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夜半鐘聲(11)
當月餅喊出「眼睛」這兩個字,始終潛藏在我心裡卻不願承認的那件事,似乎得到了證實——破解《楓橋夜泊》隱藏秘密的經歷,是否和方旭東有關?
他以我的名字寫了《鑄劍》,記錄了一段人與狐妖的離奇傳說;請我和月餅在勝利河美食街吃飯,告知李晏的陰眼和狐妖渡劫……
孔亮死後,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這一切是對我們非常熟悉的人暗中謀划。我也曾想到過是否和方旭東有關,但是很快就排除了這個懷疑。
這個矮矮胖胖的金融講師,怎麼會是蠱王?照著月餅的身材相貌,他的姐姐就算不是傾國傾城的姿色,走大街上也能達到90%回頭率。要說方旭東是月餅的外甥,這差距也太大了吧?方旭東的爹,也就是月餅的姐夫,這基因得多強大?才能生出和月餅天差地別的孩子?(當時有了這個念想,我倏地意識到,月餅的姐夫是誰?礙於月餅的情緒,我沒多問。)
至於眼睛,男左為陽,左眼為陽氣最聚之處。但凡遇到陰物,閉右眼避免陰氣入體蠱惑心智,運足左眼目力直視陰物,便可抵禦。很多人會有這種經歷,遇到惡犬猛獸不要逃跑,反而是直視畜牲眼睛,不多時便會將其驚退,無非是「以己體內陽氣蕩滌畜牲祟氣」的道理。
寫了這麼多,其實就是一瞬間的念頭。我來不及多想,舌尖抵住上顎,屏住呼吸,閉上右眼,目力集中在左眼,緊握軍刀,轉身!
一秒、兩秒、三秒……
深夜山風吹拂的樹葉沙沙作響,更映襯出深山的幽靜。
我和月餅,並肩而立,不可置信地呆立,好一會兒才互相對視。
「空的?幻覺?」我抬起右手,那條殷紅的蠱線清晰可見,下意識摸摸脖頸,彷彿還能感覺到人狐呵出的濕熱口氣。可是視線所及,野草、亂石、老樹,哪裡有什麼狐妖?
冷靜如月餅,也有些意外,摸了摸鼻子,試探著揮揮手,似乎要把幾分鐘前無比真切現在卻無影無蹤的兩隻狐妖從虛空里拽出來。
此時此景雖然詭異,我的心思卻不在這兒:「真是老方?」
「咱們和方旭東吃飯的時候,我放出一隻蠱蟲,還記得么?」月餅冷著臉,冷著嗓子,冷著眼神。
「那隻長得像瓢蟲的蠱蟲?老方沒什麼反應啊。」我話剛出口,打個激靈,敲了敲腦殼,意識到問題所在。
任何正常人,就算心理素質再好,看到這麼一隻稀奇古怪的蟲子趴在手上吸血,最起碼也要甩掉或拍死吧?而方旭東表現得太正常了,正常的根本不符合人的行動邏輯。這麼做,要麼是為了取得月餅信任裝作若無其事;要麼就是深通蠱術,知道這隻蠱蟲不會對他帶來影響。
「你當時就懷疑他了?」我雖然這麼問,還是很難相信「方旭東就是月餅的蠱王外甥」。
「我哪有這麼腹黑?他天天偷拍奇怪的女老闆,怎麼可能不被發現?當時只是放條蠱蟲試試他有沒有事兒……」月餅摸摸鼻子,伸手指了兩個位置,「剛才抽的煙里加了蠱草,埋在土裡隱藏蠱氣。那枚桃木釘的落點,是蠱氣冒出的位置。我送給他一枚桃木釘,在大概六十米範圍內,桃木釘之間由蠱氣相互感應,產生聯繫。你上大學遇到死了半年多的釣魚老頭,我忽然想起他姓『方』。《鑄劍》、李晏、渡劫、狐妖、你中蠱兩三天,這麼多巧合,我又不像你,想事兒一根筋,就用『蠱釘定位』試了試。」
「好好說話怎麼就扯到我這兒了?」我眯著眼盯著月餅所指的位置,隱約看到那枚看似隨手扔的桃木釘斜插在泥土裡,冒出一絲白色煙霧,絲毫不受山風吹拂,形成一道若有若無的煙線,順著野草叢縫隙,飄向西北角。
那裡大概就是方旭東藏身之處。想到孔亮慘死、方旭東滿臉肥肉的真誠笑臉,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故意提高了聲音:「他要就是蠱王,怎麼可能不懂蠱族的門道,還把桃木釘隨身揣著?」
「你知道的,我方向感不強,常常找不到路。」月餅揚揚眉毛居然有些不好意思,「這招是避免迷路,自己研究出來做路標……所以,蠱族,沒人知道這個。」
我本來想和月餅一唱一和激出或許是「蠱王」的方旭東,月餅這麼一說,我倒不知道該咋接話了。敢情這路痴屬性還能有這種操作?!
