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活著更重要的事

比活著更重要的事

周三早上上班的時候,我有一種半死不活的感覺。

昨天晚上秦立鬧得太厲害,我根本就沒能力安撫住他,被整得披頭散髮灰頭土臉。最後還是店老闆輕車熟路地給霍奕打了電話,才結束了整個鬧劇。

最讓我心涼的,還是霍奕臨走前滿臉防備的神情。

為了彌補我害霍奕短命的錯誤,我必須在70天……不,68天之內,獲得他的信任,並扭轉他的命運。而現在,我在他面前出現的兩次,一次莫名其妙地跟蹤他,一次莫名其妙地灌醉他的朋友,都足以向他表明我對他別有用心。我實在不明白他可以從什麼角度來信任我。

想想未來,我感覺壓力大到需要進食100個小蛋糕才能緩解。

更糟糕的是,我心裡惦記著張林的狀況,需要找時間向他解釋一下病情,可偏偏他和秦立和霍奕的關係錯綜複雜,一不小心又會被認為是別有用心。

按照秦立的說法,霍奕之前應該是在生活中受到了什麼重大的打擊,才會從一個愛笑愛鬧的少年變成現在這種冷淡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的防備心應該比平常人還要大一些。這麼說來,我就更得小心翼翼,否則的話……

「微別,昨天找你諮詢的那個張林,狀況怎麼樣啊?」

我抬頭,看見慈眉善目的上司老鄭正笑眯眯地看著我。憑良心說,老鄭是個一百二十分的好領導。只除了一點,他有點太啰嗦。我懷疑他日漸后移的髮際線,就是因為他時時刻刻都在操心啰嗦才無法堅守陣地的。

我表情糾結,「不太好,他不打算做手術。」

老鄭也立刻開始糾結,「不打算做手術嗎?你怎麼知道的?沒跟他講明利弊嗎?」

跟老鄭工作久了,我經常有一種「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錯覺,我這個上司,在往自己身上攬事兒這件事上簡直和我如出一轍。我懷疑假以時日,我也會擁有和他一樣傲人的髮際線。

「他沒跟我講明不做手術,就聽了方案就走了。我是後來才反應過來的,給他打電話解釋的時候他已經暈倒住院了。昨天過了探病時間,我沒見著他。但我恰好碰見了他的主治醫生,說是張林確實不想手術。」我解釋給老鄭聽。

老鄭開始胡擼自己半禿的腦袋。這一般表明,他很心煩。指名道姓要我做解讀的人太多,我的工作時間一向排得非常滿,要是讓我跑一趟醫院,會耽誤不少進度。但要是不讓我去,他良心過不去。

最後,他非常掙扎地開了口,「你還是去見一下張林吧,手頭的幾個報告交給小李做。他也來了一個多月了,可以上手試試了。他不明白的,讓他問問其他同事。」

「行,我知道了。」我立刻起身收拾東西,叫小李接手工作。

再見到張林的時候,他已經失去了病魔短暫的優待。雖然只是一個晚上的時間,但他整個人看起來都非常憔悴,眼底青黑、眼窩深陷。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我竟然覺得一夜之間,他消瘦了許多。他的妻子劉沁狀態更差,整個人蜷縮在他的病床邊,紅著眼睛。

他們看到我過去很是驚訝,大概沒想到還有和我再見面的一天。但想來是教養所致,他們還是禮貌地接待了我。

我把買的水果放到床頭柜上,在劉沁搬來的椅子上坐定,「我昨天晚上嘗試著聯繫你們,沒想到接電話的是醫院急診的人。我不放心,所以今天過來看看。」

「沒什麼大事,得了這個病,這是早晚的事兒。」張林躺在病床上,虛弱地笑著。

我看見劉沁的眼淚嘩啦就下來了,然後看見她迅速地抹掉眼淚,全程甚至都沒讓張林有所察覺。

「其實,我之前聯繫你們是有原因的。不知道我猜的對不對,您好像不想接受手術。」我小心地解釋。

張林聞言,笑得好像很開心。「怪不得都說找你諮詢得排隊,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姑娘。」

「可是,不做手術就沒辦法治療。我知道手術都有風險……但是,如果不冒這個險的話,一定會輸的……其實,和必死的疾病進程相比,雖然開顱手術風險很大,但也是划算的。」我向他解釋。我知道,如果在辦公室里,這只是例行的狀況告知,算不了什麼大事。但我追到這裡,再說這話,就讓我擔心我在花不必要的力氣,改變不應該改變的事。這讓我整段話都說得猶猶豫豫,結結巴巴。

