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洛陽冬寒 折枝識少年(2)

第1回 洛陽冬寒 折枝識少年(2)

當朝太子元恂,可從來沒有丟過這麼大的人,當著下人面兒給一個小姑娘打,還不佔理。想著乾脆把人宰了吧,反正到時候也沒人會說什麼,可到底又沒下去手。這著實是一件極為尷尬的事情,元恂一路黑著臉回到車上、回到驛館,臉色就沒好過。

另一邊,素苡的臉色也不太好。只不過,她是給嚇的。但岑姨娘不知道啊,素苡也不會讓岑姨娘知道,橫豎知道了也是徒增煩惱,又不能解決,倒不如不知來的乾脆,反倒能暫且落得一身輕鬆,且岑姨娘現在又正懷著身子呢,情緒起伏要避免,所以更是不能告訴她。

門一響,岑姨娘便打客房裡屋打了帘子出來:「苡兒回來了?」岑姨娘笑著為素苡卸下沉重的披風,又細緻的撣去素苡裡頭衣服上殘留的雪花,拉她進了裡屋。見素苡沉默寡言的一副模樣,眼圈也紅紅的,不禁詢問,而素苡只是說被風沙迷了眼睛。岑姨娘蹙了蹙眉,斟酌著問道:「苡兒是……見著什麼人了嗎?」

素苡點了點頭:「是見著大人物,太子。」

「太子?」岑姨娘心裡一緊,那可不是個能得罪的人物,趕緊拉住素苡的手問詢:「你可有什麼地方失了規矩?」

素苡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其實不是沒有,只是她不知道那位到底是生氣了沒,要是生氣了,按他的身份,直接把她殺了都輕而易舉,又不必兜圈子的,可他沒有。悄悄掀了眼皮看了岑姨娘一眼,見岑姨娘鬆了口氣放下心,素苡抿唇,不論如何還是娘親放心更來的緊要,至於明天如何,那便暫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過,問還是要問清楚的:「他說他叫元恂。」

岑姨娘「唔」了一聲:「是太子名諱。」

好吧,人家也沒有騙她一個小丫頭片子的理由,想了想,素苡又問道:「他很厲害嗎?」

岑姨娘點了點頭:「皇位傳嫡長,誰生太子誰便是皇后,當然,同時也要遵循子貴母死之舊制,當今這位太子甫一出生便賜死其生母,養在先太皇太后膝下八年,後來先太皇太後去了,他才搬到太子府獨居,輔以太傅及眾教習宮人培養。不出意外的話,百年後聖上駕鶴西去,就將是他榮登大寶之時。」

「難怪,」素苡想起元恂的嘴臉,撇撇嘴嘟囔道:「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彷彿天下人都欠了他的一般。」

「人家可是太子!」岑姨娘拿起針線繼續給腹中孩兒綉著小衣,聞言笑道:「這世間有什麼是他想得到得不到的?況且,他又是先太皇太后親自撫養長大的,隔代寵上天!據說,先太皇太后對他也是寵慣的很的呢,陛下幾次三番說要規矩規矩,先太皇太后也不肯聽,所以後來沒了祖奶奶護著,聽說這位太子殿下受氣的很,陛下看他哪兒哪兒都不順眼。」

素苡「噢」了一聲,忽然鄭重起來,問岑姨娘道:「那皇上為什麼要移居洛陽呢?」

岑姨娘抬頭:「怎麼忽然問起這個了?」

「也沒什麼,就是今天聽太子提起,他似乎對這很不滿意。」

岑姨娘點了點頭,又低頭繼續穿針引線,指引著金色絲線穿過輕薄的衣料,形成花紋。「遷都勢在必行,宜早不宜遲。洛陽城,接近南方,更利於漢化推進。」岑姨娘抬頭看著素苡:「你看啊,你父親、我,除了三夫人及其所齣子女,我們都是純正的漢族血統,而朝中也有許多漢族人在為魏國效力。」

她放下手中針線,取來剪子剪斷線頭:「鮮卑原是北方游牧民族,馬背上得天下,居無定所,而如今說要入主中原,那便要西征。西征路途艱難,險阻頗多,北方將士又不習慣南方濕熱。這拼刀槍上戰場硬拼硬,比起巧計爭奪,自然是要難些,而推進鮮卑與漢族的融合,兩族通商、通婚,鮮卑與漢即是一家人,這是一條捷徑,因為這樣一來,既是一家人,那最頂層那把至尊之位坐的是漢人還是鮮卑人,不也就沒那麼緊要了嗎?」

