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回 羽簪定情 高牆鎖春深(2)

第6回 羽簪定情 高牆鎖春深(2)

天已大亮,素苡方迷迷糊糊坐在妝鏡前。昨兒個夜裡蹬被著了風,早上起來腦袋一跳一跳的疼,跟老夫人告了請安的假就又睡,這就睡到了臨近午時。

素苡坐在那兒對著窗外的大好春光,直打哈欠。

給她篦發梳妝的碧痕見了,無奈道:「姐兒是有多困?外頭春光明媚的,窩在屋子裡,春光空辜負!」

素苡又打了好大一個哈欠:「什麼姑母姑父的?」

碧痕嘆氣:「冬天都過了,蛇都不冬眠了。」

「人有春困,亦,有病困。」素苡言之鑿鑿道。

「春困我曉得,病困什麼?」

「生病了,需要休息。」

梳的髮髻倒是精氣神兒十足,可惜掛在了素苡腦袋上,就頓時跟著一起萎靡不振起來。

素苡身子一晃一歪,便又倒在了床榻上。碧痕長嘆一聲趕緊去拉:「我的姐兒哎!前頭都熱鬧壞了,偏您在這睡大覺!」

素苡迷迷糊糊的問:「前頭為什麼熱鬧?」

「四姐兒歸寧,姑娘可要前去拜會?」

素苡忖了一會兒:「四姐?不是,她,宜娘娘省親的時候,不才回來過嗎?」

碧痕趁機把人從床上拖起來,給她套上衣衫:「家中猛獸虎視眈眈,不在身邊,如何放心?」

素苡點了點頭:「嗯,也是,四姐一走,金姨娘可就孤零零了,不過三夫人最近忙,忙完了,可能就有工夫折騰人了。」

碧痕搖了搖頭:「聽說最近蕊姐兒惹得三夫人院兒里雞飛狗跳,三爺也不肯常去了,但忙,也沒幸通房,就歇在兩位姨娘那兒。這崔姨娘好歹有人撐腰,又有兒子,金姨娘有什麼?唯一獨女也……」

門帘上忽映上一道陰影,素苡趕緊豎了指頭示意碧痕噤聲。門外有人福了一福,道:「奴婢給七姐兒請安,不知冒昧打擾,可方便?」

素苡應了聲,進來的是個極生的面孔,她心下多少防備:「這位姐姐瞧著面生,可是識不得路走錯了院子?」

「怎麼會!奴婢渺音,原是老太太院兒里的人,跟了老太太多年,才賜給四姐兒做陪嫁,又怎會記錯韓府府中路?奴婢本就說是來尋七姐兒的,又何至於走錯院子來此?」

素苡點了點頭:「所以,是四姐讓你來的?」

渺音頷首:「我家夫人早想到姐兒您會避著人多處,尋由頭推了不去,便早早的備下東西,叫奴婢送來了。」她把手裡的食盒遞上前給了碧痕:「我家夫人說,上迴路過姐兒的院子,無禮造訪,還勞姐兒賠了些點心,心裡一直記掛著、過意不去,這便想著,挑了些韓府里,未曾見過的新鮮玩意兒,想來姑娘是沒有嘗試過的,送來也討個上元的喜氣!當然這上元節裡頭,元宵可少不了,頭層就是,是我家夫人親做的呢!」

素苡和韓蘩茵確實從未有過「無禮造訪」的一段,但人家既認真說出來了,便是真的思慮周全了要同她交代事情的。想罷,素苡笑著點頭:「四姐客氣!不過幾樣粗鄙點心,倒叫四姐掛記心上,叫我這個做妹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定要替我帶到話,多謝你家夫人,再問安好。」

「那奴婢便先行告退了,」來者福了福身子:「夫人還說,知道姐兒喜歡甜的,這食盒的最下頭一層里,儘是蜜糖做的玩意兒!甜膩膩的,她都吃不下去!想來,姐兒是歡喜的!」

素苡笑了:「還是四姐知我!不過交道一回,便如此懂我,妹妹心底里暖的緊!竟覺得傷寒都好多了,身子也暖了!今兒個不巧,逢上傷寒,下次四姐再來,妹妹定要,好好前去拜謝才是!」

