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回 人心難測 少年不知愁(2)

第7回 人心難測 少年不知愁(2)

元恂踉踉蹌蹌沖入大殿,一進門,便見那老太監略發福的身子立於中央。其側擺著兩隻大敞著的箱子,金碧輝煌的瞧不真切。

他有些顫抖的走過去:「老糊!你,你想幹什麼?」

高道悅微笑著轉身,他手裡拿著一副金質的鎧甲,微微躬身:「殿下金安。老奴沒幹什麼,只是做老奴應做的事罷了。」

元恂看著高道悅和他身後身後堆滿了鎧甲兵器的數只箱子好一會兒,最終顫抖著閉上雙眼。方才忽聽得此等消息還不相信,如今眼見為實了,又怎麼說?他沙啞著嗓子開口:「高道悅!本宮,本宮自認,素日待你不薄,雖然,日常,日常會因為你嘮叨,而嫌煩,但最多,最多也就不過如此!你捫心自問,本宮從未對不起你過吧!你這是,上來就要置本宮於死地?」

高道悅很平靜的點頭:「殿下猜的很准,老奴承認,是要置您於死地,不過,殿下,您素日待老奴不薄,這事兒不假,可對不起老奴的,卻有一樁。其實也算不上吧,殿下是對不起老奴的兄長。您想必查過老奴的底,只可惜,您沒查出老奴兄長的真正死因。想來,實乃天意吧,當年處理這件事情的人被您自己弄走了,他們又掩蓋的太嚴實,以至於後來老奴到您身邊您派人查,也沒查出來什麼不對勁。您素日待人如何,您應該也清楚,死在您那一句一句判刑話下的人,不在少數。」

元恂眯眼:「所以你是來替你兄長報仇的?」

高道悅笑起來:「是也不是吧,不然怎的說實乃天意呢!老奴也是伺候您兩年多之後才知道的。從前,我只知道哥哥是被權貴下令杖斃,卻不知那權貴,竟是您這樣權貴中的至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命不好,生下來就剋死了娘,過幾年爹也沒了。我和哥哥寄人籬下,吃不飽穿不暖,是哥哥拼力護著才把我一手拉扯大,連娶妻之事都願意擱置只為了我能好好長大。」

他漸漸捏緊了拳頭:「八歲那年村裡大旱,哥哥新添了兒子,可是田地顆粒無收。在逃難入京途中,嫂子病死,娃娃也急著醫治,哥哥無法,就託了一位公公,安排他到勛貴府上,做最下等的雜役伺候。哥哥是良籍,簽的也是活契,是不能隨意要命的。可您是太子,就算殺的是良民又如何?哥哥才做了三日工,就被您下令杖斃,之後您身邊的人,將哥哥的工錢,狠狠的掐了油,摔在我臉上……首當其衝的那個人,已經被我給殺了。」

「所以,現在殺的差不多了,來找罪魁禍首,找本宮尋仇了?」

高道悅不答:「我當年跑了多少地方鳴冤,鳴冤之後又被怎樣冷言冷語的給扔了出來,後來又是怎麼活下來的,又是在怎樣的境遇下,才下定決心付出巨大的代價成為宦官,來到您身邊,又是怎樣,在不能相見的情況下拉扯哥哥的孩子長大成人,還有,一心想要報仇雪恨,您知道嗎?我都不相信自己原來已經走過這麼多步!」

「您在殺了哥哥之後,還是日日該怎樣就怎樣!不過是要了一個平民的命!對您來說有什麼呢?可是對我來說,那是我的親人!我眼睜睜的看著親人離世別人還要對他欺辱!我連他的屍身都找不到只能立一個衣冠冢!我來到堂堂太子身邊為了用這天下第二大的權貴身份去幫我復仇!結果……」

「結果發現,哥哥就是死在這天下第二大的人的,手裡……我還要好好伺候,好好幫著,只為了,這一天!就是今天!我手握著兵器,想到可以靠這個讓你這天下第二大徹底淪為階下囚,很快,我也可以報仇雪恨,不止為我哥哥!更為了你隨口一句了結的那些千萬亡魂!」

元恂一把揪住高道悅的領口:「你是來找我報仇的!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被人當槍使了!這些絕對不可能是你一人所為!你背後究竟是誰?是皇后!還是……」他喘息了半刻,忽然鬆了手,艱難問道:「還是父皇?」

「哈哈哈!」高道悅大笑不已:「果然是太子殿下!活的最逍遙,卻也活的最不安!我勸——您還是放棄吧!那個人,對您太熟悉太了解了!您鬥不過的!認命吧!接受死亡!就算你不甘!那也是你應有的報應!總比我哥哥好!死了,冤都沒處申!」