「當年陛下下旨,為諸皇子、藩王、大臣賜下與漢家女兒的姻緣,並廣納漢女充入後宮,這是一個表率,雖然目的大家都知道,但這既然對大家都有利,所以也就沒什麼人會持反對意見了。像韓家,宜貴妃娘娘入宮為妃,甚得聖眷,若不是漢化的功勞,韓家也不會升的這樣快。而太子殿下不高興,或許是因為後宮……」她頓了頓,垂了眼笑道:「而且,這朝中唯一能真正完全鼎力支持他的,或許也只有鮮卑舊族了吧。」

人人心思皆縝密至此,素苡不禁暗嘆生存之不易,而隨即又反應過來自己得罪的太子可不是個平凡人物,是以又惶恐了半日。離開了客棧,一路行程上,素苡總魂不守舍心神不寧。岑姨娘問了兩回,最後確定是素苡累了,便叫素苡躺在腿上湊合歇著。素苡並睡不著,但為了讓母親安心,便一路裝睡,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裝著裝著,竟也就真迷糊起來,漸漸的也就睡著了。

馬車悠悠停靠於巍峨闊大的朱漆府門前,沒眾丫鬟婆子看著了也只是看著,沒一個有上前迎接之舉,畢竟岑姨娘如今地位如何還並不好判斷,與其碰運氣去討好得罪了其他夫人,倒不如作壁上觀,就是火燒起來了也燒不著自己身上。沒人來,車夫便只好起身,到後頭廂閣里搬來了腳踏。素苡才被岑姨娘叫醒,還有些迷迷糊糊的,任由著就被領著下了馬車。按理說,扶主子下車乃丫鬟們應盡之務,蹲下供主子踩著背下車乃侍者們的職責所在,但到底是人皆勢利,不過都是遠遠站著,嘴上說的好聽些罷了。

素苡抬頭,瞧見那府門至上闊大一匾額,正鏗鏘有力的飛舞書寫著「韓府」二字,她駐足昂首瞧了片刻,暗暗嘆了口氣,自此往後,她與娘親,怕就要被鎖進這一方府地了。

丫鬟婆子們將喜迎一大一小兩位主子進府的消息一層一層的遞了進去,都是一樣兒的笑臉熱情模樣兒,道著:「苡姐兒同岑姨娘到了——」那相迎的笑臉一個個兒的如模子刻好的一般,就跟那真的似的,只不過從頭至尾連半個禮也未有罷了。玉珠簾兒輕挑,屋內的茶香混著那紫檀香氣幽幽襲來,幾把闊大的精緻雕紋木椅上,華貴的婦人們端莊坐著,似閑談,卻又仍暗流涌動。

三夫人阮氏手執與身上玫紅色擁金線海棠紋繡衣裳相襯的淡粉色團花絲絹,她和藹而得體的微笑著,見岑姨娘及素苡挑了錦簾進了屋來,狀似要起身相迎,卻是微挪了個方向,又繼續正襟危坐著了。岑姨娘領著略瑟著的素苡上前見禮:「苡姐兒請夫人的安;妾身見過夫人。」

阮氏聞言輕點了點頭,等她倆又拜見過各房聞訊來訪看熱鬧的夫人們,拿了絲絹輕掩口笑道:「早知妹妹要來,但路途遙遠,不知是個什麼時辰,就教這一屋子人坐著,左盼右盼了那樣久。現下可算是見著了,好叫我們歡喜!」

旁下首的三夫人馬氏也道:「是呢!卉兒進門晚,未能有幸得見老三媳婦,這嘴裡頭天天念叨著的漂亮伶俐人兒!今兒可算見著了,果真與三夫人所言不差,竟不似是個姨娘……」

「那似什麼?」大夫人馬氏笑著打斷馬氏的言語,嗤道:「不似是姨娘,難不成倒是夫人了?」她撲哧一聲笑出來,拿一張粉底兒藍絲繡花的帕子遮著臉笑的歡快:「哎喲,三夫人這話也虧說的出口來!」