「我從來沒想隱瞞身份。只是你們太笨,才想到是我。」
這次,西北方向傳來的人聲,再不是忽男忽女的怪異嗓音,而是我很熟悉的,方旭東的聲音。
真是他?
我張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其實,我還是抱著一絲幻想——蠱王並不是方旭東。
這些年,我和月餅經歷了太多的背叛,見到過太多的人性之暗。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分外珍惜友情、相信朋友。月野、小慧兒、傑克、該死的黑羽、陳木利、李奉先,是為數不多的朋友。也正是因此,在武漢破解黃鶴樓謎團,即便是木利、奉先差點把我們害死,也依然選擇相信原諒。
「老方,你這麼做,是為什麼?」我問了一句三流網劇才會出現的爛台詞。
「南曉樓,你覺得我會回答這個問題么?呵呵……你們行走於光明,又怎麼知道黑暗是什麼樣子?」
「你……」月餅微微低頭,入神地注視著腳尖,欲言又止,「她是……」
「你的姐姐是我的母親。」方旭東的聲音很冷漠,「你是我的親舅舅。」
月餅筆挺瘦削的身體,像一棵被狠狠踹了一腳的枯樹般顫動搖晃。那雙細長的雙眼瞬間蒙了一層紅霧,緊緊抿起的嘴唇微微抽動,以至於牽扯著眼角耷向顴骨,使得整個面部扭曲成「悲傷」的字體結構。
我很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雖然不能感同身受,依然覺得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壓抑癟痛的無法呼吸。相依為命的姐姐,被部族製成培養「蠱王」的「蠱器」,這種原始而又殘忍的獻祭儀式,摧毀的不僅僅是一條鮮活生命,而是月餅原本無憂無慮的快樂童年。
就在心臟最疼痛那一瞬間,我終於懂了!月無華,為什麼永遠對陌生人保持著近乎苛刻的警惕;為什麼永遠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表情;為什麼毫不在乎的用生命維護認定的朋友;為什麼在我們喝酒聊天哈哈大笑時,會突然眼神遊離的沉默……
幸福的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童年用一生治癒。我暗自慶幸,曾經掙扎在泥潭裡的月無華,並沒有腐爛墮落成活在陰暗中的蛆蟲,而是依然仰望星空,相信黑夜中微弱但是璀璨的光!
相對於從小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所謂貴族……月無華,才是真正的貴族!因為,他的靈魂,是一道不屈服於黑暗的閃電;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我又冒起個很可怕的念頭!如果四族關於「我和月無華黑化」的傳說是真的……我因為小九幾生幾世的孽債情緣,放棄信仰走向黑暗,那麼月餅的黑化……
我,是,月餅,走進黑暗的,領路人!
我們探尋暗藏在唐詩宋詞里關於《陰符經》的線索,開啟這場「文字遊戲」的離奇旅程,究竟是阻止黑化的發生還是促成它的形成?
