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帝城雲里深
沒想到那天那個小男孩竟是當今周國天王的六弟,我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只能自認倒霉了。
「青薔,直兒口味刁鑽,卻一直誇你做的東西好吃,看來你的廚藝可以跟皇宮御廚一比了。」
我微低下頭謙虛道:「大冢宰謬讚了,青薔可不敢當。」
圍繞在宇文護身邊笑嘻嘻的小男孩,頑皮,又天真任性的,正是當今周國天王的六弟——宇文直。聽人說,這小孩有事沒事常出宮往冢宰府跑,跟宇文護關係特別親密,比跟他一母同胞的兄弟還要好。
「蕭姑娘,寡人仔細想了想,長安城這麼大,想要找到你師父非一朝一夕之事。若你長期以客人的身份長居於此恐會遭人非議,況且你久待在冢宰府也會煩悶。為了你的清譽,不如寡人給你找些事情來做,就當作是消遣如何?」宇文護突然提起我師父的事,詢問我的意見。
我問:「什麼事?」
「寡人的書房無人打理,正缺一個掌事的,不如姑娘你來幫寡人整理一些文書吧,這樣就不會招人閑話了。」宇文護以淡淡的口吻商量,「寡人的書房中有許多珍藏的書籍,姑娘煩悶時也可以拿來看看,解解悶,如此可好?」
「好啊!」我正愁待在府里閑得慌呢,書房掌事,活又清閑,又有書可以看了,何樂而不為?
宇文直在一旁眨著圓滾的大眼睛問:「那直兒以後能過來找蕭姐姐要滷雞爪吃么?」
宇文護和藹地摸摸他的頭,微笑,「這個就要問蕭姑娘了。」
宇文直轉頭同我商量道:「蕭姐姐,我不會白吃你的東西的,我給你錢,一兩銀子如何?」
「我會是那種為了一兩銀子就出賣自己廚藝的人么?」我微微挑眼道,「起碼要十兩銀子才行。」
宇文直為了美食,只好咬牙道:「十兩就十兩。」
「成交!」
就這樣,我成了宇文護的書房掌事,整日於書房內走動。
書房外是一片青翠綠竹,疏疏煙露姿,綠影婆娑。
撩開晶紫卷珠簾,抬頭便是一排花梨木書架子,豎立著層層紙卷,疊放著堆堆竹卷,書香味十足。東頭紅藤貴妃榻,擺立著紫檀木大鵬扶搖展翅圖屏風,正中紅木圓桌,左右青枝竹葉鏤雕太師椅,兩側白壁垂掛山水花鳥圖,頗具古香古色。
書房掌事的活十分輕鬆,每日只需整理書案,備硯研墨即可,書房裡那些珍藏的孤本,還可以讓我隨意看,甚至有的時候,宇文護在書房接見政要人物,談論政事也毫不避忌我,儼然把我當作了親近可信之人。
宇文護席地坐於書架旁的青松翠柏彩紋案桌旁,含笑投向我,「青薔,寡人已託人打聽到了,長安城內最有名氣的酒家便是華陽街的解憂酒,你確定能在酒肆里打聽到你師父的消息?」
我抬眸回道:「師父性嗜美酒,每到一處必嘗當地美酒。若他真到了長安,斷然不會錯過這裡的美酒。」
「既是如此,那你就去準備一下,等會寡人和你一同去解憂酒家看看。」
我婉拒道:「這等小事青薔一人便可,怎敢勞駕大冢宰。」
宇文護不甚在意地笑道:「無礙,寡人也正想一品這傳聞中的解憂美酒呢。」
古典華美的馬車內,宇文護盤膝坐於一方低矮紅木書桌案前,手持一卷《吳子兵法》氣定神閑地看著,我和李寧則坐在一側,馬車緩緩馳行。
我探出半個頭,通過車窗看外面的景色。長安城街道寬闊,宅院連亘,紅當綠瓦,朱門白壁,街道兩旁碧樹蔭蔭,繁葉娟娟,一些細碎白花裊娜地開著,風吹細細香,一條街顯得秀麗雅緻。
漸漸往前,移步換景,店鋪酒肆林立,時有朱樓亭亭,絲竹聲聲。街邊小販吆喝不絕,行人如流,一派熱鬧景象。
掀開天青色雲煙車幔,望著酒家牌匾上瀟洒飛揚的三個大字:解憂酒。我會心一笑,「想必解憂酒家是以杜康最為盛名吧。」
李寧驚訝的瞥了我一眼:「蕭姑娘如何得知的?」
我淡笑回道:「曹操有詩云:何以解憂?唯有杜康②。解憂酒之名當出於此,這就不難猜了。」
一邊說著一邊進了酒家,尋了位置坐下。酒家布置擺設明亮鮮麗,正中台上還有人在吹簫助興,一名著鵝黃衣衫的女子正持簫吹樂,姿態嫻雅。
柔婉如水的簫音自小孔中緩緩傾瀉而出,恰如涼風吹過,滿樹枝頭繁花瑟瑟,風姿楚楚,疏疏落落地下著一場纏綿的花雨,風月無限。
一曲吹盡,我微笑地走到那女子面前,「這位姐姐可否聽我一言,《山鬼》雖好,卻太過柔膩纏綿,倒像是女子凄凄切切的幽訴,叫人更添愁思,這豈不是有悖『解憂』之名?況且來此飲酒的大都是男子,男子更喜歡瀟洒豪氣的曲子,姐姐不妨轉換一下風格,效果會更好。」