馬氏面色微僵,馬氏有些得意,一壁捻著頭髮絲兒頑,一壁又道:「妾就是妾!爬一輩子也成不了妻。哦,對了,我倒是忘了,也有厲害的!喏,實實在在的例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嘞!」

馬氏搖搖頭,感慨非常:「唉!說來我是沒那本事的!也只有服氣的份兒。不過,這粉紅衣裳妾室身份嫁進來的,是怎麼也做不出名門出來的閨秀該有的樣兒的,您說對吧二嫂。」

陳述句的下滑語調,就彷彿是那板上釘釘、衙門兒里那驚堂木一響——震的馬氏腦子裡嗡嗡響。

妾抬的正妻位子,那馬氏嘲諷這麼多回她都忍了,可今兒是岑姨娘帶著姐兒回府的時候!竟也不依不饒!馬氏這些天里被她老爺房裡的兩房妾室攪得日日不安生,便拿她出氣?這軟柿子挑揀的可真是有她一手!可偏偏她又無從反駁,只怪自己方才隨意的說了不該說的話,這下,心底里倒有些埋怨起了,那底下至此仍跪著未起身來的岑姨娘來。

「好了!」阮氏適時開口,阻止了這場鬧劇的繼續:「姐兒還在呢!兩位嫂子年紀也不小了,平白爭小孩子口舌,當著晚輩的面小心著被笑!今兒還都是自家人,可下月里四弟妹新進門來,兩位嫂子到時候可別……」

馬氏到底是大房嫂子,佔了個嫡長的,聞言趕忙道:「三弟妹這說的,自然不會!這闔府的臉面都在那一天擺著呢!我同二弟妹自然清省。」

阮氏微頷首,似是方察覺底下素苡母女還未起身,竟是訝異,作了欲起身的動作,連忙請坐:「瞧瞧,這你一言我一語的,這樣久了也沒讓姐兒和姨娘起來——你倆也真是實誠,還要兩位嫂嫂!也不照顧著提醒我一回!」說罷,又瞪了身邊的侍女去:「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給兩位主子搬凳子來!果是我近來忙著,管你們鬆了,便沒規矩了!」

誰人又不清楚這是下馬威的伎倆,故而請罪謝恩及搬綉凳的工作便變得異常複雜,好不容易磨蹭著起身去做活,一路又拉拉帘布理理茶盞,而門口明明有三兩個綉凳,卻都又偏要捨近求遠,手忙腳亂的去各間特地尋那絕對閑置的綉凳來,請了站著許久的兩位主子坐下。

阮氏笑著,喚來素苡細瞧著,一臉的慈愛,嘴裡還念叨道:「好伶俐一個丫頭!果真是我韓家女兒,一瞧便是!這端正的模樣,哎呀……想著當年霜兒也是這般,結果一眨眼,霜兒都嫁人生子了,還有蘩兒,也到了出嫁的年紀了,我也老咯。」

「三弟妹!你快得了吧!」馬氏道:「我虛長你五歲呢!」

「哎呦!」阮氏道:「我哪能與大嫂相比!我同大嫂站在一起,不曉得的,還以為我是姐姐呢!」

笑著說了聲「瞎說八道」,馬氏迴轉來拉素苡,又嘆了幾回。阮氏一副把庶齣子女視如己出的樣子,把素苡從馬氏手裡接來,撫著素苡的手滿目憐愛,但裝的再像,素苡也不會忘記這個人給她和娘親帶來的傷害。

阮氏笑著:「我是母親。」

素苡搖頭,不是她不肯認,而是她太清楚了,這些年來莊子上仗勢欺人折磨她們娘兒倆的丫頭婆子,哪個不是仗著這位撐的腰?想起那婆子手裡頭細如牛毛的銀針,和講學先生幾日便要往她手心裡使勁拍的戒尺,素苡便直哆嗦,什麼也都反應不過來了,只知道往後縮:「我,我更想要娘親。」

阮氏溫言道:「岑姨娘是姨娘,而你是府里姐兒,是小主子!她親自撫養你已是破例。苡姐兒,記著,你只能喚她姨娘,你是主、她是仆。來,苡姐兒,到母親這兒來。」

素苡冷靜的瞪著她。兩年前的那天晚上,那杯遞過來的下了毒的茶,要不是她娘倆一向謹慎,那夜娘親和她一個都逃不了暴斃的結局!便是這個三夫人,她活了多少年,就受這個名頭的壓迫、折磨了多少年。

