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火石狼煙
自從文揚走後,宮裡的日子又恢復以往那般枯燥乏味,讓人生厭。
一天幾天過去,甘孟總是沒個笑臉,他一向溫厚,待人接物又十分得體妥當,做事仔細認真,可近日的他彷彿心裡有什麼心事,屢屢犯錯,不是配錯了葯,就是打翻了藥罐。如此反常,自然有人看在眼裡,但別人問起他也只是說無事敷衍一番。
這天夜裡輪到他去給皇帝奉葯,連皇帝都不禁說,「最近你師父說起你病了,朕還不相信,可今日朕相信,你是真病了。」
這話一出,甘孟一時竟還未回過神,過了一會兒一旁的小太監扯扯他的衣角,他這才急忙回道,「謝陛下掛懷,奴才無礙。」
皇帝倒也不介意,繼續道,「以往若是你送來的葯,你必已將葯分好,並且還會備上你親手做的糕點,以防朕嫌吃了葯嘴裡苦澀。只是今日你送來的葯,既未分好,也沒有備糕點,朕倒覺得你這病得的是不輕。」
甘孟一聽,連忙跪下,「是奴才做事不仔細,請陛下責罰……」
皇帝一笑,將葯碗放回葯盤中,繼續道,「朕並不想治你的罪,只是朕想知道,你是因為什麼得的病。」
甘孟不解,答不上來。
「朕與你師父打了個賭,你師父說你病起只是因為一個小姑娘,而朕卻不以為然,你一向是個單純謹慎的孩子,你師父手下**那麼多徒弟,可朕偏偏只看得上你。」
「你將來若是有心,必定能超過你師父。朕希望你除了謹慎,還能學會明事理,你師父便是個明事理的,所以才能當你們的師父。畢竟許多事一步錯,便是步步錯……很多人就是錯在學不會辨明事理上。你看這果子新鮮,以為是好物,卻不知它內心裡已經壞透了,咬下去才知道腥臭難聞,只能吐出來。爛了的果子不能要了,早早扔它遠些,別讓它禍了別的果子。」
他悟了,皇帝這是話裡有話。
但他卻不知該怎麼回話,心裡亂成一團麻。
「朕記得,那個小姑娘是文家的孩子?」
甘孟心裡沉了沉,回道:「是……」
皇帝意味深長地說道,「文家的人,聰明。」
「朕當年還是太子時,父皇便對我說文家的人個個絕頂聰明。只是,慧極必傷的道理人人都明白。朕也與太子說了父皇當年說給我的同樣的話,今日也說給你聽,你能明白嗎?」
「是……」甘孟磕了一個頭,內心深處隱隱作痛,「謝陛下提醒。」
皇帝一笑,「看來與你師父打的賭還是朕贏了。你的病好了,你師父便也不必擔心你了。」說完,便示意他退下,「你退吧。」
「是……」
甘孟出了殿門,抬頭見月色正好。他不過才進去了半個時辰,卻覺得倍感煎熬。
眼睛一閉,兩行清淚便悄然滑過。
為何流淚?甘孟不知。
是皇帝的話讓他害怕,還是這皇宮讓他覺得生了厭煩……
或許都有,或許他只是想到了文揚……
在那些天里,他第一次感到,人說的話不必多思,與人相處不用事事處心積慮,只要出於誠心,也能有所回報。
他忘了,這裡是皇宮,是最不該奢求誠心的地方。
長嘆一聲,他已是註定逃離不了命運,若是從未見過好的,就不會覺得眼下是如何的差,可惜此生只怕就困於此了。趁著淚未乾,他用袖角擦去淚痕,大步離開,隱於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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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文揚醒時一動發現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安逸的地方,尤其是頸子又酸又疼,但好在翻身起床還不是問題。
昨天夜裡折騰太久,這下苦頭果然還是嘗到了,就當是得了個教訓,貪玩沒好果子吃!