黃衫女子聽了我的話后垂眸細思,露出認同的笑意,「多謝姑娘提點。」
我淺笑詢問道:「能否借姐姐的簫管一用,我這裡有一首曲子正好應景,姐姐且聽聽看如何。」
徵得同意后,我手持碧簫於唇邊悠然吹奏,一兩下極輕極細的簫音流瀉而出,流風迴旋。簫音漸響,清越流亮如泉水咚咚,玉石叮噹。簫音迴轉,忽輕忽響,珠落玉盤,清悅短促。爾後高音漸起,激蕩起伏,千重青嶂起,江水東去,風淘浪驚,波濤如涌,捲起千堆雪。遙看青山怒浪,江河朗朗,天地疏闊,心境亦變得開闊起來,高亢又不失清麗的簫音彷彿鏗鏘的水波,映著連綿的綠嶂青山,滿江碧透,清清涼涼的音調如風如水,只把人滿腔的鬱悶憂愁都給消去。繁音漸輕,高音漸落,落落清遠,波濤浪卷過後,江上青煙水霧一空,靜影沉璧,一切歸於平靜。
一曲方歇,滿座拍手叫好,仍意猶未盡,直呼再來一曲。於是我又吹奏了一曲大氣恢弘的《將軍令》,聽者如痴如醉,猶覺不過癮,直求再來一曲。黃衫女子見客人反響如此之好,便央我教她吹奏這兩首曲子。我應她的要求,教她《流水迢迢》和《將軍令》的指法。
回到原位,宇文護意味悠長地看著我,「青薔方才吹那兩支曲子怕是另有深意吧。」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大冢宰。」我被他看穿了,只好實話吐露,「那兩隻曲子是青薔與家師一起鑽研所作,世間只我二人知道。若師父真來了這裡,聽到這兩支曲子,必定知道我也在長安。若他有心打探我的消息,前來尋我,我與師父便可相聚了。」
宇文護輕輕執起桌上的青梅纏枝紋酒杯,淺啜一口,「你倒是心思靈巧。能教出你這麼靈慧的徒弟,寡人對你的師父真是好奇得緊呢。」
這時李寧道:「大冢宰,楊堅在那邊。」
宇文護順著李寧的方向看去,道:「去把他請過來。」
李寧依言過去,只見李寧走向遠處窗口的一年輕男子身邊,不一會兒,兩人走過來。我方才看清那年輕男子的容貌,他穿著一身墨藍衣衫,身長玉立,濃眉俊目,倒也風度翩翩。
男子坐了下來,問:「大冢宰喚楊堅過來有何事?」
宇文護微笑地瞧著他,狀似關心道:「楊兄弟在宮中當值,一定很辛苦吧?」
楊堅一臉理所當然,忠心耿耿的樣子道:「守衛皇宮,保護天王是臣分內之事,豈有辛苦之理。」
「也是,你成日在正武殿當差,一心護衛皇宮,亦無事可憂。哪像寡人這般日不暇給,疲累不已。」宇文護濃眉擠到了一處,一副很苦惱的樣子。
楊堅清亮的眼波盪了一下,問:「大冢宰可是為朝政之事煩惱?」
「如果只是朝政之事便好了。」宇文護輕輕嘆息,「寡人一心輔佐天王,繁盛大周。可恨暗地裡總有些人在天王面前編排寡人獨攬大權,不把天王放在眼裡。這般挑撥寡人與天王的君臣之誼、兄弟之情,寡人實在憂心得很呢!」
楊堅平靜的臉色沒什麼波動,只是和言道:「大冢宰不必憂心,您對江山社稷有功,又與天王兄弟情深,天王是不會聽信小人的讒言的。」
「怕就怕三人成虎,天王聽久了難免會對寡人起猜忌之心。如今寡人既忙於朝政,又要防小人暗箭,更要擔心天王會起猜忌之心,實在是心力交瘁。」宇文護一邊撫額嘆息,一邊試探性的問,「現下寡人急需助力,楊兄弟可願來助寡人一臂之力?」
楊堅面部僵了僵,很快溫和笑道:「大冢宰高看楊堅了,楊堅只是小小的宮伯下士,能幫大冢宰什麼忙呢?」
宇文護的眼睛眯了眯,微笑道:「楊兄弟何必自謙呢,你性子沉穩,又才智過人,文韜武略俱通,是有大好前程的青年才俊,怎會幫不到寡人呢?」
楊堅謙和一笑,「才智過人不敢當。在下不過是粗讀過一些兵書,武功也是稀疏平常,實在擔不起文韜武略這四個字,恐怕要讓大冢宰失望了。」
宇文護眼裡閃過一道電光,語氣不似方才溫和了,「楊兄弟當真不願意幫助寡人?」
楊堅波瀾不驚,宛言道:「不是不願,是楊堅沒有能力幫助大冢宰,何況大冢宰位高權重,手下必定人才濟濟。楊堅資質淺陋,在眾多才俊中恐怕也是徒增笑料罷了。」
見宇文護不說話,楊堅起身向宇文護告辭,「若大冢宰沒什麼事的話,在下先行告退了。」說罷,藍衫飄拂,從容離去。
楊堅離開后,宇文護沉靜的臉上方顯出幾分凌厲陰沉之色,隨後廣袖一甩,離開座椅,直往店門而去。
註釋:
①出自唐朝詩人王維《奉和聖制登降聖觀與宰臣等同望應制》「帝城雲里深,渭水天邊映。」
②出自三國時期曹操《短歌行》「何以解憂?唯有杜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