渺音退下,素苡確認四下無外人,便打開了最後一層。一一挪開點心后,底下竟是個同這盒子一樣大小的托盤,素苡奇怪的看了又看。

素苡想了想,把托盤遞給碧痕:「你可曾見過這種托盤?」

「托盤?不過一個托盤,什麼稀奇?」碧痕仔細看了看,「唔」了聲道:「這是……放滾湯用的托盤,廚房裡頭倒也常見。姐兒不知道,也不奇怪,這都是底下粗使下人做事時的小發明,廚房與餐廳路遠,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設置,底下還有一層,隔熱的。」

素苡點了點頭:「是,這層按理說,都是由膠粘了的,但你看這當中,膠明顯是被人用刀割開、晾曬過,已乾涸了許久。廚房裡頭不會如此不謹慎,灑了東西算她們的,除非是刻意。如果記得沒錯,這就是當時給四姐送酒的時候,韓瑛蕊給我用的。」

「嗯,膠沒有了,用水臨時短暫的粘合也不是不可以。」碧痕道。

素苡笑了笑,幽幽嘆氣道:「這東西用來盛酒實則不必要,但也無大不妥,頂多說是廚房裡頭忙,隨手取了一個罷了,沒人會追究。而且當日三夫人特地叫人送了新的衣裳和繡鞋,我還以為問題出在鞋上。可仔細想想吧,在鞋上動手腳,與特意留有把柄教人抓,有何區別?

「先後三夫人永軼候夫人和四姐姐,三人都曾進過這個屋子,怎麼偏生就我滑倒了呢?我後來想,許是我穿繡花鞋乃頭回,摔倒是情理之中,但門口的確是很滑……門檻處有帘子掩著,裡外相互看不見,在她們聊天的時候有人到門口做些手腳,其實沒人會察覺……這樣想來,好像也說的通吧?」可素苡又不解了:「可是,首先酒我就不能理解,四姐會釀酒,明顯不是好事……」

碧痕嘆了口氣:「為了攪黃四姐兒的婚事呀!您別以為四姐兒是三夫人養女就真給當成親生的養!三夫人是逢場作戲的高手,才不會真對一個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來的孩子好呢!但此舉,的確,可以看出三夫人目光之短淺。

「我在老太太身邊伺候的時候,老太太就常說,三夫人的陰謀詭計多但是思慮不成熟,膽量夠大,但城府不夠,沒有長遠心思。就說這趟,她單想著,不能讓四姐兒嫁的門第比大姑娘高,卻沒想到這樣一來,會把臉丟到外頭去,壞了韓府女兒的名聲。她還有八姐兒未嫁,她以為,自己說是庶女犯錯,就能撇清關係,其實不然,闔府上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要不是這次來的永軼候夫人人精兒似的,瞧出了三夫人的心思,否則順了三夫人的意,四姐兒沒嫁到好人家,闔府女兒都得遭池魚之殃!」

素苡蹙眉:「可,這個名聲,怎麼說呢?怎麼就是好,怎麼就是壞?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一個女兒不好,其它就都不好?」

碧痕頷首:「當年岑家和韓家其實勉強也算門當戶對,只可惜,姨娘嫁之前,岑家老大在外臭了名聲,大著肚子,也敢往街上跑,當街摔了一跤,全城都知道了,岑父又心疼女兒,沒捨得一脖子給勒死!那男的有家室,府里七八個女人,岑父還好好的把女兒嫁給人家家做了平妻,後來一入府,所有姬妾前後腳兒都死了,後來,岑姨娘幾個做妹妹的,就連九品芝麻官的兒子都不肯要了震后府,只能做小。」

素苡倒吸一口氣:「闔府的姬妾都死了?」

「各種辦法,不管暗害也好,威壓其讓其自盡也罷,府里唯一的男丁還掉河裡了,死到沒死,就身子骨差的不行,後來岑家老大肚子爭氣,整了個龍鳳雙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素苡奇怪:「還能不是真的?」

