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命不久矣
周然曾經說過,她的養父臨終前有過明確的叮囑,曲國慶和白志峰具備最大的泄密嫌疑。具體依據是什麼,白中元從沒有求證過,一來是相信周然,貿然調查怕生出嫌隙,二來結合案情去看,可信度的確非常高。
原本,隨著曲國慶的嫌疑被初步排除,剩下的目標便只剩下了白志峰,沒成想剛剛那番交談中又有新的疑點浮現了出來。儘管模稜兩可,然而白中元還是做出了深入的聯想和推測,他不想錯過任何細節。
從之前了解到的情況看,泄密案發生以後,不管是省廳市局,還是當年的執行任務的人,這二十多年來都沒有閑著,以不同的方式持續關注和調查著,說句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是毫不為過的。
偏偏只有曲國慶置身於室外,完完全全將自己剝離出了那起案件,若是沒有剛才的談話,白中元只當是他心灰意冷,不想繼續糾纏在往事中。但在挖據出他疑心的根源之後,似乎又能得出另外一個結論。
曲國慶之所以徹底放下了那件事,根本原因在於他知道泄密者是誰,所以才沒有了追查的價值。
有兩個依據能夠佐證這點,一是曲國慶多疑的心病,雖然他剛才說了那麼多的理由,但若細細剖析似乎是站不住腳的。能夠執行卧底任務,必定是省廳千挑萬選出來的,綜合能力必須要極為出色才行。
有著強大的心理素質,怎麼可能受驚於種種見聞?就算現實殘酷,那也不該輕易動搖立場產生自我懷疑。況且案件本就有輕重之分,卧底任務的基本準則就是以大局為重,他應該深知這點才對。
在休養的這半年中,白中元跟佟楠接觸頻繁密切,久而久之也就對人的心理疾病有了些深入的了解。心理素質強大的人不會輕易被外部的困難所擊倒,往往將他們擊潰的是來自於內部的因素。
按照正常的邏輯來講,當一名優秀的刑警踏足於犯罪的沃土,正常的反應是如何立志去改變、去消滅、去拯救,因為那才是職責和使命,而不是心神驚悸打退堂鼓。那麼,到底什麼事才能讓曲國慶這樣的人對自身立場都產生懷疑呢?
答案是——背叛。
對於執行卧底任務的特情來說,親密戰友的出賣是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沒有之一。
除卻上述的一點之外,再有的便是犧牲的蘇漢。
自從挖據出泄密案的線索之後,白中元想盡一切辦法在尋找相關的案件線索,之前沒有什麼感覺,直到現在才意識到一點,有關於蘇漢的相關信息少的可憐。而且不管是卷宗還是當年的知情人,對這個人都提及甚少。從已經犧牲的角度去看,這合乎常理,可要從布局謀略上來看,怕是沒那麼簡單。
白志峰說過一句話:「對於有的犯罪分子來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監獄。」
透過這句話,是不是又可以解讀出另外一句:「洗脫嫌疑的最好方式,就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當然,此消失非彼消失,而是如葉止白口中的道士一樣,江湖有其名,難以窺其蹤。
白中元知道,這樣的揣測和推斷,對於蘇漢是不公平的,甚至是在褻瀆「烈士」之名,但為了案情,他必須思慮周全。尤其是想到封非凡那天說過的話,想到那七塊無名墓碑,只能將「不敬之事」做到底。
但凡有一個疑點沒弄清楚,不僅這次的行動會以失敗告終,保不齊烈士陵園中就會多出幾座新墳。
白中元心中的顧慮,聽得許琳冷汗涔涔,斟酌半天才開了口:「不得不說,你的想法很可怕,同時也存著道理,如果蘇漢真的還活著,那無異於把天給捅漏了。慎重起見,初步調查只能暗中進行。」
「你說的我都清楚。」白中元現在是進退兩難,最終咬了咬牙說道,「這樣,先跟老方通個氣,聽聽他的意見。然後你馬上回去找周然,看看她那裡有沒有別的可疑證據,畢竟當年是他的養父帶走了卷宗。」
「我馬上就去。」這件事兒太嚴重,許琳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還有……」
「還有什麼?」
「記住,一定要讓周然把嘴閉緊,在沒有找到絕對證據之前,千萬千萬不要走漏風聲。不僅沈樹和盤哲不能說,對高明他們也得暫時隱瞞,否則可就真沒法收場了。」想想這事兒泄露的後果,白中元便心驚肉跳。
「放心吧,周然是值得信任的。」
「快去吧。」
「你小心點。」
……
許琳離開之後,白中元深吸口氣朝著曲國慶追去,繞過梯田、穿過溪流和山崗,兩人終於抵達了茶山上的兩間老房前面。房子早已無法追溯年頭,很多的地方都有了漏風之象,只有裊裊的炊煙表明有人在這裡生活著。