下了床換了寢衣,一開門見外頭正下著大雪,如鵝毛般飄飄洒洒,這樣大的雪將一切都裹了起來,庭院里的梅樹今年仍舊沒有花,這樣美的雪色里卻少了一抹嫣紅,讓人心裡感到有些遺憾。
雪……
關於那個夢至今她心裡一點思緒也沒有,倒是想起娘親讓她更添一絲傷感。
她穿過長廊去到正廳,半路上正撞上婢女小月拿著她昨兒個夜裡的衣裳。
小月對文揚說道,「小姐,我正要將衣服送回您房裡呢。」
文揚這才想起昨天走時匆忙,連衣服都忘記帶走了。
「麻煩月兒姐姐了,」
小月笑道,「不麻煩不麻煩,對了,聽送衣服來的小廝說,他家公子給小姐你捎來一封信。」說著將信遞給她。
文揚接過信,見信封上面寫著一個「鳥」字。
鳥……
她疑惑地將信拆開來看,上面寫著,「戌時,等我。」
看完信,她急忙問道,「月兒姐姐,是誰家派來的小廝?」
「他說,他是沈將軍家的人……」
沈家……可她並不認得沈家的人……
沈家……?她想起昨夜裡的沈家兩兄弟,難不成是二哥朋友嗎?
莫非,當年那個鳥兒是……沈家的人?
她心裡已經猜了個半分,剩下的半分,要自己看看才知曉。
入了夜,小月見她已睡熟了心裡還疑惑,怎麼今日就睡得這樣早?但走時還是將她房裡的蠟燭吹滅了,其實她並沒有睡著,小月前腳剛走,她其後便睜開了眼。
她要等人,但她並不確定那人一定會來。
算著時候也快到約定的時候了。
果然不一會兒,便有人輕輕扣她的房門。
她心裡一驚,稍稍鎮定后便走過去將門打開。
沈成梟如墨的眼睛比夜色更深,他站在門口就這樣將她望著,一言不發。
眼前高出她許多的俊朗少年就是昨天夜裡的黑衣少年,她對這張臉實在是感到陌生,無法將他與八年前的「鳥兒」聯繫起來。
她緩緩開口問道,語氣里充滿了不確定,「你……你是……鳥兒……嗎?」
沈成梟心裡雖有許多話想說,但他今天是偷偷進的修元台,這顯然並不是說話的好時候,他說道,「換個地方說。」
「可是,這樣要怎麼出去?」
「我怎麼進來的,就怎麼帶你出去。」
她那句「那你怎麼進來的」還未問出口,沈成梟說了聲「冒犯」后便已擁她入懷,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只感覺身子一輕,連尖叫都沒有衝出口,眨眼間,兩人便就穩妥的站上了屋頂。
「害怕嗎?」他低頭問她。
她倔犟的搖了搖頭,卻誠實地緊緊閉上眼睛。
他心裡見她這副模樣,覺得有些好笑,但卻依舊面無表情。
他提著一口氣,腳下彷彿踩著羽毛行走,踏過磚瓦不發出一點聲響,步子輕快。她在他懷裡只聽得見耳邊呼嘯的風聲,心裡全然不敢想這是什麼情況。他輕功內力了得,即使懷裡抱著一人他依舊身輕如燕,轉眼便到了一座湖心亭里。
他將她放下來,她只覺得一陣眩暈。夜裡風大,又是在湖中的亭子里,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他見此便將身上的外衫脫下給她披上,這衣服雖然單薄,卻有他留下的體溫,頓時讓她感覺溫暖不少。
「你……把衣服給了我,你呢?」
沈成梟眼裡的墨色依舊波瀾不驚宛若一灘靜水,說道,「我是習武之人,你不必擔憂。」
她受了涼覺著有些暈,坐在石椅上撐著腦袋緩了一會兒,再抬眼看他時他正背對著她,他的背影正如他一般孤寂,讓人無法靠近。
她緩緩開口問道,「你是,小時候的鳥兒嗎?」
他依舊不語。
這……算是默認了嗎?
她又問,「你今日找我是有什麼事嗎?」眼下情形實在是詭異,她一個女兒家竟半夜隨一個陌生男子來到亭子里。有什麼事,也應該在白天說,他與二哥又是朋友,與她沒什麼聯繫,會有什麼事情能找上她?