元恂急了:「到底是誰?」

高道悅輕哼一聲,反問道:「恨您的人,難道還少嗎?」

元恂怔愣。

他緩緩轉身對著門外,看著正堂上太陽落山後映照著的天空上的盈盈餘輝。獨屬於夜晚的月光輕輕柔柔的灑下來,太陽也漸漸收斂了餘輝,一切都是夜晚的模樣。

燈還沒有點,他的心底里卻前所未有的亮堂,就像夜風還沒有穿堂而入,他的心底里,就已然是前所未有的冰涼一般。

連素苡都說自己殘暴,可這一切難道真的都只是因為他殘暴嗎?他脾氣一向比較壞,他從沒覺得怎樣,身居高位,尊貴的地位榮華與生俱來,這是他的命,就理應擁有這一切!可是現在,他還尚未登至尊座,便因這平日里略苛待些下人奴隸就被人陷害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可眼下,他卻又不能仁慈。

他默了半刻,終於緩緩的抽出隨身所佩的劍,指向高道悅的心口。「就算你哥哥的死是由我所造成,但我從未對不起過你。今日你陷害我我認了,但這並不代表我就會束手就擒。接下來,我就要真的對不起你了。」話音未落手腕便忽然發力,鋒利的劍刃穿透高道悅的心臟,他噴出一口鮮血出來,零零散散幾滴濺上了元恂的前襟。可他卻依舊淺淺的笑著,顫巍巍的往後一個踉蹌,坐倒在地上。

元恂淡漠的收手,然後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劍身:「對不住了,你必須死,否則本宮就逃不掉了,不過,這一切因你而起,我也沒有什麼對不住的,扯平了。」

高道悅朦朧著雙眼,卻是幸福到極致的笑著:「逃?逃得掉么?」

元恂看著老太監最終終於永遠的閉上了眼睛,竟覺得一瞬間雙目濕潤。他閉了閉目,隨即身後有侍從上前收拾了這大殿內的那兩隻箱子,以及身亡的高道悅。

逃不掉嗎?有人精心布了這樣大一張網來捕,自然不會那麼輕易的讓魚兒逃掉,元恂沉默。直到所有都清理乾淨了,他方轉身欲走,走了兩步卻又頓足,又不放心的再三囑咐道:「記得,那兩隻箱子千萬要處理妥當了。」

直到侍者再三應下,元恂才放下心來,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他的身影,再也沒有囂張跋扈的大搖大擺,只余落寞。他當真是失敗,他活了將近十五載居然是平生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天下,有這麼多人都恨著他。

他想,現在,他應該需要好好的靜一靜。

夜幕低垂,夕陽的最後一縷金光在天邊凋謝,靛青色鋪開,深淺交融。素苡正給岑姨娘捶腿,聽岑姨娘講三十六計為幾何。「如果沒記錯應該是,瞞天過海、圍魏救趙、借刀殺人、以逸待勞、趁火打劫、聲東擊西、無中生有、暗渡陳倉、隔岸觀火、笑裡藏刀、李代桃僵、順手牽羊……然後……」岑姨娘想了一會兒搖搖頭:「剩下來的我就記得後面的幾個了,第三十一計應該是美人計,然後空城計、反間計、苦肉計、連環計,最後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素苡跟著掰指頭數出了第六策,她問岑姨娘道:「那娘親,『聲東擊西』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想打西邊,卻又迷惑敵人,給其製造你要打東邊的錯覺。」

素苡點頭,喃喃:「打西邊,卻給人覺得要打東邊……」

「不好了不好了!」小艾自門外奔來,面色驚惶。素苡蹙眉,瞪她:「發生什麼事兒了慌慌張張?是土匪劫府了還是怎的!」

小艾知道素苡是在暗示她不能讓岑姨娘知道大事,這些日子素苡同橘青兩個輪流看著她生怕她給岑姨娘透露什麼影響岑姨娘養病的心境,她都知道。雖然她現在也不算是素苡的人,但到底還在這兒,也沒必要惹事,是以話到嘴邊變成了:「聽說宮裡出事了。」

