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經年疑雲(十二)
自蕭月熹進門起,椒房殿的氣氛就變得沉悶起來,眾人雖都等著看笑話,卻也誰都不敢真的吭聲譏諷。光是蕭月熹今日這身穿著就知道皇上對其的重視,真要往她刀口上撞,保不齊她藉由發作皇上都不會管。
幾人各自揣著小九九,誰也沒多言,氣氛詭異的安靜。
陳嬪突然出聲道:「說起來,嬪妾有疏忽之責,還望蕭夫人莫要怪罪。」
蕭月熹將冷漠的視線落在她身上。陳嬪自顧又道:「嬪妾從未操持過這麼大的宴席,忙得焦頭爛額,竟沒有命司衣局為蕭夫人準備朝服,真是……」
陳綾一副愧疚自責又謹小慎微的模樣,任誰看了都要於心不忍,蕭月熹卻依舊冷然以對,漠然道:「陳嬪不必如此自責,你的確是還管不到我頭上。」
陳綾神色一僵,謙卑的態度差點難以維繫,好一會兒她才喏喏道:「是,嬪妾多言了。」
蕭月熹心明鏡兒似的,她們此刻有多能忍,就有多期待她的當眾倒台。似乎所有人都將期盼落在中午的宮宴之上了。
茯苓自外走進,輕聲道:「娘娘,時辰已到,該移駕了。」
宮宴擺在未央前殿,由於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個千秋節,又有玳珩國使臣在側,所以布置得很是鋪張奢靡,簡直不亞於聖上的萬壽節。一路聽著宮人大臣們的讚美之詞,蕭月熹心中一片漠然:你們等著看笑話,我也等著看笑話呢。
開宴儀式有條不紊地啟動。
「皇上、皇後娘娘入席——」
陸錦繡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隱隱在顫抖。上一次這樣並肩立於人前,還是封后大典上,至此,她這個皇后就形同虛設。
帝後身著盛裝並肩而坐,龍袍鳳服十分登對,可觀兩人的表情,卻怎麼看都有一絲貌合神離的意味。
何通繼續唱道:「嬪妃朝賀——」
以蕭月熹為首,數量稀缺的幾名妃妾規規矩矩步入殿中,叩拜,高呼祝詞。若此時殿中有人留意一下聖上,就會發現他的目光在蕭夫人走進來的一瞬就再沒移開過。
陸錦繡施施然一抬手,何通便高聲道:「平身,賜座——」
接下來是人丁更不興旺的皇族一脈,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剩下的只有賢親王和六殿下。賢親王拖著一副行將就木的身子骨還來赴宴,蕭月熹十分意外,更意外的是,她還見到了遠嫁北境部族的兩位公主。
祝詞念完,幾人落座,蕭月熹的目光就落在了惠安長公主的身上。上次見面還是她八歲時暴打皇子公主,其中的公主就有她一個,她是先帝的第一個孩子,從小刁蠻成性,闖禍欺人也都是她帶頭,底下的弟弟妹妹蜂擁而上,永遠都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
而今再看,卻發現她眉眼間銳氣盡失,嫁為人婦多年,聽說孩子都有三個了,所有的銳氣也都這樣被蕩平了吧……
蕭月熹鮮少會盯著一個人看這麼久,看得惠安長公主都向她投來了疑惑的一眼,這一眼過後,她也愣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愣了會兒神的功夫,百官朝賀也已完畢,各自安坐后,那傳說中的玳珩國太子在千呼萬喚中粉墨登場。
那一抹頎長的身影著了身簡樸的青衣,第一眼望去真的很難與「太子」這種身份有什麼聯繫,頂多算是個身形挺直的青衣江湖客。然而隨著他緩步走近,讓人得以看清他的臉時,腦海中又會不自覺地想:哪個青衣江湖客這麼會長?