好在張林沒有特別關注我的異常,只是微笑地回答,「如果做了手術會輸的更厲害呢?」

我一時有點沒轉過來,「輸得更厲害?難道還有比死亡更差的結局嗎?」

這時劉沁再也坐不住,帶著濃濃的鼻音說道,她要去給我接杯水,然後跑了出去。

張林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后。他面上雖然仍然掛著禮貌的笑容,眼神卻沒有半分欣喜。

我盯著他看。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互相捨不得,為什麼不願意試一試。

我知道世上的事情,最怕的就是交淺言深。尤其是我,很害怕自己會在無意中減少別人的壽命,所以對這事更是小心翼翼。我知道,從期望值上來講,做手術肯定比拒絕手術更好。看昨天秦立的語氣,他也是希望張林做手術的。

但我會害怕,也許張林就是運氣比較差的那一小撮人,如果我開口,會讓他死在手術台上。

我坐在原地,心情糾結。張口也不是,不張口也不是。

而張林顯然比我要坦然冷靜的多。「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不肯接受手術?」

「嗯……呃……」我沒想到張林會突然打直球,下意識地點了頭,反應過來又慌亂地搖頭。

「如果我是你,我也會覺得奇怪。」張林居然微笑了起來,「腫瘤小,惡性程度低,沒有靠近動脈,腦膠質瘤里萬里挑一的好運氣,但偏偏有人要浪費這種好運氣。」

「不是,我不是覺得你浪費,我只是擔心你因為不了解這件事盲目放棄治療,但我並不想給你壓力,迫使你做手術,所以我一下沒想好怎麼表達。我不覺得你奇怪,這種事情,每個人都可能做不同的選擇的,我理解。」我慌忙解釋。

「額葉。我的腫瘤在額葉上。」張林還在微笑,「沒有辦法在不損傷額葉的情況下,取出我的腫瘤。」

看著他微笑著說出這句話,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劉沁那麼愛哭了。因為我也很想哭。

額葉是大腦中一個很重要的區域,它控制著人類的記憶和人格。額葉的受損,有時會讓人忘記過去的事情,甚至情緒個性大變,變成完全不一樣的人。很多類似的病人,會變得性情暴躁、出口成臟。就好像,他活著,卻像是另一個人活著。

但,張林依然是個很好的人啊。「可是,你好像……」我囁嚅道。

「你想說,我的人格好像沒什麼變化?」張林依然在微笑,「不是所有的額葉變化都會非常外顯,讓一個溫文爾雅的人變成一個瘋子。我其實是變了的。我的妻子,這段時間一直非常悲傷,如果是以前,我也會因為她的悲傷而難過、著急,但我現在感受不到這種情緒。我知道她哭了,但我不難過,也不著急。」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只能轉頭望向窗外,然後順勢擦掉眼淚。

張林還在微笑,「你也哭了。從我過去的經驗來看,我理解你為什麼哭。但如果是現在的我,我不能理解你。」

「我不想我和我身邊的人繼續經歷這些。」他拿起床頭的杯子,握在手裡,盯著被子里波動的液面看,「更何況,如果接受手術,情況可能會更糟。」

「可是你們夫妻感情這麼好,你這麼離開,你妻子應該很難過吧?」

「是。但我不能讓她更難過了。」張林還在微笑,「我離開以後,她會非常恨我做了這個決定,然後她會非常想念我。再然後,她會慢慢把對我的感情收到一個小盒子里,收納在角落。然後她會開始她新的人生。她會好起來。但如果我接受手術,以另一個人格活下來,我們會在物是人非的折磨中消耗彼此的感情和精力,這比死亡更加可怕。我不想活著,卻不能活著。」

我知道此刻我並不應該哭,但我忍不住。

他最後的話聽起來像繞口令,但我聽懂了。

關於「活著」這件事,這世上有旗幟鮮明的兩個派別,一個是肉體派,覺得只要身體不滅,就是活著;另一個是靈魂派,認為只有精神人格不滅,才算是活著。張林顯然是靈魂派,而且是一個清醒的靈魂派。

而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肉體派。我每天為了周圍人頭頂上的數字東奔西跑小心翼翼,從來沒有心思考慮自己在想什麼。

人總是嚮往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敬佩自己成為不了的人。所以我很仰慕他,可惜的是,他就要消失了。

「還好,我生了這個病。你看,我說著這麼悲傷的話,但我一點都感覺不到難過。」張林依舊溫和地微笑著。

我覺得張林應該沒有騙我,但我分明看到,陽光下,他眼角有亮晶晶的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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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無常與白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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