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2章 退婚
容家的房子暖融融的,即便是這樣的寒冬天氣,蘇夕只站了一會兒,渾身便熱乎起來。
舟車勞頓的,蘇母臉色有些不好,她盯著容修聿的腿看了半晌,終究是沒問,旋即便被引著坐在了西洋舶來的沙發上,坐姿端正又緊張。
蘇夕坐在她身邊,垂著頭。
她也是第一次坐在這麼軟軟的沙發上,亦是緊張的。
容修聿叫了聽差的滿了茶水,放到茶几上,「蘇伯母,喝茶!」目光又在蘇夕身上頓了頓,只是將茶水放在了她的眼前,沒有多說一句。
蘇母抬起眼,笑眯眯的打量著容修聿,對容靖安道:「督軍福氣,三少真是少有的青年才俊。」
「過獎過獎!」容靖安雖如是說,但語氣中的驕傲彷彿要溢了出來。
「蘇伯母,我不過是留了幾年洋,算不得什麼才俊。」容修聿說著又苦笑起來,目光哀傷的落在自己的腿上:「況且,晚輩自小便有腿疾。」
蘇夕聽著,白嫩的手指端起茶杯,借著喝水的功夫瞧了容修聿一眼,只見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對面,下一秒,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臉上。
依舊是淡淡的,沒什麼表親,似火車上如出一轍。
蘇夕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看向蘇母,只見她臉上全然是惋惜之情,應是沒有認出來,火車上他們曾見過面。
「不是說那些個洋人可以做手術?怎麼沒有治好?」蘇母問。
「時間拖得久,神仙也治不好了。」容靖安嘆口氣,「多謝蘇夫人關心。」
她聽著容靖安與母親你來我往的,餘光卻盯在容修聿的腿上,他是裝的,蘇夕再明白不過。
過了一會兒,速來軟弱的母親不知道怎麼了,竟是直奔了主題——
「督軍,你也知我母女二人所為何來。蘇家滿門除我和小女,皆造橫禍,我母女……」蘇母說著聲音微微哽咽。
蘇夕垂著頭,忽的想起疼愛她的父親,頑皮的姊妹們,眸子里溢出水光。
「蘇夫人!」容靖安拄著手杖,嘆了一口氣,眉心皺的很緊,「蘇夫人,蘇家一門……容某實同情不已。」
蘇夕攥著手指,終究聽到容靖安緩緩說出了真實意圖——
「可現在畢竟不是舊社會了,婚姻大事講究的是情投意合,蘇小姐和容修聿雖定親十八載,終未見過面,何來情投意合之說?」
蘇母一聽,臉都白了,她看著容靖安,手指緊緊的抓著身邊的蘇夕,「你們這是要退婚?」
容靖安不說話,蘇母又轉頭看著不遠處的容修聿,聲音裡帶著抖意:「三少爺,也是要退婚?」
容靖安都沒有說話,容修聿自是不言語。
蘇夕心中冷笑,竟是一絲震驚也無,她慢慢抬起頭,一雙星眸一瞬不瞬的看著容修聿,聲音穩當極了,重複著蘇母的話,可她字字溫軟,毫無聲嘶力竭之感——
「三少爺,也是要退婚?」
容靖安給了身側立著的容修聿一個眼神,後者緩步走到蘇夕面前,垂下頭,行下一禮,鬆軟的髮絲垂下來,擋住了他凌厲的眉眼,聲音是不可動搖的堅決——
「蘇小姐有大好韶光,何必將時間浪費在我這瘸子身上?」他微笑得體,又道:「若成了婚,恐怕會委屈了蘇小姐。」
蘇夕眼睛轉了轉,她盯著容修聿,勾起嘴角:「要是我不怕委屈呢?」
容靖安和蘇母皆沒想到蘇夕會這樣說。
「那容修聿想問,蘇小姐可曾對我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
他火車上明明可以讓那麼多人免受劫匪劫財之苦,卻視而不見,此為無情。
如今又是裝瘸,又是想盡辦法退婚的,此為無義。
如此無情無義之人,即便有一副好皮囊又如何?她怎麼會一見鍾情?