玳珩太子擁有一副好皮相,劍眉星目,薄唇微揚,那一抹邪魅不羈的笑意莫名讓蕭月熹覺得似曾相識……蕭月熹不動聲色地垂下眸子,當著她家皇帝陛下的面,居然看別的男人似曾相識,真是自己都無法容忍的一件事。
「瑾澤見過夜瀾皇帝,祝福夜瀾皇后千秋之壽,福祿綿長。」
玳珩太子的聲音宛若一汪清泉,仿若能洗滌人的內心,跟他的聲音一齊沉澱下來……
慕雲輕揚聲道:「玳珩太子不必多禮,賜座。」
「多謝夜瀾皇帝。」
眾目睽睽下,玳珩太子玉瑾澤行至自己的位置坐下,閑庭信步如同逛自家的後花園,這份鎮定自若也引人側目。蕭月熹不由得又斜了一眼過去,確定了這張臉與她見過的任意一張都對不上號,便繼續眼觀鼻鼻觀口,裝著她的苦大仇深。
開宴,在絲竹之音的掩蓋之下,眾人都小心翼翼地交頭接耳起來。表面歌舞昇平,一派祥和,卻不知接下來,將會有什麼風浪等著這些人。
慕雲輕忽而看向玉瑾澤道:「聽聞玳珩太子行至京中水土不服,不知可好些了?」
玉瑾澤輕笑一聲,淡然道:「慚愧,瑾澤身為玳珩太子,居然會被水土不服這樣的常見病症拖得幾日出不了門,讓夜瀾皇帝見笑了。」
慕雲輕道:「見笑倒也沒有,只是覺得貴國的名氣多少還是摻了些水分的啊。」
群臣愕然地看著他們的聖上,覺得他一定是吃錯了葯。
蕭月熹強行按下想要扶額的手,依舊裝作一派從容淡然,心中卻炸了鍋——上來就說得這麼直接?慕雲輕你瘋了嗎?可餘光觸及賢親王那張慘白的臉,蕭月熹又覺得,慕雲輕瘋得是有理由的
玳珩太子意外地沒有絲毫不滿,反而笑吟吟道:「不怪夜瀾皇帝誤會,只是瑾澤也有必要正一正我玳珩國名,唔……」玉瑾澤的目光在場中環視一圈,最終停在一處,笑吟吟道:「就拿這位貴人為例吧。」
滿場再度嘩然,玳珩太子指的不是別人,正是被聖上寵出花兒來的蕭夫人。
蕭月熹本人也有些愕然,可隨即就冷靜了下來,緩聲反問道:「太子殿下這是覺得我有病?」
這樣的問話,一個接不好可就兩廂尷尬了,全場寂靜無聲,彷彿都在等這位太子如何作答。
玉瑾澤面上依舊掛著邪魅的笑意,輕描淡寫道:「貴人若信得過瑾澤,就別用給你施針的那位大夫開的葯,您這麼美若天仙的人,何苦遭那份罪呢?」
慕雲輕和蕭月熹眼中皆閃過一抹不可察覺的驚愕,此人若不是在宮中安插了他們意想不到的眼線,那就真的是醫術高明如華佗在世了!
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蕭月熹都覺得不太可能,他們身邊的人已經縮減得不能再少了,除卻幾個親信之人,沒人知道李然研究的針法。華佗在世就更不可能了,即便華佗在世也不可能僅憑著一眼掃過就能入卜筮一般算得如此清楚。
除卻蕭月熹和慕雲輕,在場眾人皆是一頭霧水,他們大多甚至不知道蕭月熹在禁足期間病得有多重。
蕭月熹漠然道:「太子殿下莫要拿我一個小女子尋消遣了,我的身子安康與否我最有數了。」
玉瑾澤毫無意外地笑道:「看來貴人是不信瑾澤了。那……」他又在場中掃了一圈,目光落在面容憔悴的賢親王身上。道:「那就這位王爺吧,大家都能看得出來他身有微恙吧?」
賢親王什麼體質夜瀾上下可謂是人盡皆知,多年來僅憑著各色湯藥吊著一口氣,到玳珩太子這裡卻變成了「身有微恙」,真不知是這太子太過狂妄,還是他真的如此自信。
蕭月熹冷眼看著,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這位玳珩太子的言行,有些太過古怪了。她不動聲色地回眸朝慕雲輕望了一眼,見他正好也看了過來,四目相對,兩人從彼此眼中看出了疑慮和慎重。
這位玳珩太子剛一進京就閉門謝客,如今卻每一步都好似在按照皇帝陛下期許的方向走。
可很多事越是進展順利,就越讓人難以安心。
玉瑾澤旁若無人地走到賢親王席前一拜,隨即十分恭敬有禮地呈上一隻小瓷瓶,緩聲道:「早前聽聞夜瀾有位常年病痛的王爺,今日一見,就知瑾澤這副葯沒有配錯,王爺殿下不若帶回去試試?萬一有效,那位貴人可就能信瑾澤了。」
他這番言語太過輕佻,話里的古怪已經讓人無法忽視了。
陸錦繡面上掛著從容的笑意,輕飄飄拋出一記刀子般凌厲的話:「看這情形,本宮都要以為蕭妹妹與玳珩太子是舊識了。」
蕭月熹腦中有一瞬的迷茫——難道玳珩此行的目的就是跟陸錦繡密謀什麼?
下意識地望向玉瑾澤,他正望著皇后,不知是不是蕭月熹的錯覺,她總覺得玉瑾澤的目光中有些陰冷,連笑意都變得冰寒起來。只一瞬,玉瑾澤恢復了過來,淡然道:「夜瀾皇后說話可真是不負責任,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污衊本太子的清譽,是當我玳珩無人么?」
話音剛落,玳珩使團那邊便各個坐直了腰桿,憤憤然齊刷刷地瞪向了陸錦繡,氣氛從古怪瞬間轉為劍拔弩張,所有人都對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反應不過來。
只有慕雲輕平靜的面上倏地揚起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