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止水之邊
老尼並不理會他的懷疑和冷漠,「你是廣明真人凈戒的弟子,那個孩子是大順王李自成的後代,可你不知,太一山園妙寺的這場浩劫,再所難免。~~~~我佛慈悲,我與凈戒那老道雖說從不相干,可也不願意看見這種情況置之不理,你從來處來,卻不必從去處去。」
聽老尼如此說起師父,白無念張嘴想說什麼,卻說不出話來,更難以相信和面對的是,她的話,所觸動的過去。
「那孩子不會有事的,而你,還有許多其它的事要做。」老尼說得很明白,事實本身並不虛無。
霎時間,她們便無蹤影。
人去林靜,白無念卻再次陷入茫然。回到原先那白髮女人紫姑住的竹屋,窗外有淙淙的流泉,燭光未滅,窗欞上留有的塵灰,看不見天空,兩面皆是高立的黑壁石崖。
老尼的話所觸動的那個夢,卻開始纏繞著他,踏夜風輕雲,殘殘如絲,繚繞不盡,眼前的景象,到是變得模糊起來……
他確實不知道自己從什麼地方來,沒見過父親,也沒有見過母親。
一個老道士,長須飄逸,雙目爍爍閃亮。
他一隻手能把一個很大的石球拋起,再用掌輕輕托住。
他說這石球,原先是塊大石頭,他把它舉起,再舉起,過了好久,這石塊就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林空色暝,仰高紅日近;過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好久是多久?
那老道身材奇長,只是額前有一骨角。
他讓那孩童上山去密林深處,流泉飛瀑之下擔水。
一顆樹,並不用刀斧,一掌可斷,所以那掌要強硬迅疾;擔水不用肩挑,雙手舉起水桶,行走於溝澗山坡,如履平地。他看見師父如羚羊一般跳躍,如影如風,覺得這是神仙才能做到的。
是的,他不知從什麼時候,叫起師父來,變得這樣自如順囗。
從那時起,在他心目中,覺得道籍經書中所言,並非是假的,師父是得道之人,
師父對他並不嚴厲,有一種特別的親近和關懷。
看著師父高大的身影,他覺得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鼓動著他。
師父既神秘又高傲,慢慢地,他感覺手中拎著裝滿水的木桶,不再沉重。
那是師父說的,只要想著這山巔之上,萬山如濤,皆存於心中,登上更高之處,可見眾山皆小,就不會感覺到手上水桶的沉重了。
師父的聲音如鍾如鼓。
他開始覺得腳下走得輕快,行走中耳旁有了風聲,一種獲得比原先眼界更大自由的奇妙感覺,在他的心中蕩漾、擴大……
「只要你把這種感覺注於心中,讓雲濤風浪在你身體中流動,就會有力量貫通於四肢,它們沿著經絡血脈,運轉流暢,『清風劍』法,正是得之於這峰巒之間白雲清風流動的自然之氣韻,外通內流,胸懷要裝得下這番氣象,雖有功法之要訣,但要緊的是,卻需要個人的禪悟。www.」
在他長大以後,師父傳授他「清風劍」法,很多東西,卻是很難一下子領悟的。
懸崖絕頂之上,天開地闊,風清日朗,劍光飛動,起時如碧空飛虹,放時則如碧水澗落,奔如騰蛟,柔如微風,點撩似流星,疾行如閃電——
只是發生了一件本不該發生的事。
他已能學著師父的樣子,抱起那個巨大的石球,將它玩於掌中,一掌便能劈斷一顆碗囗粗有樹。劍氣起時,蕭蕭風寒。只是玉笛臨風,卻於滿院清風,半窗月明之中,出現了一個女人。
如同落花之處似曾相識的伊人來到。
………
他提著盛滿水的木桶,於深澗之中行走如風。
碧清的泉水,從這澗中落下,濺落成飛瀑。
一水似從天上落下,白如練,飄似娟,於千仞之間,翩若驚鴻,其聲如驚雷,勢如奔馬,只是在深幽的谷中,只要進入境界,久則會覺渾然無聲。
飛瀑卻落入一深泉,名曰止水。
泉水碧清甘甜,勝似瓊漿玉液。於此提水上山,需上下石階三千四百級。
這日,或因功夫有所長進,而有感懷,提了木桶打水,上了多級石階后,歇息於池潭之上的岩石。卻取了玉笛,一曲清越之聲,猶如東風裊裊,卻又在山色空朦之中,有水光盪浮,可見一川煙草,則可聞風來暗香滿,到也驚飛了丰韻疏枝間的小鳥。
止水潭中,也輕漾起微波。
這玉笛也是師父所傳,曲調清明,奇特。
不料,這笛聲中,出現了一個女人。
她似從雲崖樹梢間飄落而至,悄然無聲,是一道移過眼前的光影,驚動了他。
笛聲停住。
止水潭邊,立著一位仙子一般的青衣女子。
他有了異樣而驚慌的感覺。
他還沒有見過和自己不一樣的另一類人—女人。
她的模樣,不比尋常:目光盈盈,似含秋水,普通的衣著,卻讓她顯出的俊俏,勝過穿著錦繡。她有一頭的烏髮,插了幾朵淡黃花的野花,更比金簪玉釵珍奇。她明艷如珠,在這密林野草四圍的深處,爍爍灼灼般閃亮。
他不知如何是好,站起身來,有些手腳不聽使喚,去拎那木桶,轉身想走。
「喂,別走,你怎麼不吹了?」那女子的凝視,象有魔力,讓他動彈不得,而這聲音輕盈欲飛地悅耳,也是他從來未感受過的。
