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縱死俠骨香
山道上,血色成河,屍橫遍地。
莫子憂的青衫染上星星點點的血滴。他手持長劍,將每一個敢於上前的武官斬於馬下,驚心動魄,令人膽寒。
他的劍本來是極快的,可此時卻不知為何突然慢了不少,眾人心喜,以為他是打得累了,消耗太多,體力不濟。他們覺得,機會來了。
只有莫子憂自己知道,是駱提給的毒藥毒性發作了,他的身體因疼痛在微微抽搐著,顫抖著,他咬牙忍住了,繼續戰鬥。
儘管他的劍不比方才的快,可依舊威力十足,叫人難以招架。他手握著劍,又連續砍下了十多個人。
疼痛在持續加深,毒性發作的更厲害了,他忍不住捂住了心口,強自支撐著,渾身上下,無一不在咯咯打顫,無一處不痛。
旁人見此,覺得他支撐不住了,便幾個人一起圍攻他。莫子憂忍痛勉力應戰,他痛得頭暈眼花,因毒性發作而微微抽搐的手讓他的劍慢了下來,恍恍惚惚的中,他不慎中了一刀。
那一刀拔出來后,強烈的痛苦反而減輕他毒性發作的痛,他清醒了過來,大吼一聲,一劍刺進了對方的心臟。
他一定要把這些人幹掉,絕不讓他們追上慧遠大師!莫子憂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他暫時忘記了疼痛,或者說他顧不上疼痛了。他握著長劍,憑著強大的耐力和孤注一擲的瘋狂,幹掉了一個又一個敵人。
由於毒性發作,他的劍遠不如開始時那樣令人驚艷了,漸漸有了弱點,戰鬥力減弱了。混亂中,他又受了幾刀,可他全然不在乎,只一味的奮力殺敵,一絲一毫也不肯鬆懈。
他的青衫已經被染紅了,不是別人的血,是他自己的。血,越流越多,他的身上彷彿挖開了一道血河,血流不止,源源不斷。
可他不在乎,他心裡有著對俠義的熱忱,對朋友義氣的堅守,他不怕。
這樣堅定的信仰,催發了他的一腔熱情和孤勇,激發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在這樣強烈的痛苦之下,他居然堅持到了最後,將所有人馬,一一斬殺。
解決掉最後一個人之後,莫子憂笑了,他終於幫朋友清除掉了禍患,他們安全了。
他失去了支撐的力量,驀然倒下。在倒下的那一刻,他依然緊緊握著他的劍,俠客的劍,是不能丟的。
莫子憂的眸子不再明亮,他望著白茫茫的長空,心想,老天終於要把他這條命給收走了么?
但還好,他總歸是死的有價值的。慧遠大師救走了,他護住了他的朋友,他死得其所,死而無悔。
只是,想起一個人,他的心裡就難受起來。
青薔,他的妻子,他一生的摯愛,如果他死了,她該怎麼辦呢?
他說過要陪她一生一世的,可他卻食言了。
原來,他的一生一世,這麼短,這麼短。
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刻,他最牽挂的,莫過於青薔和靖兒了。
他的愛人,他的孩子,沒有了他,他們該怎麼辦呢?
對不起,青薔,我本不想讓你傷心的,可我註定要讓你傷心了。
不過,他的青薔,是那麼堅強,那麼倔強,她一定可以度過這個難關的。就算沒有他,她也能好好活著,好好的生活。
她很堅強,他一直都知道的。
他的腦海里很過很多青薔的模樣,溫柔的、睿智的、勇敢的、執著的模樣,她的一切,在他的眼裡都是美好的。甚至就連她生氣的模樣,也是那麼的可愛。
很多年前,當他看著宇文邕把她救回船上養傷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從未想過,她會成為他生命中不能捨棄的愛人,他對她念念不忘,刻骨銘心。
那時,看著她因受傷而神志不清的夢囈哭泣,他隱隱猜到她有著慘痛的經歷,於是起了憐憫之心,但也僅僅只是憐憫而已。
因為這點憐憫,他為她吹簫療傷,她卻把他無意的善舉記在了心上。
他真正注意到她,是在那一夜,船邊月下,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一雙與書瑤有幾分相似的眼睛,他因此對她多了幾分上心。
他接近她,開導她,也終於明白,她和書瑤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人。書瑤的眼睛憂傷而美麗,含著淡淡的清愁。她卻是那麼清靈有神,睿智聰慧,又那麼執拗,頑強不屈,堅強得不可思議。
他的生活里漸漸有了她的身影,他想起書瑤的時刻越來越少,漸漸的,她的身影佔據了他全部的思念,他愛上了她。
在分開的那七年裡,每當午夜夢回,她的身影總會在他的夢中出現,他欣喜若狂,夢醒來又是一場空。他無數次地夢到她,又無數次的醒來,無數次的失望。他瘋狂地思念她,飽受煎熬,卻又無法放下。那時候他便知道了,這輩子,他都無法忘記她了。既然忘不掉,那就把她永遠刻在心上。
「青薔……」他呢喃著,回想著他與青薔度過的快樂時光。
我就要死了,你會很傷心么?