一切線索跡象表明,我們很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真正破解穿越時間的秘密。那麼,我們現在做的每件事,不正是為我們黑化道路鋪上一塊塊前行的磚石么?
許多讀者問過我:「羊叔,圓臉黃衫老人到底是誰?」
我從不回答。
換個角度想——這兩個活在傳說中,與我們極其相似的神秘老者,是否就是黑化的我們?
也就是說,未來的「我們」支配著現在的「我們」經歷的每一件事,從而確保形成未來的「我們」,並且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
這相當於一道數學題,答案就在等號後面,但是一步計算錯誤,得出的就不是正確答案。解題人還沒開始計算時,答案已經在支配著解題人的思想和行動。因為,它要存在於並且只能是它,存在於等號後面。
解題人的悲哀在於,絞盡腦汁層層計算為得出正確答案欣喜若狂時,卻沒有意識到——並不是解題人創造了答案,而是被答案控制著無法擺脫。
由此延伸,每個人,是否都是解題人?創造了自以為自己創造的人生。其實,終其一生,不過是人生這道數學題的運算公式。
我有些暈眩,不敢再想下去……
「老方,你是南曉樓的朋友,不是我的。你,也不是我的親人。」月餅深深吸了口氣,緩慢地抬起頭,垂在鼻尖的長發斜斜遮擋雙眼,嘴角微微上揚,泛起一絲微笑,「你是我這麼多年的心魔。感謝你的出現,天亮時,你和我的心魔,都會消失。」
一片樹葉,經不住夜風反覆撩撥,終於掙脫柔韌的枝椏,悠悠飄落,墜入潮濕骯髒的爛泥。樹葉的邊緣被污濁的泥水浸染,緩慢卻不可阻擋地向葉子的脈絡侵蝕。直至完全腐蝕,化成爛泥的一部分。
然而,在煦暖的陽光里,它又會氧化、分解,化成植物所需的物質被樹根吸收,再次成為枝頭的一粒嫩芽,舒展成翠綠的樹葉。
「心魔?能在月無華心裡有一席之地,不勝榮幸。呵呵……大話說多了,當心閃著舌頭。你怎麼可……」
「方旭東,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揮起軍刀,斬斷一截樹枝。似乎只有這種發泄的舉動,才能略略平復收攏混亂的思維。
「我的回答,早寫在《鑄劍》里了。你看不懂,怪我咯?」
《鑄劍》?阿千、三郎、狐變,黃衫、圓臉老人……
難道這一切,都和竹簡上的恐怖記錄有關?我的腦子裡隱約冒出一條不清晰的曲線,貫穿著零零碎碎的意識片段,卻總感覺少了最重要的一個環節。
樹林中,傳出一聲幽怨的女子嘆息:「明鏡本無台,菩提亦無樹。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月無華,你的執念,又何必如此深重?他,不過是蠱族為了應對《楓橋夜泊》秘密的可憐人,和你又有什麼不同?」
還有一個人?是了!那個飯店的女老闆,和大學偷情致死同名同姓的李晏!
方旭東是蠱王,那她是?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和他們說那麼多幹什麼?為了這一天,我們等了這麼多年。何必和死人廢話。」隔著野林子看不到,我都能想到方旭東那雙小眼睛裡面閃出的不屑。
「唉!」女子的長嘆聲漸漸遠去,終成回蕩在樹林里的午夜囈語,「由著你吧。」
「南瓜,你應付左邊,我對付右邊。」月餅摸出幾枚桃木釘,扣在手中,「小心點兒。」
左邊?
我微微愣怔,沒時間想太多,順勢向左看去。夜色太深,茂密的枝葉將月光鉸得支離破碎。光影斑駁中,我看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從雜草叢裡慢慢探出……
很多年前,在日本,我曾經親眼目睹由人變狐的全過程,場面太過驚悚詭異,至今仍是揮之不去的夢魘。接下來的幾分鐘,我所見到的場景,直到現在坐在電腦桌前,打字記錄這件事情,依然心有餘悸,汗毛根根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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