笑裡藏刀,說的便是這種人吧。

忽然阮氏身邊的嬤嬤看不下去了,不耐煩的前來拉她,素苡彷彿看見她張開了血盆大口,獠牙尖尖的,就好像之前那些丫頭婆子拿來扎她的銀針,她尖叫一聲:「你們都不許過來!」

眼瞧著素苡撲進岑姨娘的懷裡,眾人臉色更是肅然。火候到了,阮氏把臉一冷,她身邊的胡嬤嬤便適時道:「苡姐兒方自莊子回來,性子還野著,奴淺見,若此時不規矩更待何時呢?現下罰一回長長記性,對姐兒往後好。」

此時此刻該有眼淚,素苡這樣想著呢,結果眼淚便毫無預兆的嘩的落下來,岑姨娘心一疼,趕緊摟緊了小人兒,跪下道:「夫人!苡兒自小長在妾身邊,一時間不習慣也是有的!這回言語衝撞夫人,實是苡兒年幼不省事,純屬無意之舉,還望夫人念其年紀小,饒過她這一回!」

「年幼方更應好生教導,」胡嬤嬤見阮氏不答,便順著開口說下去,她的話,其實也就代表著阮氏的意思。她抬手對天一揖,道:「宮中貴妃娘娘當年如苡姐兒一般大時,都已由女師教導得當了一應閨範,而現如今,苡姐兒卻還剛從莊子回京,還野著!這將來要是不好,那丟的可是整個三房的臉、沐府的臉、甚至是娘娘的臉!」

「是。」阮氏一副不忍心罰卻又不得不罰的痛心模樣,拿帕子擱在眼睛底下假意拭了拭淚,她道:「胡嬤嬤說的不差,若將來不當丟了臉面,還該是我這個嫡母失了偏頗。」嘆了口氣,她作勢揉了揉額角,又取絹按了按眼框,道:「今兒個我也乏了,大家都散了吧。」

岑姨娘坐在廊上,背對著挨罰跪著的素苡,一個勁兒的抽噎不住。素苡本來就覺膝上疼痛難當,如針刺般,火辣辣的直鑽進了心窩子裡頭去,按照以往經驗,這時候她必定是要轉移注意力以減輕痛感的,可是看岑姨娘的背影,消瘦的肩膀薄薄的影,脆弱的好像一觸即潰,眼下一聳一聳的,朦朦朧朧間甚是凄然,卻又有一種變態的美感。看娘親哭,她也就不禁跟著掉眼淚,一邊掉眼淚一邊難受,膝蓋上也疼的更厲害了。

早就不是頭回罰跪了,她還算是挺有經驗的,但當著岑姨娘的面兒挨罰還是頭一回,誰想到她這般看不得人哭,而她娘親又這樣愛哭。

不過罰會兒跪,幾個時辰咬牙捱一捱就過去了,原先在莊子上,教書先生和那些子丫頭婆子,都是受了三夫人指使刻意為難她的,動輒打罵,罰跪都是輕的,那細針戳進皮膚里去才是最難忍的。她從來沒跟岑姨娘訴苦,她怕看到娘親難過,更怕看到娘親自責。有什麼好自責的呢?誰都生來便無奈、被迫,選擇不了的出身決定了的也許就是一輩子的痛苦與磨難,而岑姨娘根本就毫無還手之力,就算能斗,天性里的善良也使她沒辦法狠下心去斗,心不夠狠,那就是敗了,不戰而敗。

雙腿跪的早沒了知覺,只是仍舊因為疼痛而頗感四肢無力。背上的冷汗收了,卻因為堂前風來來去去,吹的脊背冰涼。素苡挪到了下腿,一時間酥麻感和疼痛感一齊襲來,身體猛的一縮,她使勁兒咬了咬下唇——好久沒挨罰了,竟都不習慣了。

跪罰結束,還需進屋向阮氏請罪以示受教,又是再跪。阮氏自然也不會這樣輕易的放過她,那地上的絨布毯子下頭也不知放了什麼豆子類的東西,使這漫長的折磨又更深上了一層,這樣的訓話又是許久。

