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白日晼晚
4.白日晼晚
那句直白的話令蒖蒖的思緒陡然凝滯,這是個比經營田地酒樓更難的題,她發了半天愣,漸覺臉燒得比日光灼熱,也未想出如何回應才得體。隨後發現趙皚閉目不再說話,也不知是睡著了抑或是昏迷,她頓感不安,輕輕拍拍他臉,喚「二哥」,而趙皚全無知覺,一動不動,蒖蒖愈發著了慌,又掐了掐他人中,仍未喚醒他,她想起庄文太子臨終那一幕,那沉重的悲傷又如一卷墨色的巨浪迎面襲來,一時間天旋地轉,心痛得幾欲裂開。她跪在趙皚身邊,握著他的手,無聲地哭泣著,在極度的痛苦之下一點點彎下腰,然而在額頭觸及他胸膛時,她聽到了他的心跳聲。立即側耳細聽,感覺到他心仍在不徐不疾地跳動著,她迅速一抹淚痕,強抑所有的不適感,硬撐著站起,深一腳淺一腳地盡全力向圩堤快步走去。
她爬上圩堤,四顧許久,終於看見一輛載著麥穗的牛車出現在圩堤一端。她向牛車揮動雙手,待車漸近,又揚聲召喚,令那駕車人催促著牛加快速度行至她面前。她向駕車的農夫說明趙皚中毒之事,農夫立即隨她進入麥田,把趙皚背起,送到牛車上。蒖蒖見牛車行得慢,來不及回城,便請農夫駕車到鞏店主的客棧,自己騎上馬,牽了趙皚的馬,跟在牛車之後。
她本就頭痛之極,好容易支撐到現在,早已精疲力盡,便昏昏沉沉地伏在馬背上,任馬緩行。好在那馬與她相處了好幾月,也頗有靈性,此刻自知跟著牛車走,一路平安地走到了鞏家客棧。
鞏店主一見他們形狀,吃了一驚,忙招呼左右扶趙皚與蒖蒖上樓休息,亦不忘取錢重謝那駕車的農夫。
聽了蒖蒖敘述,鞏店主道:「如今天氣和暖,正是蛇出蟄之時,這附近田地荒蕪已久,的確有毒蛇出沒。好在這附近住著一位捕蛇人,平時捕蛇養蛇取毒,也會很多治療蛇毒的方子,我這便讓人去請他過來。」
那捕蛇人名叫羅世華,自稱今年六十了,但身體壯實,滿面紅光,也很少見白髮。他看了趙皚傷勢,又問了蒖蒖受傷經過和那蛇外觀,判斷道:「應該是銀環蛇,毒性最大的蛇之一。好在你及時為魏王吮出許多毒血,目前他雖然昏迷,但還有救。」
他為趙皚清理傷口,從帶來的藥箱中取出半枝蓮、馬齒莧、徐長卿等好幾種草藥,搗碎后敷在傷口上包紮好,又取一些藥粉,請鞏店主立即取水讓趙皚沖服,另給蒖蒖少許藥粉,亦請她服下。
蒖蒖服藥后休息片刻,逐漸覺得頭暈噁心之感沒之前那麼嚴重了,而趙皚仍未醒轉,她不免面露憂色。羅世華見狀安慰道:「娘子請寬心,我這葯治蛇毒很管用,魏王又年輕,應無大礙,再睡幾個時辰就會醒了。」
他另取一劑葯,讓鞏店主先拿去煎煮,待魏王醒轉后請他飲下,又提筆開了方子給蒖蒖,囑咐她此後幾天按此請魏王服藥。蒖蒖收下方子,又問他自己是否也須繼續服藥,羅世華笑道:「娘子服了這一劑已無礙,不必再服了。這蛇毒號稱見血封喉,可也要蛇咬破皮膚,讓蛇毒進入血液,才能毒死人。娘子只是口腔接觸到蛇毒,並非被蛇咬傷,不會危及性命的。」
「就是說,蛇毒要遇血才能令人中毒?」蒖蒖詫異問,「那我為何也有頭暈噁心、四肢無力的中毒癥狀?」
羅世華反問:「娘子是不是口中有一點口瘍或舌瘍?」
蒖蒖愕然,旋即意識到,最近因忙於酒樓事務,睡眠不足,飲食不規律,虛火上升,口中的確長了米粒大的一點口瘍。