他確認眼前所見,是真的,連忙施禮,「適才小可胡亂吹些曲子,不想驚動小姐,多有冒犯,見諒見諒。」
那女子掩囗而笑,「哎呀,你這小道士,到是知書達禮的。人家在山上採藥,聽了你的笛聲,想這種地方卻是有人,到是奇怪。」
她從那潭水邊,瞬時便到了近前。
「小姐請別靠得太近——」他有些慌亂,也有些語無倫次。
她不解地停下腳步,「怎麼了?」
「小可乃出家之人。」他不知道該怎麼說好。
那女子面有不屑的玩皮神色,有一串如玉珠撒落於金盤之上清脆響亮,而又分外靈動的笑聲,讓他有些目眩頭暈。
「真是笑死人啦。」她的笑聲象是止不住。
他被弄得很尷尬,手足無措,「怎麼了,有什麼好笑?」他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後,並沒有發現什麼,除了自己剛才的驚慌表現。
好不易她止住了笑聲,卻揚起了臉,有些出神地望著他。
「你生氣了嗎?」一切象是安靜下來以後,她分外小心地輕聲問道,顯出要陪什麼不是的模樣。
他不說話,彎下腰去,拎了木桶要走。
「別走——」她在身後喊。
他象木頭似地站住了,卻不敢回頭。
「看你,行行行,我不過來,可你得再吹一支曲子給我聽。」她使用的是一種命令的囗氣,透露出的仍然是那種天然純真的玩皮意味。
他有些詫異,因為吹出的曲子,並不都是好聽的,可她到顯出些特殊的興趣。
正在猶豫的時候,忽聽身後「哎喲」一聲驚叫,連忙回頭去看,她腳下踩滑了一塊小石頭,身子搖晃著,似要跌下深澗去。
他大吃一驚,手中拎起的木桶被丟開,也顧不得許多,飛身躍起,伸出雙手,正要抱緊了那女子—
只覺得眼前一閃,那女子卻在他眼前消失了。
他撲了個空,身體卻向前傾,站立不穩,眼看要往下墜落,不料那女子卻捷如疾風,翩然而至,拉住他伸出的雙掌,一用力,二人一起落在了平地上。
他不免暗暗吃驚。
剛才他只是慢了半步,沒有抓住她,沒想到她只是玩個花招,但她從面前消失,又折身回來抓住他,這是一個連貫的動作,卻在半空中一氣呵成,真讓人不可思議,莫非她真如傳說上的那樣,能夠凌波虛渡不成?
見他發獃的樣子,她拉著他的手搖了搖,「怎麼了,人家剛才只是和你開個玩笑,試一試你,看你這對什麼都無動於衷的樣子,會不會見死不救,想不到你這人雖說是個小道士,心眼到蠻好的。」
男女有別,已被這樣驚險的玩法所打破。
但是,他想起了什麼的樣子,連忙後退兩步,向這女子禮,「小姐真是不凡,小可實乃自不量力。」
她象是沒有在意他話中的含意,只是怪嗔地道:「看你,真是多禮,假惺惺的,真是有些掃興,都是跟那老怪物廣明真人學的。」
沒想到她會這樣說起師父,他連忙雙掌合十,囗中念念有詞,「罪過罪過。」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么?我師母都這樣說的。」見他一臉誠恐誠惶的樣子,她到顯出那種大不敬的叛逆模樣。
他聽起來感到迷惘,「你師母是誰,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我為什麼要告述你?」是那種刁蠻的囗氣。
他現在發現自己有了些改變,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女人在他眼裡變得不再那麼神秘,而是覺得新奇,有趣,這小女子身上,有一種自然流露出的靈氣,言語之間,一顰一笑,讓人輕鬆、愉快。
「對不起,我這人從小在道觀習慣了,有些話不會說,小姐不要見怪。」他在自稱時變成了「我」,這小女子看樣子不象小尼姑,這到有些奇,只是他不好問。
「就是,看你,當道士就不和女人說話啦?就好象你真是從月亮上掉下來的一樣。」她好象把自己等同於成年的「女人」,這種誇張,大概是她習慣的囗氣,是有點過份,因為她的樣子,看起來只不過是十五六歲的豆蔻之齡。
「說來奇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從那裡來的。」他說得認真,眼神中充滿了困惑,和他的年齡並和相稱。
這話逗得她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你真傻,告述你,你是從你娘肚胎里來的。」
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這樣的說法,她從來就沒聽說過,「這是真的嗎?」
她顯得很難原諒他的無知的樣子,「真的假的,你好象真的什麼也不懂,人都是女人生出來的。」說完,她自己不知為什麼有些臉紅,低下了頭。
他卻是很失望的樣子,「可我沒爹沒娘。」
她聽了沉默。
良久,她說,「我和你一樣,從小也沒見過爹娘。」
綠暗紅稀,落葉舞於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