碧痕撇撇嘴:「偷龍轉鳳唄……」

「這麼勾心鬥角的,不怕遭報應的么?」

「報應這東西是死後的事情了!當下活得好才是要緊。況且人人都勾心鬥角法不責眾,倒也無妨了,自覺只要不過分的,做起來都理所當然的。」

「兩個人在這神神叨叨的,說什麼呢?」岑姨娘笑著走進來,臉色依舊不太好,有些發白髮黃,唇色也是淡淡的,還常常言語中挾著幾聲低聲咳嗽。

素苡沖碧痕笑了笑,示意她什麼都別說,繼而轉對著岑姨娘道:「沒說什麼,不過是女兒最近聽了個故事,消遣玩玩的,說高府大院兒的后宅里人害人的事情,說她們不怕報應天打雷劈呢。」

素苡笑著扶著岑姨娘坐下:「娘親怎麼這麼快就來了?女兒的香囊綉壞了,扔了,現在新的剛開頭,趕明兒才能交功課。」

岑姨娘沒好氣的瞥她一眼:「哼,趁著娘親病著,就偷懶!」

「沒呀!」素苡偷瞄了一眼榻角擺著的簪盒,偷偷笑了笑。

華麗的地毯如何也掩蓋不住地磚的透骨涼意,曾經象徵著這宮殿之主無盡榮寵的滿殿金絲紅毯似乎也失去了所有的光澤,帝王負手而立,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那跪地的馮皇后一眼,她的辯解她的哀哀戚戚,更是充耳不聞。一朝聖旨頒下,皇后成了庶人,鳳冠褪下,取而代之的是灰色庵帽;昭儀馮氏位及中宮,冊封大典在即。

眾人都心知肚明,什麼皇後身為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卻公然帶頭反對皇帝聖意,不過是皇上終於對這個賢惠、卻也僅僅只是賢惠、並不得自己歡心的皇后忍耐不下去罷了。能榮登皇位的人,見慣了多少伎倆,馮昭儀的心思他大半都能看透,不過是裝看不到,順水推舟遂了自己的意而已。

馮妙蓮得寵勢大,宜夫人一時間也盡失榮寵,華殿空空與冷宮無異。韓府也著急的緊,卻也只能是團團轉沒有辦法,整日烏雲叆叇布空,人道一句愁。

人人道什麼後宮形同虛設是愛極了,可誰又會去想,被虛設的人和她們的家人之後如何?繁華背後是多少血淚和別人的一生痛苦。

馮廢後知書達禮,賢良淑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說她不嫉不妒,身為嫡出,身份遠高於馮妙蓮那個歌舞伎人的女兒,這簡直是所有人選妻的標準,可真做了妻,皇帝卻又把她廢了。

「如果天下女人都一個樣,就會喜歡不一樣的了。」碧痕這樣說。

可一日夫妻當百日恩吶!素苡端著茶杯出神許久,直到床幃后岑姨娘咳了幾聲,才趕緊回過神來,把開水倒入茶壺,兌了涼開,讓茶水可以馬上入口,給岑姨娘遞了過去。

靜靜的看著岑姨娘飲茶,素苡又不禁犯愁。原以為岑姨娘這是受涼誘發舊日咳疾,可卧榻休養了這麼久也不怎麼見好。周雋這些日子來請脈,除了照例詢問了幾番近日葯的煎制是否有紕漏外,神色竟顯得奇怪,尤其是今日,開了新方后,偷偷拉了她說,讓她去外頭請一位他的師兄來瞧瞧。

他道他為府醫多年,雖祖上兩代行醫,但所得皆源於書本,或許病症有些看不出來也未可知,應當再另請高明之醫為其診治。他舉薦的師兄居於京南,常年遊歷四方知道甚多,人人道其妙手回春,是為名醫,只偶爾會回京來,倒是可以去碰碰運氣,指不定便能得幸見著請他來瞧上一瞧。

見素苡神色凝重,岑姨娘微笑:「我愈發不中用,稍微著了些風就病殃殃的,也不用擔心!哎,我的苡兒長大了,幸好,你也知事了,七日後昕兒周歲宴,他是庶出,怕也沒什麼人重視,苡兒,這擔子你得接著!」