蘇夕別過頭,冷漠的道:「自是不曾!」
「那便對了。」容修聿勾起嘴角,「你我二人,一非相戀多年的情侶,二非一見鍾情的男女,若說不怕委屈,那定是看上了我容家在北地的地位,想做闊太貴婦,亦或看上了容家的金銀財寶,否則,怎麼見我是個瘸子,還願意嫁?」
蘇夕聞言,心頭的氣騰的一下就起來了,「你不是瘸子,火車上你明明……」
「火車上?」容修聿黝黑的眸子中帶著詫異,一臉無知的表親:「什麼火車上?」
蘇夕就知道這人不會承認,偏偏容靖安又道:「容修聿昨日剛遠渡重洋回國,怎會在火車上?想是舟車勞頓,蘇小姐看錯了。」
她盯著容修聿,不說話了。
這一家人都是有備而來的,就是想要退婚。
其實她也不喜這什麼指腹為婚,只不過自出生來的十八年間,父親一直都告訴她,她的未婚夫在國外,又是如何如何的優秀,而父親故去前最常念叨的,也不過是這一樁婚事。
蘇夕此番前來,不過是為了完成父親的一個心愿。
如今容家不願,又步步引她入坑,蘇夕即便出生在書香世家,可這一盞茶的功夫,好修養盡數丟盡,她豁然而起。
十八歲的年紀,比二十歲的容修聿矮了不止一星半點。
她高仰著頭,不肯折腰——
「既然如此,退婚便退婚。」
蘇母立刻站起來,拉住蘇夕的手,面上焦急萬分:「小夕別衝動……」
蘇夕反手握住蘇母,義正言辭,眸中冷意四濺:「留過洋就了不起么?留過洋就可以不守舊約?留過洋就可以不重諾篤行?如果可以,依蘇夕看來,三少爺就不該回來。」
留在外面老死算了!
蘇夕說完,看也不看挑起狹長劍眉的容修聿一眼,拉著蘇母就往外走。
容靖安沒想到會是這局面。
他這一生,要面子的緊,這種背信棄義的事情要是傳出去,怕是多少人家要戳他的脊梁骨,又該如何統領北地?遂示意家奴將母女二人攔下。
蘇夕氣的要命。
如果早說退婚,她何必要等這十八年?
如果早說退婚,她就算委身喬二那頭豺狼也好,斷斷不會落得父親與妹妹死於非命的地步?
其實她再明白不過了。
這婚她今日不退,容家也會單方面取消婚約,美名其曰怕殘疾兒子委屈了她。
這婚她今日若是退了,容家再留她孤女寡母幾天,北地都會稱讚這督軍大度。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她幽冷的目光中帶著不屑和嘲諷,盯著一瘸一拐,緩步走上來假惺惺賠著不是的容修聿。
「不必強留我與母親,我們這就走!絕不再踏入容家一步。」蘇夕句句決絕。
容修聿聞言眉角輕輕一挑,緩緩站直了身體,右手順勢插入口袋,沒了剛才的謙卑恭敬,此時似笑非笑的盯著她身上的某處,打量著眼前的小女人,聲音冷冰冰的:「蘇小姐……就這麼想要嫁給修聿?」
蘇夕胸脯起起伏伏,十八歲的身體,嬌嫩如花骨朵。
發覺容修聿在看她,蘇夕後退一步,抬手將圍脖戴好,擋住起伏的胸口。
即便剛才發了怒,可終究還是閨閣女子,被人看了不該看的地方,本就臉皮子薄的緊,此刻騰的一下就紅了,嘴上卻是不饒人的:「誰要嫁給你?我才不要嫁給你這種小人。」
「可蘇小姐如此氣憤,我以為是婚嫁不成,惱羞成怒了?」
「你……」蘇夕咬著唇跺著腳,沒說出話來。
如果她再出口傷人,便真如這男人所說的惱羞成怒了,再者剛才也實屬氣不過,現在冷靜下來,想再鬧脾氣,也鬧不出來了。
何況,與這種人無需浪費口舌。
蘇夕拿著一小包行李,拉住蘇母,「母親,我們走。」
蘇母站著沒動,看著遠處的容靖安,後者立刻敲了敲手中的手杖,「蘇小姐,你母女二人初來乍到,寒冬臘月的,出去又能去哪裡?」
蘇夕還未開口,蘇母便道:「實不相瞞,現在也不是要面子的時候,北地沒有親戚,我母女二人實在無處可去。」
「母親!」蘇夕跺跺腳。
「我已經讓人收拾好了園中小樓,二位便安心在容家住上一段時間可好?」容靖安叫了小廝,攔住去路。
「這……」蘇母偏頭看著臉色蒼白,一臉拒絕的蘇夕。
容修聿見蘇夕不說話,笑了笑,「蘇小姐,可還是在惱羞成怒?」
「我們雖不能做親家,可朋友還是做得的。」容靖安對蘇母點點頭,又著人接過蘇夕手中的小包袱,「來人,帶兩位貴客去小憩。」
蘇夕冷靜下來,雖然她心裡不開心,可是事已如此,她現在賭氣出去,在錦城又人生地不熟的,何不借容家之地安頓好再走?