見蒖蒖承認,羅世華又道:「如果娘子身體健康,口腔、食道和胃都無潰瘍,嘴唇和牙齦也不曾出血,就算吞下蛇毒,也很難中毒。娘子此前覺得頭暈噁心,是因為少許蛇毒經口瘍溶入血液,才引發了這些癥狀。」
蒖蒖若有所思,旋即問:「一個人經常胃痛,是不是胃中有潰瘍?如果服下沾染蛇毒的食物,就會中毒吧?」
「很有可能。」羅世華道,「經常胃痛多半是因胃內壁有所損傷,這樣從食道進入胃部的蛇毒就會與血相觸而使人中毒。」
蒖蒖沉吟許久,再問他:「鞏店主說先生捕蛇養蛇取毒為生,所以,蛇毒是可以從蛇口中取出來另作他用的么?」
羅世華答道:「是的。取蛇毒不難,握住蛇頸部,將一個小瓷碟卡入它口中讓它咬,它口中便會流出毒液。稍後取出瓷碟,毒液乾燥了,便會凝結成干蛇毒。」
言罷他又在藥箱中翻找須臾,取出個小瓷瓶,打開讓蒖蒖看:「喏,這就是干蛇毒。」
蒖蒖接過,見那瓶中有一些如砂糖鹽粒般的晶體,聚在一起呈極淡的黃色,單看晶體則近乎無色。
「取蛇毒不難,但就是費事。」羅世華笑道,「別看就這一點蛇毒,可要取上千次毒才能凝成這麼多呢。」
「所以……」蒖蒖握瓷瓶的手有些顫抖,「這種干蛇毒,只要挑出一丁點,放進食物中,讓一個胃有損傷的人吃了,他是不是就相當於中了幾十條蛇的毒?」
「差不多吧。」羅世華道,「不過蛇毒並非全無是處,若人口腔食道腸胃都無損傷之處,口服少許蛇毒還可止血鎮痛,治一些病……對了,宮中有位先帝和太后寵信的中貴人程淵,前些年因血淤導致頭痛,據說就是用蛇毒治好的。消息傳到民間,這蛇毒的價又翻了兩番……」
說到這裡,他發現蒖蒖神思恍惚,面色蒼白,便關切地問她:「娘子仍感覺不適?」
蒖蒖搖頭,勉強笑笑說「沒事」,又繼續問他:「蛇毒應該很腥吧?當葯服用是否難以下咽?」
羅世華答道:「是有點腥味,但藥用的量極少,置入口中迅速用水服下是感覺不到多少腥味的。或者溶於湯水中飲下,味道濃郁的飲食可以掩蓋它的腥味。」
在他告辭前,蒖蒖提了最後一問:「蛇毒可用銀針驗出么?」
羅世華當即否定:「銀針只能驗出砒霜的毒,碰到蛇毒並無反應。」
蒖蒖回想這次趙皚的中毒癥狀,但覺與庄文太子臨終前的很相似,都是噁心嘔吐、暈眩、四肢無力、肌肉麻木,只是趙皚病勢較緩,而庄文太子毒發迅速。設若太子是經食物中了蛇毒,那許多自己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倒是都有了答案:太子胃部有損傷,所以就算他與自己吃了相同的食物,中毒身亡的只是他,而自己雖暈厥卻無大礙……想來那時自己有輕微破損的皮膚只可能是嘴唇或口腔黏膜。蛇毒隱蔽,事後就算太醫們在太子口腔和嘔吐物中驗毒也很難驗出所以然來,銀針無效,哪怕讓小動物去嘗嘔吐物,很可能也不會中毒……
如果是這樣,下毒之人真是用心險惡……蒖蒖心寒了半截,這人熟知太子的身體狀況,所以「對症下毒」,讓太醫看不出端倪,只能把罪責推到自己身上……會是程淵么?他懂蛇毒藥性,必然知道如何用毒。那時太子在追查菊夫人之事,程淵若有所覺察,擔心所作所為敗露,會有加害太子的動機,但這動機足以令他如此鋌而走險,竟敢毒殺儲君么?如果是他,他又如何能在自己眼皮底下把毒下到太子飲食中?就算用量甚少,但自己味覺靈敏,那點腥味會嘗不出來?