素苡淡淡的抬眼看了眼小艾:「東府還是後宮?」

小艾答道:「東府。」

素苡勉力裝作輕鬆模樣,輕笑一聲道:「太子殿下又惹什麼事了?」

岑姨娘輕輕握住素苡的手:「苡兒,太子他……」

微微一笑,素苡道:「沒事的!您放心,太子頑劣,陛下又不是不知,不管大罰小罰都不會動真怒的。」她看向小艾:「父親怎麼說?」

這不是在問韓修的意思,這是素苡囑咐了小艾她們的暗號,答曰「三爺沒說什麼」就是沒有大事,搖頭代表著有大事發生。

手心裡汗濕一片,小艾搖了搖頭。

他出事了?所以一直沒有太醫來,是因為他那裡出事了?「今日佛前供奉可還夠?」

小艾道:「約莫還能用到明兒個。」

點點頭,正瞧見橘青面色有些凝重的走來,想問她,卻又不能放任小艾一個人和娘親獨處。素苡道:「正好橘青來了,這樣好,你同我去抄經,研墨之事你也是做過的。」

墨水輕蘸,傳聞過耳,手中筆忽然一時失了控,點在宣上,暈開一片墨痕。

「事實真相」傳出宮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素苡依舊定定的坐著,反倒是韓瑛蕊那塊兒雞飛狗跳。據說剛聽到了消息三夫人就摔了一跤,韓瑛蕊砸了全屋的東西,韓修糟心的緊。人人道太子只是貪玩,誰知這次,竟趁陛下不在,秘密調兵欲返平城,這可是要反!反還不說,中庶子高道悅就因總愛逆耳勸阻惹不悅,又撞破反事,被滅了口,太子一向以孝著稱,誰曾想,現在竟連太皇太后的人也不顧了!

「事實真相」有一半編自元恂,也就是殺高道悅的原因,只可惜天不遂人願,傳言傳出來就變了樣,因為他們的統領元儼元大人搗亂——其實也說不上是搗亂,你想想,身為禁軍大統領,看到太子的親兵牧馬輕騎跑出去了,你能不著急嗎?元儼聞訊大驚,把守城門嚴加防範,而傳出去的言論則更加厲害更加危急——直到當晚,局勢方平。

文臣怎麼也坐不住了!這馬上都要變天了!天下都要易主了!坐?都火燒屁股了坐個屁啊!

翌日清晨尚書陸琇就將此事快馬飛報陛下,陛下聽聞后大為震驚,下令對外嚴守秘密,之後居然還鎮定的按計劃到達汴口,最終才返回京城。眾臣含淚感慨陛下仁慈,為了保全太子名聲竟能做到此等地步!兩廂一對比,這意欲弒其君父的元恂簡直太過分!沒人性!

嚴守這東西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陛下歸京之日,元恂早就接到了消息。自知逃將不過,元恂早早的梳洗穿戴好了,於自己宮內的正殿里坐著靜候傳召。

雲鳩兒哆哆嗦嗦的「保護措施」拿上來,是耐打的料子,元恂看著,嘆了口氣。

連雲鳩兒都想到他今天必定難逃一頓好打,可是,平日里就算了,這時候他父皇正在氣頭上,如若讓有心人鑽了空子給父皇得知……他怕是承受不住文帝的滔天怒火。

雖然知道雲鳩兒和他義父不是一夥兒的,但是……他現在真的很累,沒有精力沒有信心再去相信身邊的任何人了。自皇太祖母走後,他的庇護所就自此永遠的沒有了,馮家也逐漸沒落,接下來的路,只能靠他自己一個人跌爬滾打了。

雲鳩兒看他揮手,有些遲疑的問:「您確定不用?」

元恂咬牙,半天才下定決心:「不要!不能再給別人機會給我火上澆油了!疼就忍著,咬死牙關也得熬著啊!」

含章殿上,皇帝及咸陽王等諸王三位皆在場,門外的刑凳刑杖亦準備就緒。元恂看著那剛硬厚重的刑具就哆嗦,他恨不得自己此刻能忽然失去所有痛覺就好了!哪怕,得個什麼重病,能勉強逃脫了也行!

可偏偏,他現在康健的很,只能被迫承受皇帝的怒火……也不知道他承受不承受的住。

用力深呼吸壓下恐懼,他回頭望了望明媚的陽光,覺得自己真恨不得就做一小族之子,做什麼天下第二大……

諸王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看著他,唯皇帝氣極,側著臉看著殿側的窗。元恂低下頭去,聽著咸陽王元禧聲音輕柔淡若雲煙,卻字字擲地有聲,正一字一句的細數著他的罪行:「你身為太子!平日里胡鬧,也就罷了!陛下都不追究。但陛下外出,你理應挑起監國之大梁!這次,你非但未曾履行職責,竟然糊塗至此!趁陛下外出,於宮禁之內,殺了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奴高氏!還不思悔改,竟下調令,調兵出逃平城!」

座上皇帝的手忽然一顫。元恂閉目,完了完了!生大氣了!

