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原來如此

第九十九章:原來如此

在徐皇后的威壓之下,李氏做出這樣的決定不足為奇。

「可是我們都不想死。」薛氏有氣無力道:「那個時候我十五歲……剛剛及笄,剛剛從姨母手中接過家族的繼承權,剛剛得到自己喜歡的男人成婚。我什麼都不懂,卻要獨自面對國公府的屠刀。國公府派下來的人射殺了我那兩位姨母,輪到我的時候,我平生唯一一次以薛家家主的身份站在刀光面前,拿出了我認為可以用作談判的籌碼,來交換我們族人的性命。」

「我那位姨母早有謀划,她在奉命毒殺何夫人的時候,私自留下了證據。也正是這份證據,成了我們活命的機會。我一個人跟隨國公府的殺手們北上進京,把那些證據推到了太夫人面前。太夫人投鼠忌器,不得不放過薛家,卻向我提出了一個條件——那就是嫁給她的長子徐冉做妾。」

「太夫人不敢殺我,卻也不願意讓我回到江南,思來想去決定用這種方式把我永遠留在國公府。我是薛家的繼承人,困住我,也就困住了薛家。我就這麼被她帶進了晉國公府,如果不出意外……我會一輩子被囚禁在這裡,一輩子不可能將李氏謀害何夫人的真相說出去,還要一輩子為李氏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既是人質,也是她隨心所欲使喚的工具。可惜,偏偏出了意外。」

說到此處,薛氏神色中突然透出萬分的驚懼,低下頭不敢再看傅錦儀。

「安王妃殿下,我只是個卑賤的制毒人,是伺候國公爺的玩物,我做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啊!我沒有資格決定自己的命運,我們薛家一族的命都握在李氏手裡!我的確做錯了很多事,但那都不是我的本意!」她拚命地辯解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傅錦儀難得接了她這句話。

她一直都知道,有能力誣陷國公府當家主母、並將徐策母子趕出家門的,絕不會是薛姨娘。

就算真是她,徐策衣錦還鄉后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查舊賬,但他卻沒能查出來。

足見這件事並非薛氏所為。

或許只是和薛氏有關。

當然是有關的,林漪瀾被逐出宗族后,薛氏就成為了國公爺的繼室。

「都是因為一場意外。」薛氏低著頭道:「若不是那件事,我又哪裡敢肖想晉國公府主母的位置……那是在二十五年前,在先帝登基之後的第三年,還是國公夫人的林漪瀾偶然之間查出了一件事……那時候,國公爺非常愛重林漪瀾,除了李氏將我硬塞給他之外,他再也沒有其他的妾室。林漪瀾生性高傲,容不得其餘的女人,即便我從未得到國公爺一分一毫的寵愛,她也想要除掉我。」

「為了除掉我,她日日夜夜地盯著我,要抓我的把柄。原本我以為有李氏的支持,她也翻不起什麼浪;再則,我在國公府之外有自己恩愛的夫婿,對國公爺沒有感情,和林漪瀾沒有本質上的矛盾,故而我沒放在心上。可她竟然查出來,我的家族曾做制毒人的蛛絲馬跡……順著那條線索,我知道我的家族將面臨另一場滅頂之災,而和我們家族牽連著的太夫人李氏,一樣逃不掉。林漪瀾只是針對我而已,她卻不知道,她危險的舉動已經觸犯了李氏的底線。只要她查出了有關何夫人的事情,當朝皇后就會插手,李氏就完了。」

「李氏是個殺伐決斷的人,她立刻決定,要我制一份毒藥拿走林漪瀾的性命。我們本也是這麼打算的,只是……偏巧又發生了第二件意外……現在說起來,您應當對這第二件意外心懷感激,因為如果沒有那件事,林漪瀾早在二十五年前就過世了。」

傅錦儀冷冷直視著她。

薛氏大膽抬眼瞧了一眼,又連忙低下頭去:「是,我知道您心裡有氣,無論我說什麼您都想殺了我……」

她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似乎知道無論怎樣辯解都無法得到傅錦儀的寬恕。

「安王妃殿下,李氏是個什麼人您很清楚。若不是因為李氏皇族和徐家一族的覆滅,這些陳年舊事您一件都不可能查出來!也是如今大家都死到臨頭了,我們薛家給徐家鞍前馬後地使喚了幾代人,眼瞅著也逃不掉了,我才斗膽將這些事兒說出來。」薛氏沉沉地吐了一口氣:「那第二件極為巧合的意外,便是在李氏下令毒害林漪瀾的當天晚上,我和我的夫婿在府外見面時……被人發現了。」