房門開著,因此能清晰看到裡面的景象,有限的傢具擺設已經很破舊,地上灑落著很多的雜物。在那破舊的竹藤椅上,躺著一個渾身臟污的男人。蓬頭垢面、異味兒瀰漫,很難讓人生出親近之感。
「他就是洪崖?」
「應該是了。」曲國慶指著那人的一條腿說道,「當年我見過他,據說是因為那晚在神廟看到屍體受了驚嚇,匆忙逃跑時滾下了山坡,因為搶救不及時一條腿廢掉了,沒想到現在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你們見過面嗎?」
「見過。」曲國慶點頭,而後又嘆氣。「但八成我認識他,他記不得我了。」
哇……
就在兩人打算進入屋子的時候,洪崖突然一個翻身,而後哇哇的嘔吐起來,黑水綠湯的很是噁心。
「洪崖。」曲國慶大喊一聲。
手驚之下,洪崖回過了頭來,看清楚他的相貌之後,白中元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氣,反胃感更加的強烈。
因為常年不洗頭的緣故,洪崖的頭髮已經打起了綹,隱隱能看到一塊塊指甲大小的黑泥,緊緊的貼在頭皮上,宛若成了精的虱子。那張臉暗黃無比,皮膚粗糙,上面隱隱浮現著一顆顆暗瘡。
鬍鬚彷彿放飛了自我的野草,兩顆大板牙油黃油黃,縫隙間卡著紅綠相間的殘渣,兩隻眼睛深陷於眼眶之中,獃滯且無神,眼球左右轉動,似乎正在一點點的調整著焦距,整個人透著茹毛飲血的野蠻。與之並存的是病態,一副病入膏肓之象,瘦弱的身軀皺皮包骨,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
「這他媽還是人嗎?」白中元心中暗罵,朝著旁邊乾嘔了兩下。
「洪崖,還認識我嗎?」曲國慶沒有受到絲毫影響,說話間直接進了屋子。
啊啊……
從竹椅上翻滾落地,洪崖抱頭逃竄,最終蜷縮在了陰暗的角落中:「不要殺我,你們不要殺我……」
「這是真瘋了?」眼前的景象,讓白中元想到了葉止白,當初他被拘押起來時也曾鬧過相似的一出。
「八九不離十啊。」曲國慶嘆氣搖頭,「多年前他沒有這麼嚴重的,只是喜歡胡言亂語,不像現在這麼怕人。」
「精神疾病,不及時干預的後果很嚴重。」撂下一句話,白中元來到了曲國慶身邊,「他為什麼不穿瑤族的服裝?」
「或許,他已經不屬於這裡了吧?」曲國慶猜測著解釋,「你看看他,哪裡還有絲毫正常人該有的樣子,這說明谷陵村民沒再把他當人看,否則不會連殘羹剩飯都不施捨,任由他以蛇娃為食。」
順著曲國慶的手指看去,白中元再一次受到了嘔吐感的衝擊,哪怕是見過了血腥場景,依舊泛著悚然之感。
在破爛的瓷盆中,有著一條只剩下半截身軀的蛇,另外還有一隻青蛙的腦袋,結合洪崖剛剛嘔吐出的東西判斷,之前應該是以此為食了。更噁心的是盆子邊緣,還沾染著一些動物的毛髮,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鳥。
「既然被村民們拋棄了,他為什麼不離開?」反胃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白中元只能通過說話來壓下去。
「離開?」曲國慶苦笑著搖頭,「看來你對這裡的民俗還是不了解,瑤家人是非常信奉神靈的,每逢重大節日或是婚喪嫁娶,都是要祭祀的。尤其是對於洪崖這般年歲的人來說,有些東西已經刻進骨子了。所謂落葉歸根,越是大限將至越是不可能離開,否則他哪至於落魄到如此地步?」
對於這番話,白中元深信不疑,因為就在洪崖頭頂的桌子上,白中元看到了一些祭拜「鬼神」的東西。
「曲叔,現在怎麼辦?」眼前這人的病可比葉止白嚴重太多了,白中元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
「再問問,能問出最好,問不出就只能離開了。」一步步走到近前,曲國慶蹲了下來:「洪崖,還記不記得神廟?」
「神,嗚嗚,廟,嗚嗚……」洪崖面露懼色,口齒不清,抬起髒兮兮的手指了指頭頂的上方,瞬間又縮了回去。
「不是這個,我說的是村外的那座廟。」看到洪崖一副茫然的表情,曲國慶只好給出更明確的引導,「雨夜,死人,神廟。」
哇……
短短六個字,就像是刀子扎進了心臟,洪崖的情緒頓時失控:「不是我,不是我,你們不要殺我……」
「你來吧。」曲國慶是真沒轍了。
洪崖這副樣子,白中元已經不抱什麼指望了,權當是走個過場了:「放鬆,放鬆。我相信那件事情跟你沒有關係,我也向你保證不會傷害你。」
「嗚嗚……」
洪崖依舊在迴避,不過放鬆了很多。
見此,白中元繼續輕聲問道:「我們相信你是清白的,廟宇的神靈也相信你是清白的,明白嗎?」
「真,真的?」洪崖抬手向上指。
「真的。」
