子!
非邪又驚又怒,這個蠢人,為了一個不相的人,竟罔顧族人盛衰存亡?
非邪另一個手掌搭在昏迷男子的脈搏,倏然一怔,儘管經絡損傷,身中劇毒,命懸一線。但他內功深厚,卓絕盛鼎,見他年紀輕輕,竟有此修為,實屬罕見。
非邪驀然悟透,寒措氳為何拚死相救?
他想解脫!
他資質平庸,修為不展,尚無德行,枉費眾長輩苦心善行,多年栽培。他為此痛苦沉悶,心煩意燥,倍受煎熬,不堪重負。
這個危在旦夕,命垂彌留的男子卻功力雄霸,奇異非凡。
寒措氳錯愕,如此雄厚內功,即便功力詭秘的巫尊,也只能伯仲之間。看他不過年紀相仿,竟是異稟奇才!
寒措氳愕然之後,逐漸清醒,異常冷靜,他從未這一刻的決絕,腦海里響起厲冽的聲音:德不置位,何不讓賢!
這個聲音正是他自己!
寒措氳雖然天生不賦,並非武學之才,但自幼承澤眾長輩的傳授內功,修心秘訣,武風招式,亦有厚積心得,此時可薄發一二。
他將畢生所學疏淺之力,傾盡博弈,正是他的及時救援,方挽留男子一脈之息。
非邪扶起自毀功力,損耗殆盡的寒措氳,心頭悲切,他縱然不慧,貴在心懷大義,最後,以飛蛾撲火,險中求勝,拚死一搏。
寒措氳使勁蠕動嘴唇,鮮血噴涌,耗盡心力,尚不出一言,須臾,無力垂下雙臂,目光不甘,凄楚盯著非邪。
非邪知曉他的心意,悵然沉嘆,緩緩點頭。
寒措氳面容舒松,泛起一抹感激笑意,猛地,一陣抽搐,雙目圓瞪,兩腳蹬了幾下,悄無聲息。
水波聚攏眼眶,非邪仰頭喟嘆,伸手一撫,合上他不瞑之目。許久,他低首注視懷裡僵硬的寒措氳,凄慘的面容,毫不遜色他俊俏的相貌。只是皺痕如鎖的眉頭,哀慟他短暫而碌碌的一生,即便離逝,也不得安息,因為眉頭始終封鎖,不曾舒展。
非邪就地掘挖,將他墜放入坑,揮掌填土,一丘之地,孤墳埋骨,殘冢荒涼。
寒措氳,他終於解脫了!
非邪抬頭望天,炫日正絢,他背起僅存一息之氣的男子,騰空而去。
非邪背他入峰谷洞內,此處乃寒措氳閉關修鍊之地,過了時辰未歸,蔻虛觀應有所動靜,上山尋覓。
非邪欲挪開面具,手掌懸在半空,終是收回,轉身離去。
雖然寒措氳以命相救,但此人生死未卜,且看他的造化,那一息之氣,能否撐得到大長老援救。
「大長老找到一息尚存的寒措氳,驚駭之下,無暇究竟怎麼回事?便帶回觀內,運氣為他療傷,孰料,大長老們竟遭反噬,逐一斃命…」非邪說完,似乎耗盡渾身力氣,扶額低沉。
半晌,他抬首望著蜷曲榻尾,紋絲不動的蘇漓若,有些詫異,她的這副模樣,究竟死心了?還是太過震撼而失神?