他不希望她傷心。
還好,他並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個,就算他不在了,她也不會太傷心的。
如此,甚好。
他的眼角劃過一滴淚,緩緩地,闔上了眼眸。
——
血浸山道,草木飲血,大片的屍體之下開出大朵大朵的暗紅色的彼岸花,遍地是死亡的氣息。
我下車時,看到了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滿地的鮮血,滿地的屍體。
「好多……死人!」
清瀾和蔣裕被遍地的屍體嚇得發抖。
我的內心惶恐不安,卻不是因為害怕這些屍體,而是因為……我不敢想下去。
我跨過一具具的屍體,當目光所及一角被血染過的天青色的衣衫時,我愣住了,腳底微微發顫。
愣住片刻,我隨即抬腳,不顧一切地奔向那片青衫。
停下腳步,我終於看清地上躺著的人,眼淚一瞬間奪眶而出。
「子憂!」我蹲下身,扶起他的上身,一隻手卻沾了黏糊糊的液體,是血,滿手的血。
我伸手去摸他的面龐,有點涼涼的,手指觸到他的鼻子,那裡,已經沒有呼吸了,沒有了。
沒有呼吸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子憂,子憂,子憂!」我痛苦地大喊著他的名字,眼淚瘋狂湧出。
為什麼,你都不肯等一等我,為什麼,我連你的最後一面都等不到?
「子憂,你睜開眼,我是青薔,你睜開眼再看我一眼吧!」我抱著子憂,心碎欲裂,痛苦地哀求。
你不是說,你喜歡一直看著我么?為什麼不肯睜開眼來看我一眼。
青瀾被我的悲傷所感染,聲音不由得低低道:「夫人,他死了。」
這一聲無異於死亡的宣判,我頓時心痛如絞,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他再也不會看我一眼了,因為他,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子憂,你怎麼能就這樣走了?我還有好多話要同你說,我還沒有告訴你,我最愛的是你,是你,只有你!
你怎麼能都不聽我解釋就走了。
沒有了你,我該怎麼辦?
我大哭著,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千言萬語全都化作了撕心裂肺的痛哭,我的頭緊貼著他,混亂迷茫,痛苦絕望,甚至想著此刻不若就此與他同去,也是好的。
我伏在他的頭上嗚嗚大哭著,眼淚怎麼也流不夠,似乎要將這一生的眼淚都流干一般。
有些不曾說出口的錯過,一時錯過,竟是永生的遺憾。
——
那天我抱著子憂哭得暈過去,是蔣裕和青瀾把子憂的屍體搬回來的。等我醒來時,子憂已經被放進了棺木之中。我流著淚親自為他潔面換衣,我要讓他乾乾淨淨體體面面地離開人間。
在擦拭他的雙手時,他的一隻手握得緊緊的,怎麼也掰不開。我和青瀾兩個人合力才把他的手指給掰開,那早已涼透的手心裡,竟是兩段紅繩。
那是被我一劍砍斷的三生繩,他竟然還留著!
我撫摸著那兩截紅繩,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他居然還留著,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緊緊地握著,不捨得放開。
當年他說:我們這一輩子都是要纏在一塊的,纏到老,纏到死,誰也不離開誰。
明明是你說的,為何你卻先離開了?
我把紅繩收好,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臉龐上,最後一次感受他的觸摸,嗚咽道:「子憂,你竟然還留著,還留著我們的三生繩。」
青瀾輕撫著我的肩,安慰道:「夫人,你別太傷心了,他在泉下有知,會難過的。」
蔣裕在一旁緊張道:「夫人,這裡是客棧,不能再把他放著了,久了會惹來官府懷疑的。我們還是快點將他下葬吧,死者入土為安哪。」
青瀾微微抱怨道:「蔣總管,你就讓夫人再看她夫君一會兒嘛。以後都看不到了,你怎麼忍心催著把人下葬呢。」
蔣裕看看青瀾,又看看我,只能幹著急。
我的目光落在子憂的面龐上,長久地凝視著,我要把他的面容永遠刻進我的心裡。
終於,我放下了子憂的手,沉重他,「把他下葬吧。」
我把子憂葬在了距離阿袖墓地不遠處的山下。沒想到,這兩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終,都要長眠於此地。
子憂一生追求一個義字,他救出了慧遠大師,不負朋友之義。想來,也是無憾的吧。
註釋:
①標題出自唐代李白《俠客行》「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