白中元盡量擠出溫暖的笑容,繼續道:「但是村民們不相信,警察也不相信,所以你要拿出證據來,知道嗎?」
「什麼,什麼是證據?」
「就是證明你清白的依據,比如你有沒有看到是誰殺了那些人?」問出這句話,白中元有些後悔,生怕操之過急刺激到了對方。
洪崖的反應,倒是有些出乎白中元異常,非但沒有失控,反而歪頭回憶了起來:「他們,他們跑了。」
「往哪兒跑了?」意外之喜,白中元追問。
「外面,他們去了外面。」洪崖語無倫次。
「曲叔,外面是哪兒?」
「境外。」
兩個字,聽得白中元想撞牆,繼續問道:「還能想起別的嗎?」
「別,別殺我,別殺我。」剛剛清醒了兩句話的功夫,緊接著洪崖又陷入了錯亂中。
唉……
曲國慶長嘆口氣:「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成了這副樣子?」
「現在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回去。」曲國慶顯得有些煩躁。
「好吧。」
無奈之下,白中元只能點頭。
兩人走出屋子,轉身看到洪崖從桌子下面鑽了出來,手忙腳亂的從瓷盆了扯出半條蛇放到了祭祀用的器物中,隨後抓過了青蛙的腦袋,放到嘴裡開始大力咀嚼起來,嘿嘿傻笑時血水混著唾液流淌。
「看這樣子,怕是活不久了。」白中元悲嘆一聲,不忍再看下去。
「這就是命啊。」曲國慶轉身向前走,「走吧,回去告知虎爺一聲,讓村裡提前準備洪崖的後事吧。」
去趟茶山,收穫幾近於無,不僅如此還添了堵,直到返回盤家老宅,白中元心中還是異常的難受。
「怎麼了?」許琳和周然同時問著。
「沒什麼。」驅散雜念,白中元強打其精神問道,「情況怎麼樣?」
「方隊說他馬上去市局,跟封局商議過後回復我們。」
「周然,關於你養父……」
「我沒有確鑿的證據。」周然無力的搖頭,「你們有所不知,雖然我們是養父女關係,但真正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除了領養之初和臨終之前,見面的次數都極其有限,我一直讀的都是寄宿學校。」
「那你覺得他……」白中元有些話不知道怎麼問。
「可不可信對嗎?」周然說了出來。
「……」
白中元默認。
見此,周然篤定的說道:「他是一個好人,於我而言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是他把我帶去了省城,也是他給了我好的教育環境,更是他經常給我鼓勵和問候,是他拯救了我。如果這樣都不算好人,什麼樣的才算?」
「……」
這些話,聽得白中元無地自容。
「他是一個好人,就是沒有什麼好報。」周然嘆息。
「周然,請你相信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把案情查清。」白中元覺得有必要做出道歉。
「沒事兒,我都理解。」
看到周然諒解,白中元湊著近乎兒說道:「關於你的養父,我們從沒有正式談論過,能借這個機會聊聊嗎?」
「知無不言。」
「據我所知,你的養父叫周俊,執行過當年的卧底任務,泄密案發生之後利用職務之便帶走了卷宗,是這樣吧?」
「是的。」周然點頭。
「好,接下來我們說重點,你有沒有看過那份卷宗?」
「沒有。」周然搖頭,「之前說過,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從來都沒有聽過、見過那份卷宗。」
「那你又是如何知曉泄密案的?」許琳問。
「在我上高三那年,接到了他打來的電話,回家看到了醫院的診斷報告,癌症晚期余壽不多,於是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陪他。那時候我才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進而了解了泄密案,並遵照他的意願報考了法醫學專業。」說到這裡,周然的臉上浮現出幾分懷念之色,「那一個星期,讓我真正找到了做女兒的感覺。」
「後來呢?」許琳不想聽這些,怕感觸太深。
「高考是我和他的約定,我考取一所好的大學,他在家等我回去。可當錄取通知書下來,他已經……」
「……」
白中元和許琳都沒有去打擾周然,而是靜靜的陪她回憶著。
少許,周然回神:「帶著錄取通知書,我去給他掃了墓,由此走上了法醫這條路。」
「苦了你了,但也告慰了養父的在天之靈。」許琳輕聲安慰。
「他的墓地在什麼地方?」白中元突然問道。
「西山。」周然下意識的回答。
「西山?」
白中元皺眉,感覺記憶中有什麼東西被扯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