蒖蒖反覆回憶那日太子的每一道飲食,甚至懷疑那松江鱸魚會不會中過蛇毒,但那尾魚是自己在一缸活魚中親自挑選出來的,一直活蹦亂跳,哪有半點中毒跡象?想來想去仍找不到疑點,頭卻又開始隱隱作痛,蒖蒖只能暫時擱置這一問題,又去觀察趙皚的情況。
鞏店主在二樓分別為趙皚和蒖蒖各備一間房,供他們歇息,但蒖蒖心憂趙皚傷勢,一直留在他房間中默坐著守護,不時看看他面色,試探他體溫。到了夜間,感覺到趙皚額頭有些發燙,蒖蒖便取來溫水,拭擦他頭部和手心,想為他降溫,但趙皚眉頭緊蹙,左右躲避著,開始夢囈。蒖蒖停止動作,輕聲撫慰,趙皚卻越來越激動,一壁喚著「蒖蒖」,一壁緊張地坐起來,雙手胡亂揮動,似想抓住什麼。
蒖蒖去握他的手,告訴他:「我在這裡。」但趙皚恍若未聞,甩開她的手,依然叫著她的名字伸手向前,喘著氣想起身。
見他聲音與動作越來越大,情緒紊亂,卻無清醒的勢頭,蒖蒖雙臂摟住他兩肩,輕拍他後背,連聲喚:「二哥,快醒醒,我在這裡!」
他還在掙扎,眼見就要掙脫她把控。蒖蒖雙手不敢鬆開,又見他頭不住轉動著,滿臉急躁,於是情急之下摟緊他,將唇貼於他眉心上,像母親撫慰孩子一般,希望他在自己表達的關愛中找到安寧。
他果然安靜了。當她徐徐放開他,拉開一段距離后,他睜開了迷惘的雙眼,在燭紅影里盯著她看了半晌,難以置信地試探著喚她:「蒖蒖?」
「嗯,」她微笑著應道,「是我。」
見他那兀自猶疑的神情帶有兩分孩子氣,蒖蒖忍不住摸了摸他燒紅的臉,溫柔地看著他,再次肯定:「是我。」
他徹底清醒了,低目凝思須臾,忽地黯然問:「是我在夢中還是你在夢中?」
蒖蒖一怔,不太明白他語意所指。
「你對我這般溫柔,是不是又認錯人了?」見她似乎愕住了,他不由惻然一笑,手指輕托她下頜,閉目在她唇上印下輕淺一吻,旋即退後,睜開眼,水色滉滉的眸中逸出了他一向深鎖於心的悲傷。
這深夜卧室中的獨處,與這流轉於唇際的溫柔都似曾相識。蒖蒖忽然想起了曾經的一個夢……自己第一次釀好青梅酒那晚做的夢,夢見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又來相見……她腦中轟然作響,盯著趙皚輕聲問:「那一夜,是你?」
趙皚無聲地側首,又吻了吻她,目光探入她眸心裡,答道:「是我。」
蒖蒖不知所措地向後縮去,想起自己彼時的失態和他可想而知的痛苦,以及他此後若無其事地長久的掩飾,頓覺羞慚、愧疚與悲哀交織,一時竟無顏以對。
而趙皚一把握住她手腕,阻止她繼續退縮。
「如果我今天就此死去,你會不會為我哭泣?」他問。
她沒有回答,但雙目凝視著他,一瞬不瞬。須臾,一滴清淚自右眼角墜下,瑩光一現后,沒入夜色浸潤的陰影里。
他輕嘆一聲,拉她入懷,默默擁著她,良久后,在她耳邊低語道:「蒖蒖,白日晼晚,人生苦短,希望我們不會成為彼此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