頭腦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明明滅滅,身上發涼,寸寸肌膚皆覺震顫,果然是太久沒挨罰了,這身子骨都差了。行完最後一叩拜禮后,由岑姨娘扶起來時,整個人眼前一黑一黑的都險些倒下去。被攙著迷迷糊糊走了好一段路,耳邊嗡嗡響,好像是娘親說了句什麼,完全聽不分明,緊接著不知是到了哪兒,腳下一個門檻兒一絆的一下子,人就昏過去了。

醒來時已經躺在自家屋子裡了。天色已晚,略低矮的閣中,一盞燭燈明滅。蠟燭是短的,一般是主子們用廢了賜給下人們屋裡用的。屋子朝西,陰暗且潮濕,地處韓府里最差之地界,比下人們的廊房還不如。

岑姨娘端了盆清水浸了毛巾,細細素苡跪得青紫的膝蓋擦拭。眼淚水是最不值錢的了,啪嗒啪嗒的就往底下掉。素苡嘴唇依然是青白的顏色,臉色亦是如白紙一般,方才醒轉過來,竟一時連口熱水也沒的喝,還是岑姨娘自行去打了水燒沸了來,這日子,還不如莊子上過得爽快。

素苡想著便覺鼻尖酸麻,膝蓋上又痛,卻又不能出聲再引岑姨娘傷心,便只得忍著,拚命翻著眼睛向上看,但饒是如此也仍是止不住奪眶而出的滾燙淚水。她自己其實不苦,苦的是娘親,素苡打小生下來除了娘親就沒人疼沒人愛的,吃點兒苦就是命。可娘親不一樣,她再怎麼說也是大家閨秀,名門之後,就算庶出也是好身份,不該嫁給韓修只是個妾室身份,嫡姐丟臉為何要連累上娘親?為何讓好好一個閨秀在深宅大院里做姨娘這半個奴才,浮浮沉沉,最後抱著女兒被一同趕去莊子上,時不時還要挨人鞭子,犁一犁地?

她靜靜看著岑姨娘忙碌,忽然默默伸了手背狠命抹了一把眼睛,嘴唇微張,卻久久未語,嘴唇顫了半天她才開口道:「苡兒今日失儀,連累阿娘了。」

岑姨娘搖頭:「不,苡兒本沒有錯,錯都在娘罷了。」

素苡低下頭去,不說話。

岑姨娘為素苡擦好了雙膝,又浸了熱水敷著,她問道:「苡兒,你知不知道阮氏的身份?」

素苡愣了下,抬頭看著岑姨娘良久,不知其意。岑姨娘又重複了一遍,逼她回答,她方不情不願答道:「阮氏的身份,是韓府的三夫人,阮將軍的獨女,掌上明珠。」

「那三夫人又是誰?」

素苡已經明白岑姨娘所指,抿了抿唇拒絕回答:「娘……」奈何岑姨娘揪著她的袖子,堅定的說著「告訴我」,不答不成:「三夫人是父親正妻。」

最後一步:「那娘親呢?」

任誰再好的脾氣,也容不得自己的娘親被人褻瀆啊!更何況拋出這些個問題的就是娘親自己!娘親這是幹什麼!不放過她這個女兒還不放過自己嗎!猛地抬頭,素苡梗著脖子,連聲音都粗大了:「娘親就是我的娘親啊!親生親養的娘親!」

「你的娘親還是你父親的妾!」

最不願意聽到的答案卻不遂人願的清晰入耳,素苡眼眶瞬間便紅了,她哀哀戚戚的抹著眼淚,沉默著一言不發。岑姨娘取了絹布按了按眼角:「苡兒,你要明白,嫡庶有別,尊卑有序,現在我們回來了,有些事情就必須要面對。娘親知道苡兒是個懂事的好孩子,也聰明,但是勾心鬥角這種事情你沒有面對過,吃些虧必然……娘親心疼!可,莫說往後,就是現在娘親都護不了你,你要學會自己去面對,才能安安穩穩的活下去,活的好。」她低頭看著素苡,忽又伸出手來,將女兒鬢前的碎發捋到耳後。