素苡忙不迭點頭:「這是自然!娘只要好好休息就成,別再累著了。」

岑姨娘欣慰的笑,卻堅持不了多會兒又咳了兩聲:「苡兒長大了,娘親也放心了。」

看著岑姨娘難受,素苡不禁要落淚,但岑姨娘的身體現在又沒有如何,這時候就哭哭啼啼算什麼事呢!趕緊著收了情緒,她笑著接道:「是呢!娘親不必擔心了!我已經長大了!」

岑姨娘笑著點了點頭,又咳了一陣,素苡幫著她順過氣,她卻不肯多讓素苡留,好說歹說要女兒離開,以免過了病氣去。

素苡無奈應下,看岑姨娘因頭疼不適又睡下了,輕嘆口氣。岑姨娘睡夢中猶還有破碎的咳嗽聲,香爐點了香,多少對病人還是有影響的,或許撤了會更好。素苡走過去,誰料手還未觸及香爐邊緣,門外便闖進來一人影:「姐兒!那個可不能動!」

素苡回頭看她,是紅米,前些日子大夫人來訪算是露了臉立了功,橫豎大夫人不會害她,便就提了上來。其實在這府里很少有人稱她姑娘、姐兒,因為大抵的都看不上她,紅米自然也不例外。此番慌慌張張,言語又極禮貌著,難不成有什麼貓膩?

「這香爐燙著呢!您身嬌肉貴的,還是讓奴婢來做比較好!」紅米說著便要上前取走香爐,眼睛一個勁兒的盯緊的香爐,不準素苡觸碰半分。

素苡展顏一笑,拿走香爐,輕聲道:「紅米,阿娘才睡下,聲音輕些。」

紅米忙不迭點頭:「是,姐兒。」

「姐兒?以往你可不是這般稱呼,你不是還曾說,我是小姐的命丫鬟的身子么?」

紅米忙賠笑,伸手過去好說歹說拿走了香爐,抱歉道:「紅米先前不懂事,瞎講的!您怎說也是府里的小主子,這些個事情,有下人們來做就好了!」

她笑著便要拿走,卻被素苡拉住了胳膊:「紅米,這點的什麼?」

「哦!方換的!是極好的安息香。」

素苡似笑非笑的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已然入睡的岑姨娘,笑了笑,依然是輕輕的道:「那便不用換了,放著吧。」

「這怎好?雖說這是安息香,但裡面還有些之外的成分,既然現如今姨娘已經睡下,應換純的安眠香來點著才好。」紅米看素苡並無阻止之意,又笑了笑,然後慌慌張張的抱著香爐出去了。

還有些之外的成分?這麼直白就告訴她了?

素苡駐足門口,看著紅米的身影在走廊盡頭一閃而過,她想了想,還是快步跟了上去。

隨著那紅米,竟一路兜兜轉轉的竟到了大夫人後院,紅米縮進一個小角,不知怎的尋出了一柄小鏟,就地找了株樹挖了坑,將香灰盡數倒入,隨即又細細的掩埋好,四下張望一番確定無人,才又偷偷摸摸的摸了出去。大夫人的後院連通後花園,待紅米走上花園小徑,素苡走過去:「紅米?你怎麼在這兒?」

「七,七姐兒?」

素苡把腦袋一歪:「怎的?想偷阿娘的東西被我抓了個正著?」

紅米絲毫沒有掩飾的慌張起來:「沒有!沒有!姐兒明察!」

「那你倒個香灰,」素苡抿了抿唇:「怎的跑這麼遠?」

紅米吞了吞口水,支支吾吾道:「是,是,是府上的管家吩咐了!說香灰倒在自家院子里不好,所以都要到園子里來。」

「這樣。好吧。」素苡很快的繞過了這個話題,道:「對了,這個月已經三日了,但月例還未領,方才你不在,我本想著順路就去的,不過既然現下遇到了你,不如勞你跑一趟,我回去也好照應著昕兒些許,畢竟,」她微微一笑:「我還是這府里的小主子。」

笑著取過她手中的香爐,素苡嘆了口氣:「既然已經倒過了,那我先帶回去了,也不勞你辛苦拿著。不過這香爐清洗起來麻煩極了……我就不幫你了。」

紅米扯了扯嘴角:「那敢情好,勞煩您了。」

屋後花園里的月季花簇簇綻放,恰似那冬日裡頭雪壓枝頭。素苡嗅著淡淡的花香在其中穿梭,享受著這難得的片刻寧靜與愜意。

朱門斑駁痕,高牆鎖春深。此處事事懸,人心難辨真。文章不知為幾何,爐中似有玄機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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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一系洛陽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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