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秋之夜
中秋之夜,雖是闔家團圓之夜,但鄭家的中秋夜宴,從來都只有正房的身影。
婢女和婆子們中午剛張羅完一桌,晚上又要備上一桌,忙碌的像個被人不停鞭打的陀螺。
桌上有一小缽豬肚兒雞湯,一條小臂長的清蒸魚兒,炙烤兔鹿雙拼肉,素炒銀針,薺菜湯餅,頓頓不可少的魚凍,還有女眷喜歡的酒釀玫瑰圓。
「國公爺,咱們開席吧。」魯氏今日的胭脂抹的重了些,像是還沒喝酒就醉了。
鄭國公點了點頭,坐了下來。
他左手邊是魯氏,與魯氏打橫坐著的一位鴉色衣裳的青年,眉眼端正,氣度正派,正是五爺鄭容岸。
鄭容岸去歲剛中了三甲進士,雖說名次不高,可好歹也是個進士,魯氏如今是怎麼看他,怎麼順眼。
至於十爺鄭容尚是個病秧子,多瞧幾眼書就頭疼,整天在藥罐子里泡著,一身的藥味,魯氏只盼著他安安生生的娶妻生子,旁的什麼也不盼著。
十三爺鄭容禮就更別提了,還是貓嫌狗憎的年紀,魯氏都嫌他淘的慌。每每與鄭燕纖撞在一起,總要吵上幾句嘴。
鄭燕如端起酒杯,面向眾人,笑道:「今個兒中秋家宴,女兒祝爹娘歲歲康泰。」
鄭國公喝了半口酒,嘆了口氣,道:「你早些嫁出去,我便康泰了。」
鄭燕如臉上尷尬,只好夾了筷子魚肉,不說話了。
鄭國公難得管女兒的事情,魯氏連忙也跟了一句,道:「前個溫夫人漏出意思來,相當盼著與咱們家結親呢。」
「她是看上四妹了,又不是我。」當著幾個弟弟的面說這些,鄭燕如覺得十分難堪。
「你這叫什麼話。溫家又不是什麼小門小戶,溫夫人是替自己的嫡子議親,怎麼肯要個庶女?」
魯氏心裡已經十分惱火,但當著鄭國公和幾個兒子的面,還是做出一副語重心長的耐心樣子。
鄭燕如不說話了,她從前就知自己容貌不美,對旁人的神色口吻十分敏感。
溫夫人對自己雖然溫和有禮,但透著疏離。
可對四娘鄭楚楚雖也只說了幾句話,但卻是親親熱熱的。
鄭燕如不信魯氏這樣的人精,對溫夫人的態度會瞧不分明。
「罷了。娘親,大家也是難得坐下來吃個團圓飯。何必呢?」鄭容岸理所應當的站出來打圓場,對魯氏道。
鄭容岸是魯氏的心頭肉,魯氏自然肯聽他的勸,立馬就閉了口,笑著對他點點頭。
鄭容岸朝鄭燕如舉杯,眼神和煦,只聽他道:「三姐姐,祝你早日覓得良婿。但若機緣未到,也不必焦急,一切皆有定數。」
這句話叫鄭燕如心中一暖,舉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魯氏用帕子擦了擦壓根不存在的眼淚,對鄭國公道:「瞧他們姐弟,多好啊。」
鄭國公眼神昏花,也沒細瞧魯氏神色,只跟著樂呵呵的道:「是啊,都是夫人教導有方。」
就在這其樂融融的當口,鄭容禮十分不合時宜的嗤笑了一句。
「大哥,這可是你說的。咱們日後若是分了府,她還沒嫁出去,那她可得跟著你!可別賴上我!」
鄭容禮與鄭容岸向來不睦,他覺得自己這位大哥為人十分虛偽,凡事總愛惺惺作態,所以總愛針鋒相對。
這種挑釁的話,鄭容禮時常掛在嘴邊上,也沒當回事兒,今日卻不小心戳到了鄭國公的在意之處。
「放肆!只當我死了嗎?」鄭國公一改方才昏聵的做派,露出幾分真實的樣子來,狠狠的摔了一個酒杯,對鄭容禮道。
鄭容禮少見父親發這樣打的火,嚇得臉都白了,滿眼惶恐的看向魯氏。
鄭容岸稍流露出些許得意來,但很快便壓了下去,做出一副痛心疾首之態來。
鄭容尚慢慢的喝著湯,就像壓根沒聽到這場鬧劇一般。
鄭燕纖則是興緻勃勃的,只盼著能打起來呢!
若不是鄭燕如拽著她,只怕她要伸長了脖子看。
魯氏忙道:「國公爺息怒,這孩子就是話趕話趕上了,並不是這個意思。」
鄭容岸也在旁說和著,鄭國公狠狠的掃了魯氏一眼,道:「這就是你教出來的玩意!」然後拂袖而去。
魯氏在自己的孩子跟前傷了臉面,又羞又惱,揪著鄭容禮的耳朵斥道:「沒腦子的東西,這話也是能亂說的?!不知道你爹最在意這個嗎?」
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也不敢反駁,捂著耳朵叫道:「娘,疼,快撒手,疼,真疼!」
三分疼被他叫嚷成十分。
鄭燕如袖手旁觀,只覺痛快。鄭燕纖差點沒拍手叫好了!