素苡忍不住啪嗒啪嗒掉眼淚:「是,苡兒今天做的不好,娘親罰苡兒吧。」

岑姨娘搖了搖頭:「不,苡兒今天很好。至於三夫人,她本就欲要罰你,給你個下馬威。今兒是頭一天不宜重罰,要是今兒你不出錯,以後她整日尋你岔子,罰的更狠,反倒不好。」

門外有丫鬟來傳:「老爺來了,老爺來了!」

岑姨娘隨即抬頭:「知道了!」她緩緩起身,看了看一旁眼中仍有淚光閃爍的素苡,怪只怪自己無能,而現在九年未見,她不敢保證老爺還會眷顧於她,而寵愛不再,對於一個妾室而言是多麼可怕與殘酷。

韓修踏進陰濕的小屋時,確是微蹙了眉的,素苡雖是庶女,但怎說也是他的血脈,既是他允准了素苡隨岑姨娘一處住,阮氏讓她住在此等地界,便是拂了他的面子。他也知阮氏心思,九年前是如此,現如今亦如是,阮氏厭著岑姨娘,並時不時的就要使些小絆子,這些,其實只要不礙著他,他便也是懶怠的管的。彼時岑姨娘已然出了來對他見禮:「老爺。」

他扶了她起來,眼中似有柔情,道:「錦兒,你可算是回來了。」

岑姨娘面上微緋,低頭輕聲道:「妾身當年任性,非要陪著苡兒去莊子上。與老爺一別近十年,妾身都怕老爺要忘了妾了呢。」

韓修將岑姨娘拉入懷中,柔聲道:「怎麼會。」他溫柔的笑著,拉著岑姨娘到坐榻處同坐下,作不經意似的問道:「錦兒,我下了朝回來去問亦兒功課,聽旁的議論閑話,說婧嫻頭回見你們,便重罰了苡兒?」

岑姨娘瞧著這來的速度便已知韓修多半是為此而來,心裡也多有準備,韓修不愛女人哭哭啼啼,故,她很快便整理了情緒,平靜道:「此事不假,苡兒年紀小,在莊子上住的時候又只跟著妾身一人,認生的緊,乍一瞧見夫人如此盛情多少害怕,違了應有的禮數......夫人說,苡兒這年紀,該立立規矩。」

韓修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還是一如既往,溫婉賢淑,遇著事了也從不鬧。」

岑姨娘笑了笑隨著韓修在小桌旁坐下:「『溫婉賢淑』這四個字妾身可不敢當!妾身只不過想著,老爺是個透徹的明白人,什麼肯定都比妾身這,一介沒見識的女流之輩要看的清楚!所以,妾身只需道來即可,哭鬧一類都是小孩子做的事,妾身都三十好幾了!再哭哭啼啼的,豈不還要叫哥兒姐兒們笑話!」

「是了,」韓修點點頭:「這一點上,世上除了錦兒,再無他人合我心意!三十好幾了又如何,我比你還大十歲!你嫌自己老了,那我豈不是老頭子?」他嘆了口氣道:「至於今日之事,婧嫻她啊,教女一向嚴厲!你瞧著霜兒,方出嫁一年,便已熟練執掌府中中饋,也是婧嫻教女嚴厲的成效。雖然說,對苡兒來說是罰的重了,但,婧嫻氣的時候難免有失分寸,耳根子又軟,她身邊那個胡嬤嬤是老人了你也知道,跋扈些難免,回頭我叫婧嫻定要狠下心說一說!」

岑姨娘低眉不語。不錯,胡嬤嬤是原先老太太身邊的人,又得幸服侍過宜貴妃,雖是奴才,在府中實則已是半個主子,這回事情就算賬賴在胡嬤嬤頭上,她不能也不能追究,不能追究不說還得好言好語,畢竟這後院可是老夫人的天下,傳到跟前再扇扇風,可落不著她們的好。心底寒了一片,不論是九年前還是九年後,韓修都是一點兒沒變,朝堂上指點江山,戰場上殺伐果決,回家后還不夠,把家當軍隊整治,家人於他而言不過是手底下毫無關係的兵,阮氏是帳下親兵,而她和苡兒,就是最不受喜愛的兵。