「當年我入府時,是為了全族人的性命,無奈之下和丈夫和離的!比起晉國公徐冉,我的丈夫才是個真正的男人,他疼愛我,尊重我,一輩子以我為先,他才是值得我愛的人!我忍辱負重進國公府做妾,我用我手裡的證據交換我族人的性命,同時我請求李氏,允許我和丈夫出府見面……因為我手裡那份東西有著足夠的威脅,李氏不得不答應了我。我平日里是國公爺的妾室,一有機會我就會出府和夫婿同住……」薛氏說著輕笑一聲:「說起來,真正不貞的人,應該是我……哦不,不對,我對我的丈夫忠貞不二,我沒有紅杏出牆!是你們晉國公府把我逼成這樣的!」

「我和丈夫被人抓住的時候,李氏很快趕過來了。她在權衡利弊之後,居然做出了一個讓我都震驚萬分的決定……她為了保下我,同時為了解決林漪瀾這個麻煩,她決定陷害林漪瀾,將我丈夫認作林漪瀾的情夫……因為我不能死,我是薛家和徐家之間的紐帶,我一旦死去,我的族人們就會按照約定將我們手中的秘密上奏皇族。李氏承擔不起我的性命,她必須保住我!而很巧的是,她同時要除掉林漪瀾。」

「所以她決定偷梁換柱,救下我,並把罪名扣在林漪瀾頭上。這件事她根本沒有過問我的意見,她當眾宣布了林漪瀾不貞的事實,並……將我的丈夫處死了。死無對證,林漪瀾百口莫辯,而我……我成了一個失去丈夫的行屍走肉。」

「之後的事情,您應該都明白了。林漪瀾再也沒能翻身,她被徐家看做仇敵,她生下的子嗣更是被看做野種。她被關押、逼供、毒打,甚至被送去了普濟庵,她手中握著的那條關於我家族的線索自然沒能追查下去,並在半年之內被李氏花了大力氣處理掉了所有的痕迹。偷情之事給了李氏掃尾的時間,李氏達成心愿之後,也就放任林漪瀾繼續活下去了。自此以後,林漪瀾頂著罵名活得生不如死,而我也沒比她好過多少。」

「我甚至不敢出府祭奠我的丈夫,我任由他冰冷的屍體被國公府扔進亂葬崗里……」薛氏的面頰上布滿了陰霾:「其實,我很羨慕林漪瀾!她活著是為了希望,她在等待她的兒子衣錦還鄉救她出去!可我呢,我早就想死了,我活著卻是為了我的宗族,因為我一旦死了就撕裂了徐家和薛家的談判……我不能死,我要硬撐著。我那時候也是得了失心瘋,我想著既然都這樣了,我乾脆自暴自棄……」

「所以我爬上了國公爺的床。左右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我還害死了我丈夫,我既骯髒,又無恥……我自然什麼都能做。我穿著綾羅綢緞,吃著山珍海味,因為只有這些東西能讓我有那麼一點活下去的念想……在李氏明裡暗裡的支持下,我果然得到了國公爺的寵愛。國公爺也是個瘋子,他被林漪瀾刺激地發瘋了,他從一個潔身自好的人,開始一個一個地往後宅塞女人……所以啊,我和國公爺倒也是天生一對!我們兩個都是髒東西……」

薛氏說到此處已是語無倫次了。

「安王妃殿下,您永遠都不會明白,我是如何能將那些女人都踩在腳底下、最後成為這國公府真正的女主人的。因為您愛您的丈夫,這份愛會蒙蔽您的眼睛,擾亂您的心智,當您面對和您爭奪丈夫的敵人時,您難免不夠理智、不夠殘忍、不夠果斷。而我,我從沒有愛過徐冉,我的心隨著丈夫的死去也跟著去了。這樣的我,尋常女人如何能是我的對手呢?」

薛氏面上露出一絲……似乎是解脫一般的笑容。

「權勢和富貴,真是好東西。至少,我上癮了。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我這些年活得很好,除了會每天夢見我丈夫外……我什麼都沒有了,卻又似乎什麼都有。我有國公夫人的名分,有花不完的銀子,有府里人的看重……我只能這樣活著……」

她話說到一半,很突然地頓住了。

「徐敏。」她微笑看向自己留下來的最後一個孩子:「我今日為了保下你的命,才說出這一切,雖然我也知道你還是可能會死……不過我還是要說出來。唉,唉……這樣的秘密在我心裡埋了幾十年了,我這一生都葬送在了這上頭。所以,該結束了。」