若不是鄭容岸秉持長兄風度,想來也沒有人會開口勸說。
「娘,你擰他又有什麼用呢?還不如把他送到舅舅身邊教養幾年,說不準能把他這性子給掰回來。」
「嘿!大哥,你心可毒啊!」鄭容禮鼓著眼睛,道:「去舅舅那?你想我死啊?」
「渾說什麼?」魯氏正想伸手打鄭容禮,卻被他躲了過去。
鄭國公一走,鄭容禮立馬就故態復萌了。
鄭容禮跳的離眾人遠了些,指了指鄭容尚,道:「一個病秧子。」
又指了指自己,「我再被折磨死了。」
又指了指鄭容岸,「可不就你一個人,落著全部的好了嗎?」
鄭容岸拍案而起,指著鄭容禮的鼻子,道:「你別以為誰心裡都跟你一樣!」
鄭容禮還來勁了,嬉皮笑臉的道:「怎麼?惱羞成怒了?被我說中了?」
鄭容岸只覺與鄭容禮吵架傷體面,便扔下一句,「夏蟲不可以語冰。」也走了。
鄭容尚也起身,有氣無力的說:「太吵了,我吃不下飯,先回院了。」
不等魯氏挽留,由下人攙扶著走了。
「娘,知道您現在心裡有火。我就不伺候著了,我也先走了。」
鄭容禮鬧了一場,自己反倒拍拍屁股走的乾淨,留下是三個女人對著滿桌子完好的菜。
眼見散了戲,鄭燕纖意猶未盡的嘖了兩聲,讓丫鬟給自己盛了一碗玫瑰圓子。
魯氏正在氣頭上,見鄭燕纖還有吃飯的心思,頓時怒從心頭起,一揚手就打翻了那碗甜湯。
鄭燕纖氣的哇哇大叫,也奔回了意歡閣。
好好的一場中秋夜宴,變成了這樣。人走的走,散的散,空留一桌酒菜。
魯氏氣得心口發疼,還是被鄭燕如和兩個丫鬟攙回安和居的。
西苑的蔣姨娘守著自己的兩個女兒,對正院的這場風波毫不知情。
她和萬姨娘湊了幾兩銀子,向外院的小廚房要了一小桌酒菜。
這酒菜雖上不得檯面,油葷也不多,但孩子們照樣吃得開心。
此時已經散了席,方才因喝錯酒水而醉倒的鄭嫦嫦被蔣姨娘抱回了屋中。
鄭令意吃得有些撐,正和鄭綿綿在院中借著明亮的月色踢毽子消食。
今夜的月亮很大方,給滿院都撒了月光。
西苑裡總愛黏著鄭嫦嫦的那隻小黑貓,也在月光下慢悠悠的搖著尾巴。
鄭綿綿是個踢毽子的好手,鄭令意比不得她,不論這毽子是高了還是低了,她總能接上。
鄭令意這一腳毽子踢不高不低,可鄭綿綿卻是愣了神,怔怔的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扣著鐵塊的毽子『吧嗒』一聲落在地上,鄭令意一轉身,瞧見晴哥就立在她們兩人身後。
晴哥臉上神色有些陰鬱,今日是中秋,魯氏都會給她們這些體面的丫鬟婆子賞下一桌席面。
可晴哥此時卻出現在這裡,不知道是為何?
鄭綿綿不由自主的往鄭令意身後藏,鄭令意下意識伸手護著她,意識到這是在人前,猛地收了手,與鄭綿綿一道後退了幾步。
「蔣姨娘呢?」晴哥睥睨著兩人,口氣有些不悅。
她問的是蔣姨娘,鄭綿綿自然不會開口。
鄭令意稍稍抬起了頭,眼角瞥見巧羅藏在晴哥身後的朱柱邊上,對她拚命的擺著手。
鄭令意咬了咬下唇,做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樣子來,道:「妹妹困了,姨娘肚子疼,也睡了。」
晴哥雖皺了皺眉,但語氣卻是有些輕鬆起來,「蔣姨娘肚子疼?為什麼?」
「我不知道。姨娘不說。」鄭令意捏著衣衫下擺,有些費勁的尋找著辭彙來描述,「巧羅炒鹽包去了。」
晴哥眉頭一松,又上下瞥了這兩個滿臉懦弱之色的小丫頭一眼,轉身便走了。
鄭令意再看向朱柱,見巧羅已經不在。她對鄭綿綿道:「十九,咱們先不玩了吧。回屋去吧。」
被晴哥這樣一打岔,鄭綿綿哪還有玩的心思,趕緊點點頭,小跑著回了萬姨娘的屋子。
鄭令意剛推開自家房門,便被蔣姨娘一把攏進房裡。
娘親懷中的馨香,讓鄭令意周身一松,只聽蔣姨娘道:「好孩子,剛才說的真好!」
巧羅也在一旁,揪著帕子滿臉后怕的說:「方才婢女送碗碟回外廚房,聽說十爺這次鬧得狠了!惹了國公爺大怒!連帶著也瞧夫人不順眼。中秋之夜,國公爺從來都是去安和居的。如今卻來找姨娘你,今夜國公爺若真留在這兒,明日還不知道有什麼罪等著呢!」
鄭令意剛才還只是覺得有點不對勁,沒細想到這一層。
現在見兩個大人如劫後餘生般慶幸,才明白剛才那一瞬,堪稱驚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