非邪緩身站起,沉聲道:「丫頭,你說的,我且信你幾分,倘若他真的是七皇子,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而非你力及所能扭轉。況且,他的憶力思想皆是承載寒措氳的點點滴滴,無可更改,根深蒂固。畢竟,寒措氳博命救助,貫注桎梏之力束縛,他如何擺脫得了?再說,他背負大長老們眾多命數劫難,又豈能獨善其身,置之度外?」
言畢,非邪深深瞥了一眼,固如石像的蘇漓若,抬腳邁步。
吧塔吧嗒!非邪身後傳來清脆的聲音,震顫他的心頭,頓住腳步,他回過頭。
靜滯不動的蘇漓若抬眸相視,碩大淚水簌簌滾落,滴滴敲打榻沿,發出凄涼悲切的聲響。
非邪的目光再也挪不開,怔忡片刻,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天色已晚,你須得子時之前趕回來…」
他的話剛落音,蘇漓若拚命點頭,一躍而起,踉蹌幾步,撲通摔倒,顧不得疼痛,跌跌撞撞撒腿就跑。
非邪望著她身影消失,苦笑沉嘆。
蘇漓若沿著狹隘地道焦灼奔跑,途中摔了幾跤,撕碎裙擺,雙掌擦破。她知道每一步都在流失僅存的那幾個時辰,她不能把時間耗損,現在於她而言,瞬息辰時,珍貴如寶,亦不復返。
好不容易出了道口,漆黑的山夜,風起林叢,懾力峰谷,竟如鬼魅般綽約幢影,厲哭凄嚎,令人毛骨悚然。
蘇漓若一時分不清峰谷置往之處,急的團團轉,硬著頭皮摸索穿行,一路崎嶇,幾番跌跤。待她找峰谷洞,已花了不少時間,她瘋狂地衝進去。
哐喀一聲,推開石門,石室里的人都霍然愣住。
阿辛剛為寒措氳換了衣服,正要披上風氅,門突然被打開,震得阿辛手一哆嗦,風氅叭嗒掉地上。
阿元也嚇得不輕,遂看清出現門口的人,歡喜驚叫:「姐姐…」
蘇漓若一身狼狽,痴痴盯著朝思暮想的人,顫步邁進門檻,似乎若無旁人,眼裡儘是他。
他恍然回神,沖著倆個少年使了一個眼神。
阿辛會意,急忙撿起地上的風氅,掛在一旁架上,拉著喜滋滋而還沒反應過來的阿元,急沖沖離開,隨便還把石門關上。
蘇漓若距他一步之遙止住,四目相觸,靜凝而視。
他的眸光一沉,眼前的她,面容憔悴蒼白,秀髮凌亂垂揚,額頭布滿汗珠,素潔衣裳竟然髒兮兮,裙擺也是破裂損壞。
她這是?
「你…」他剛出聲,她已飛撲進了懷裡,緊緊抱住他。
他渾身一震,這兩天糾纏腦海的情景逐漸清晰,似曾相熟的畫面呈現眼前。讓他更加確定,她之前來過,也是這樣抱著,甚至涕泣痛哭。
蘇漓若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塞進他的胸膛,合二為一。
她的力道大的令他驚悸,或許是她從不曾這般襤褸不堪,亦或她痴狂的模樣。
他抬起雙臂,遲疑著,懸在半空。
蘇漓若貼著他的胸前,閉目聆聽他的心跳,含笑落淚,這是世間最美妙的聲音,震擊她耳朵,溫暖她心房。
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覆沒她的思緒,她無暇顧及,也來不及細述,只想這一刻在他懷裡感受最後的溫暖,體會往日的寵溺。
蘇漓若慢慢鬆開手,撫上他的衣領,用力一扯,領扣崩掉。
他大驚,一手攥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繼續撕扯。
這是今晚祭天之禮的盛服,她要作甚?
蘇漓若似乎也知道,但時間不停流失,她也管不了那麼多。
手腕的疼痛令她蹙眉,臉上卻泛起莞爾的溫柔,輕聲道:「我看看你的傷…」
他倏然鬆開,呼吸急促,任她一件件脫下衣服。
蘇漓若觸目胸口疤痕,死死咬著唇,拚命忍著心頭洶湧,手卻抑制不住撫摸。
他的呼吸一頓,胸腔里的焰火似乎要破裂而出。未等她繞到後背察看傷口,他一把拽住她,蘇漓若跌入懷裡,她冰冷的臉頰撞到壯碩灼熱的胸膛,一陣冷熱交加。
他捧起她的雙手,掌心幾處擦破傷口,血跡凝固,他怔怔失神:她這是趕著來見他么?竟摔成這樣?素雅潔凈的她,連衣裳臟污也顧不上。
她…
他的心頭隱隱生疼,滿目憐愛,情不自禁低首吹氣,似乎可減輕傷口的痛楚。
他憐惜的眼眸映出她一臉痴戀,猛地,他渾身僵滯,瞪大眼看著蘇漓若踮起腳尖,覆上他的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