除了徐敏和徐榮幾個親生的孩子,她實在沒有什麼可牽挂的了。

晉國公府這棵大樹快倒了。今日跪在這裡的眾人都惶恐不安,向近在咫尺的死神傅錦儀磕頭求饒。唯有薛氏,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害怕。

隨著晉國公府的倒塌,薛家也要跟著灰飛煙滅了,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她去拚命守護,她也就自由了。

死亡,不是她一直奢望的么。

薛氏突地站起來,拼儘力量一頭撞向院牆。

傅錦儀本該有所準備,只是她方才聽薛氏一席話實在聽得頭腦發懵,這會兒竟不知下令攔著。

當她反應過來時,早已遲了。她大睜著眼睛看著薛氏一頭扎進牆上,不過……

預料之中血肉橫飛的場面並未發生。

薛氏撞在了一個熟悉的男人身上。那個男人體格孱弱,這一撞竟嘔出一口血來,癱在地上筋疲力竭地喘息著,冷笑:「賤婦!你想死?天下沒有那麼便宜的事兒!」

那是晉國公徐冉。

徐冉嘔得滿嘴是血,說話時一口血紅的利齒瞧著竟分外可怖。他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伸手揪住薛氏的領口一掌一掌地重重抽下去。

「都是因為你,都是你……你毀了她,也毀了我!我這輩子本不該是這樣的,都是因為你!莫說是你,就算把你全族上下都一刀刀地活剮了也難解我心頭之恨!你想死?我偏不讓你如意!」

他打一巴掌就罵一句,不約片刻,薛氏一張臉上就皮破流血。

薛氏沒有反抗,她只是森然冷笑幾聲,混雜著痛苦的呻吟。終於,徐冉再也沒有力氣了,他跪坐在薛氏身側惡狠狠地瞪著她。

「我最後問你……徐榮徐敏還有徐玥,他們三個……」

「哈,你還好意思問?」薛氏臉頰上儘是累累的血痕,一隻眼珠子都被徐冉的指甲翻開了。她竟是感覺不到痛一般,吐出一顆牙齒笑道:「我本是有夫之婦,是你們徐家,硬生生地拆散了我們。我很想給我的丈夫生一個孩子,可惜沒來得及……後來啊,後來我丈夫死了,我活不下去了,只好破罐子破摔。我爬上了你的床就是為了作踐我自己,可是啊,我實在不願意給你們徐家生孩子。那麼怎麼辦呢……哈,我有辦法!我從外頭隨意找了好幾個將死的囚犯,我一個一個地嘗試,然後我就一次又一次地有孕了。我給徐家添的三個孩子,都有著不同的父親,不過他們都姓徐!我看著他們長大成人,看著他們被你、被李氏當做掌中寶,看著他們享盡榮華富貴甚至做了世子要繼承爵位……哈哈,我多高興啊……」

徐冉快被她逼瘋了。

「住口,住口!你這個千刀萬剮的賤人,你怎麼不去下地獄,賤人,賤人……」

薛氏在徐冉面前溫柔小意一輩子,這會兒竟什麼都不怕了,反唇相譏道:「我賤,那你呢?你比我好多少?我告訴你呀,我好恨你們徐家……我這些年,眼瞧著你毒打林氏把她趕出家門,眼瞧著你把徐策看做野種,眼瞧著你們徐家一點點地毀掉……我心裡高興啊!我這是在報復!你們不拿我們薛家當人看,殺了我的愛人,我也一樣一樣地回報給你們……嗚,嗚……」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徐冉一拳砸在了她的牙齒上。

徐冉把拳頭抬起來的時候,那瘦骨嶙峋的手背上已是皮開肉綻,薛氏一口牙也掉得差不多了。

「我要你……長命百歲!」徐冉一字一頓道:「我要把你,和李氏關在一塊兒……讓你們兩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話聽得國公府眾人都傻了。

「國公爺,國公爺!」有庶房的媳婦出聲道:「太夫人是您的親生母親,您這說的什麼話……」

「她已經不是了!」徐冉怒吼一聲,用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的目光看著李氏:「這個徐家……都是毀在她手上的!都說娶妻娶賢,我那糊塗父親是造了什麼孽才娶了她回來?徐家偌大家業,全是被她,被她……連我和漪瀾,也是被她毀了!」

那李氏是方才已經暈過去、這會兒又被女官們七葷八素地弄醒了。她和自己的兒子四目相對,發出了兩聲驚恐的「啊、啊」之後,竟一歪頭再次暈了。

徐冉緩慢地撐著牆站起來。他目光茫然地沒有焦距,半晌,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去。