可元禧年紀大了話多,他還在說著:「你原先就日日思北,甚至常出不妥言語,質疑陛下聖裁!但我們,都沒想到你竟如此荒唐!幸虧!要不是元統領及時阻止,你將會鑄成大錯!而之後,你卻不閉門思過!仍日日安然!於府中度日歌舞依舊!陛下甚感痛心——太子,你可知錯?」

元恂靜靜的跪著:「元恂知錯,父皇……」

「閉嘴!」皇帝非但不消氣反而怒火更盛,抄起一個茶盞就擲了過去,茶杯響亮破碎於元恂身側,驚的元恂不禁一個激靈。他暴怒著拍桌而起,指著元恂便厲聲大罵:「你個無君無父的逆子!不配喊出『父皇』二字!你知錯?你知什麼錯!你哪次在朕面前不是你知錯了?而哪次又改了?」

元禧向皇帝一揖:「陛下息怒!太子這回,應該是真的知道錯了!」

「好!」皇帝怒極反笑,道:「那你讓他自己說!他為什麼殺高道悅!」

說?他能怎麼說?說是因為高道悅聯合外人污衊他謀反?而且搬來了一大堆兵器軍火污衊他謀反?此話要說出,那他的罪行就不只是為了調兵而殺了一個苦勸的老奴這麼簡單了!皇帝一定會認為他是謀逆!謀逆大罪,不僅他必死無疑,連同他府上眾人,甚至新來的那兩名娘家在朝中地位不低的姬妾,也一併會被連坐處死!

他閉上眼:「兒臣知錯!兒臣……因為晨起時,高道悅又管束兒臣……兒臣近日已經醒悟好好學習了!並且也不再舉止不端惹父皇生氣了!所以,所以,高,高道悅又這麼說兒臣,兒臣氣不過!所以才……」

「氣不過?好,很好。」皇帝點了點頭:「氣不過就殺了他,夠暴虐!將來倘朕歸西,這把龍椅傳給你,你是不是要這天下為你血流成河!『天子一怒,流血漂杵』,是嗎?」

頭重重磕下去:「兒臣不敢!請父皇明鑒!」

「請朕明鑒?好,很好!上半年太子卧病,迷糊之中對朕說,朕對你太嚴厲了,你想念你的皇太祖母。好,朕依你!朕不再像從前一般嚴厲之至,朕也想讓你感受到,朕對你的愛犢之心。你呢?」皇帝怒火中燒,青筋暴起:「你自己捫心自問,你現在在幹什麼!」

元恂被駭的閉上雙眼,雙手都不禁有些顫抖。他俯首再拜:「兒臣萬萬不敢辜負父皇愛子之心!兒臣此番確實荒唐了!兒臣知錯!還……」他險些咬著自己的舌頭,他支支吾吾道:「還望,望父皇降罰……」

「怎麼降罰?你犯了什麼罪?你不肯說你殺高道悅的原因,朕幫你說!你殺高道悅,是因為高道悅阻止了你擅自調兵,出逃平城!」

驚慌抬頭:「兒臣不敢!」

「不敢?太子還有不敢的時候?你在朝堂之上公然與朕叫板維護鮮卑舊族利益!怕是得了平城那兒不少的支持吧?要真放你過去,不出一年這世上就沒有大魏了!得分北魏和南魏!或者,乾脆就大魏易主,天下易主好了!」

「兒臣當真沒有!兒臣替舊族說話,只是因為兒臣自幼聽人說,鮮卑族是最高貴的血統,兒臣想回平城,是因為……因為洛陽太熱!兒臣受不住……兒臣萬萬不敢違逆父皇的意思,兒臣只不過是……凡事皆……未能思慮周全。」

「未能思慮周全?是!你沒能思慮周全,所以才沒成功出逃沒能成功自立為王沒能成功的,把朕拉下王位?」

元恂閉眼。什麼父子之情!什麼血濃於水!可笑吧?到頭來這些還不是一個你君我臣便可代替!父皇不信他沒有謀反,想要他死以求自己安心,那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又何必再這兒跟他苦苦饒舌!他挺直脊背,一字一句道:「父皇!您既然聽信小人讒言不信兒臣!那您就儘管依您的意思降罰便是!又何必再問兒臣!」

「你這個逆子!來人,把板子拿上來!朕既然是嚴父,就要把這嚴父做到底!好好教訓一番朕這個不爭氣的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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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一系洛陽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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