「胡嬤嬤是母親撥給婧嫻的人,又是貴妃原先在府時候的侍僕,娘娘和母親都是嚴苛守禮的人,所以也難怪,錦兒明事理,自然明白則個。」

心下幾欲溢出的酸澀倒流,岑姨娘握著的雙手指甲幾泛了白,但面上卻轉而笑言:「是!當年妾身入府,娘娘方入宮去,僕從們幾乎帶走了大半,唯剩下的幾個,老太太偏心,也沒予妾身一個!」

「錦兒太貪心!」韓修搖頭:「瞧瞧!有我偏心著還不夠,還要母親也偏心於你?」他笑著起身,颳了刮岑姨娘的鼻尖兒:「得嘞!也就我偏心你到這般。你歇著,我去瞧瞧苡兒。」

岑姨娘點了點頭,但還是起身引路:「苡兒受了點罪,有些小脾氣——到底是給妾縱的,還請老爺莫要怪罪才是。」

「無妨,小孩子家,小脾氣有點也難免。原先霜兒如她一般大時,也時常和我鬧脾氣呢。」

「不錯,」岑姨娘點點頭:「妾還記得苡兒出生的時候,霜姐兒也是苡兒這般年紀,那天除夕家宴剛過,霜姐兒瞧著宴飲新奇,鬧著要老爺陪她下棋!到一半時妾身破了水,遣人請老爺來瞧,哎呦呦!霜姐兒可是好脾氣!非截著要老爺下完了才放人!霜姐兒一向溫溫和和的,那回難得耍小孩子脾性,有趣極了!」

提及韓若霜,韓修的眼中便多了些許慈愛,他「唔」了一聲笑道:「那時候的霜丫頭可真是蠻橫,好不講理的!」

素苡得了岑姨娘示意,打了帘子自裡屋出來屈膝見禮:「女兒給父親請安。」

「苡兒?」韓修愣了愣:「都這麼大了……和那時候的霜兒一般年紀,就是瘦小了些,怕是底下人拜高踩低的,讓你受苦了吧!」

素苡抿唇搖了搖頭:「還好,難得父親記掛,這些年不過飯菜清淡,更多的,還是想見父親不得罷了。」

韓修笑了:「苡兒嘴倒甜,比你這不開竅的娘親甜!」

「苡兒其實像爹爹些,」岑姨娘打量了番父女倆,開口道:「真真兒的!長的像不說,或許這嘴甜也像!」

「那是!」韓修拉著素苡來坐:「我女兒!自然像我!」

素苡亦笑著落座,起坐行動難免拉動雙膝傷處,素苡不禁微咧了咧嘴,落進韓修眼裡,想著這與自己相像的女兒吃苦,韓修也多少心疼:「膝上還疼嗎?」

「回父親的話,疼的。」素苡老老實實回答。

「唔。」韓修點了點頭:「府上規矩大,不比莊子自由,老太太和婧嫻呢,又是嚴厲的主兒,小心著些就好。」素苡點了點頭,默不做聲。

時候差不多了。韓修屈指,在桌子上假作無聊敲了一陣,不一會兒門外便侍女傳話進來:「老爺,亦哥兒遣人來尋您說要同您交功課呢。」

「哎喲!一時著急,我倒是忘了這茬!每月這時查亦兒的功課……」韓修低頭靠近岑姨娘,雙手撫上岑姨娘的面頰,一派柔柔溫存:「白日里忙,我晚上再來看你,」他湊近她耳邊,笑著小聲道:「到時候苡兒睡了,我們也好說說體己話。」

岑姨娘嗔怪的看他一眼:「苡兒不在又怎的?」她指了指肚子:「這裡頭還有個搗蛋的豎著耳朵偷聽呢!」

韓修嘆了口氣:「也是,那就只有等等,等他出來……還有幾個月?」

「懷胎十月,就是瓜剛熟也得九個月到時候,至少還得半年。」岑姨娘道:「哦對了,老爺快去吧,亦哥兒用功是好事,老爺可別為了和妾身多這幾句話說說教亦哥兒好等,到時候就該是妾身的錯兒了。」

韓修點了點頭,在她額上匆匆落下一吻,便挑簾出去了。

直待人去半刻,岑姨娘方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看哪門子的功課?才說的從那處來,又到那處去?不過尋個由頭想走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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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一系洛陽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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