他的步子不知通往何方,周遭人瞧著,大多以為他已經瘋了。只是,當他路過徐敏身邊時,他還是忍不住,猛地從身旁武士腰間抽出了一把彎刀。

徐敏嚇得魂飛魄散。

但他到底是個年輕氣盛的,雖不通武藝,也不會連一個孱弱、且受了內傷的老頭子都應付不來。他慌忙避過了第一刀,隨即撲上前去扭住徐冉的手搶奪彎刀。兩人扭打在一處,徐敏仗著年輕,三下五除二制住了徐冉,將彎刀提起來癲狂大笑道:

「老東西,你還以為你是晉國公呢?」徐敏今日在生死門前轉了好幾圈,整個人也有點神志不清了:「你既不是我父親,我也不需要再敬著你了!你想殺我?哈哈,真是可笑,你一個階下囚,連自個兒的命運都無法決定,還想殺了我?現在,咱們任何人的生死都是握在安王妃手中的,你想讓我母親活著受罪,要安王妃點頭;你想讓我死,也要她點頭!你又算個什麼東西?」

徐敏雖不如徐榮性情蠻橫、沉迷酒色,是個連父母親人都可以捨棄的廢物,卻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和徐榮、徐玥三人,都是自幼被長輩寵溺慣了的。既沒有吃過苦,更沒有得到嚴厲的教導,且薛氏這個生母本也不希望他們三人能成為國公府的頂樑柱。

也因此,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徐敏也不會顧忌徐冉對自己二十多年的養育之恩——雖然這所謂的恩情有些尷尬。

徐敏拿刀指著徐冉,當然,他沒敢捅下去。

因為前頭坐著的傅錦儀還沒點頭。

徐敏「咣當」一聲扔了刀,癱坐在地。他愣了好一會兒,突然又爬起來,狗一般地快速膝行至傅錦儀面前磕頭道:「安王妃殿下,我母親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您就留我一條賤命行不行?我什麼都能做,我給您殺人放火,我今後就是您的狗,您吩咐什麼我就做什麼……」

不得不說,這徐敏還真是個聰明人。

身世揭露,眾叛親離,生母瀕死,養父追殺……這種狀況下他一點兒都不慌亂,而是很快作出了正確的選擇。他知道,徐冉想不想殺他根本無關緊要,真想活命,求傅錦儀比誰都管用。

然而,眼前的傅錦儀哪有心思管他。

她怔怔地看著這一場鬧劇。很久之後,她似乎才回過神來。

她揉了揉酸痛的腦仁。在這混亂的當口,她的思緒居然飄到了極遙遠的天際。短暫的清醒之時,她想到的不是晉國公府的一切烏七八糟的事情,而是……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徐策會允許她插手這件事。

因為林漪瀾沒辦法接手。

地上鋪開了一片一片如梅花一般嬌艷的血泊,不單有被長矛刺死的兩個人的,還有晉國公和薛氏的。徐敏仍然在砰砰砰地磕頭,清脆的聲音響在空曠寂寥的天地間,片刻之後,空中落下了紛紛揚揚的雪花……

可真是一場鵝毛大雪啊。隨著氣溫驟降,細膩的小白花朵很快在院落的青石板上鋪平了薄薄的一層。血跡緩慢地被覆蓋著,只一會兒的功夫,地面上竟看不出血色了。傅錦儀吸了一口冷氣,不由渾身一縮。

「走,我們走……」她喃喃道:「我要離開這裡……」

彷彿是本能一般,她不願意在這十八層地獄里多待片刻了。

隨行的武士和女官們早有準備,在她的轎輦上擋了一層厚重的簾幕,把她整個兒包裹其中,抬起轎子急急離去。傅錦儀忍著胸口中的噁心,在越過門檻時終究沒忍住,她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並非留戀,而是……

給曾經的自己,還有徐策,還有林漪瀾,一個正經的交代吧。

她看到了灰濛濛的天,徐冉和徐敏的身影模糊不清,但似乎有血腥飛濺而出,夾雜著女人們凄厲的尖叫聲。

傅錦儀沉沉地閉上眼睛。

她沒有想到真相會是這樣的……

在來之前她猜測了那麼多,她以為她會恨,恨李氏,恨徐冉,恨薛氏。可是真到了這一步,她居然覺出一種慶幸來。

她慶幸,她和徐策一家三口被早早地逐出宗族了。晉國公府,就像是蒼天降下來的一間煉獄,能全須全尾地從裡頭逃出來,真不容易啊。

而能逃出來的,似乎也只有他們一家三口。

其餘的人,從前出不來,以後……也再別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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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錦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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