不過說起真要有什麼聯繫……還要說起八年前,那時文揚不過八九歲,貪玩的她又從修元台偷偷溜了出去,路過一處小巷時,見到一群同齡的孩童正欺負另一個孩子,那孩子又瘦又小,臉上掛著蒼白的病色,蜷縮成一團。
文揚認得他們,他們都是街上的孩子王,平日里欺負人欺負慣了,但唯獨不敢欺負文揚,只因她有個厲害哥哥。
文揚看了一會兒終究還是站出來替他解圍,她對著他們大喊了一聲,「文珏哥哥來了!」那群孩子紛紛看向文揚,見果真是她,一瞬間就都跑散了。她走過去扶著他站起,發現他比她矮了半個頭,身子虛弱彷彿走兩步就會倒。
那孩子弱弱地說了聲「謝謝」,文揚見他穿著似乎是個小少爺,怎麼就落到平民孩子手裡受欺負了?實在是好奇便忍不住問了出來,他便說他自己好好走著,那群孩子從一處跑過來就推了他。
文揚點了點頭,小臉帶著同情的神色,大概是見他好欺負,又是個少爺模樣,所以才那樣對待他吧……
文揚愛為這種事打抱不平,年紀雖小,性子卻很是正義,一聽說這樣的事忍不住也要氣一氣,「你要學會去反抗,即使是被打得頭破血流你也要衝上去!這是我爹爹說的。你若是不還手,就會一直有人欺負你,沒完沒了!」
「我有個哥哥,還有個姐姐,他們可厲害了!我從來沒有見過有誰敢欺負他們!」
那孩子聽得一愣一愣的,低著頭什麼也沒說,心裡卻羨慕著,羨慕她的正氣,羨慕她能被人護著……
之後她帶他到河灘邊的沙地去玩,問他名字,他便拿著小樹枝在沙地上寫著,「沈成梟」三個字。
除了「成」字以外她一個都不認識,只知家裡先生都教過,卻忘了怎麼讀,她指著「梟」字讀「鳥」,她覺得這名字好笑,可就算讀錯了對方也不反駁也不笑,一雙好看的眼睛就這樣看著她,他雖是個孩子,可眼睛讓人感覺不符合年齡的深邃,如同夜裡看不清的湖水。
……
這些事情早已不放在她心上了,從那天各自歸家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鳥兒」。
眼前的少年就是那時瘦弱的小男孩,現在已然長成了少年模樣,眉宇間帶著劍氣與英氣,如今長成,還比她高出許多。
他變了,唯獨他那雙深沉的眼睛,一眼便能將人望穿。
他幼時體弱多病,不愛與人說話,自己出身將門,所以被同齡孩子欺負也不敢與長輩說,告訴長輩便會視為懦弱,偷偷告訴兄長,可兄長也會因為幫了他被一同罰過。
無可如何沈家留不得懦夫。
如果說她是一個讓他改變的契機,那真正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姓沈罷了。他苦苦磨練自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早已不再任由人欺負。如今的他在戰場上衝鋒陷陣,驍勇無比,見到他如同見到地獄閻羅,他的刀槍劍戟在他手裡都分毫不帶感情。
他說道:「是你當年你救了我。」
文揚很是尷尬地撓撓頭,「我那時只是膽子比較大罷了,我都快不記得了,哈哈……你也……不必太記在心上。」
沈成梟看著她,他的那雙眼睛,冷靜,理智,甚至無情,這樣的眼睛看著她,讓她彷彿彷彿置身於砧板上,是塊他手裡待宰的肉,無所適從。
文揚被他看得臉微微泛紅,好在夜裡看不出,只想說些什麼緩解氣氛,「為……為何傳信要在晚上見我?白天也可以說……」
「因為,不方便。」
「為什麼?」白天還不方便?難不成這是什麼規矩?
他頓了一頓,似乎在思考該怎麼作答。
無奈他實在不會撒謊找理由,真實原由又不能直接告知,他思索了一番,卻還是答了個「沒什麼。」
等半天等來的答案令她無語,心裡忍不住腹誹,這人性子太悶,心思又重,實在不好交談。
他也發覺氣氛有些尷尬,於是開口轉移話題,「我其實今日只有一件事要辦,就是將這個交與你。」他將一節像是食指般大小的竹節放到她手裡,「這是火石狼煙,遇到危險只需將此環拉開,扔到地上,不論在哪,我必定能救你。」
火石狼煙她在書里見過,這是戰場上常用的傳令器,小小一節所能發出七天不斷的狼煙,能定位敵人的位置。而且「火石」還有特殊的味道,能留在在使用者身上好幾天不散,連沐浴更衣也沒有辦法消除,只能等它獨自褪去。
她知道這小玩意兒,所以他將它交到她手裡時,心裡一下子生了異樣的感覺,這番話如此讓人安心妥當。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就因為幾年前她幫了他一次嗎?
抬眼正欲謝他之時,發現他眼神竟柔和許多,說這段話時連唇邊還帶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他見她看著自己,立馬藏了笑容,彆扭地添了一句,「唯此一次,你的命我只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