懂得審時度勢比徒有傲骨強多了。
她離開前掃了容修聿一眼,後者身姿筆挺,嘴角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意。
看似對她禮數周全,可根本就沒有將她放在眼裡。
偽君子!
她在心裡暗暗罵道。
不結親也罷,若是與容修聿成了婚,這種男人不一定要娶多少房姨太太……
蘇夕搖搖頭不再想,她與母親走在容家裡,無心欣賞北地光禿禿的風景,「母親,我定會想辦法離開這裡的。」
蘇母拍拍蘇夕的手,「小夕,你我孤兒寡母的,依我看,就住在容家上,十天半月的,你多多接觸修聿那孩子,說不定就生出感情了,只要你們情投意合,督軍就……」
蘇夕腳步微微一頓,柳葉眉蹙起,語氣凝重而嚴肅的打斷了蘇母:「母親,您這是怎麼了?我定不會嫁與他的,等我想好謀生的辦法,我們就搬出去。」
蘇母看著女兒挺的筆直的脊骨,微微嘆氣,心裡卻打定了主意,等人多時再重新提一提親事,她就不信容靖安真不要面子……
客堂內,容靖安端坐在沙發上,雙手拄著手杖。
「老三!」
容修聿走過來,站在容靖安面前:「父親!」
「退婚之事還需慢慢來,蘇小姐也是個寧折不彎的,雖嘴上答應,可還是要小心些,勿要出了事。」容老爺指了指身邊的沙發,示意容修聿坐下,「聽說最近軍中不太平,你剛回來,多留些心眼。」
「好!」容修聿為容靖安斟茶,狀似無意提起,「現在我北方勢力已日漸壯大穩定,依我看,大可不必與西北江家聯姻。」
容靖安皺眉,打量著眼前一向優秀有主見的嫡子,「怎麼?你看上那蘇小姐了?」
「沒有。」容修聿回答的飛快,聲音冷靜低沉,「南北還未統一,兒子不想成家。」
「荒唐!」
容靖安大喝,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他舉著手杖,指著容修聿的鼻子,「如今天下群雄割據,南北分立,北地我容家位居第一,西北江家屈居第二,江家表面雖歸順我們,可誰知他們會不會有野心?況且我聽說南部林家已有意與江南宋家聯姻,若他們聯了姻,南部歸一后勢力就越發強大!我北地自然也是要收了西北,南北勢力才能均衡。」
容靖安揉了揉眉心,「我老了,終有去了的那一天,你知不知道,你四弟五弟對我這個北地督軍的位子覬覦已久?你知不知道這個位子非你莫屬?你若不爭取到西北江家的支持,若有一天南北一旦開戰,你四弟五弟不論誰娶了那西北江家小姐,到時候,他們犯了糊塗,與南部勾結,到時候你豈不是腹背受敵?我北地何以生存?我北地百姓誰來守護?」
容修聿不言語,容靖安只當他已經明白。
現在不是無路可走之時,容修聿一個受過新式教育的人,更是不願將婚姻與政治聯繫到一起。
然容靖安終究是父親,他不能違背。
容修聿對容靖安點點頭,「兒子明白了。」
「嗯!」容靖安對容修聿這個兒子向來是滿意的,他揮揮手,「蘇小姐那邊,你最近盯著點,我要這親事退的讓旁人說不出我督軍府半分不是,知道我的意思?」
容修聿行了個軍禮,退出房間。
他筆直的站在迴廊之中,目光落向不遠處的小樓,眼前卻忽然出現一張稚嫩無邪的小臉。
半晌后,容修聿抬手揉了揉深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