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熟、人
阮瑜朝周圍看了一圈,除了她跟眼前的男子,沒有別人。
就連明珠她們幾個也不知所蹤。
這讓阮瑜警惕起來,看向男子的眼神不太友好,開口便問:「我的丫鬟呢?」
話才出口,她感覺對面僵了一下。
而對方看她的眼神,透著打量和匪夷所思,又有一點不易察覺的焦躁。
「阿瑜。」對方的嗓音低磁沙啞,似在壓抑著什麼感情,「我回來了。」他說。
阮瑜愣了一下。
阿瑜,這個稱呼只有長輩才會喊,代表親昵。但從眼前男子口中說出來,她卻並沒有覺得多彆扭。
男子眉眼深邃,下頜線乾淨又冷厲,眼睛漆黑,眼光被睫毛遮擋大半。
看起來像是開心,又不太開心的樣子。
然而,阮瑜並不認得這張臉。
她尷尬的低下頭,在對方的注視中說:「對不起,我們好像……不認識吧?」
對方張了張嘴,沉默。
「那個,你叫什麼名字?」阮瑜準備嘗試回想。
對方陰鬱的盯著她看,吐出兩個字:「陸野。」
「陸野……」阮瑜喃喃重複,恍然大悟:「你就是西涼侯陸野?」
「你記得嗎?」
「啊……」阮瑜垂下目光,有些心虛。她確實記性不太好,臉盲。這毛病沒什麼大問題,就給人感覺挺沒禮貌的。
她摸了摸耳垂,
「有點兒……印象?」
*
其實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小姑娘聲音小,弱弱的,語氣里又透著遲疑,明顯不會騙人還要強裝樣子。
善意的謊言。
說不上什麼情緒,陸野笑了笑,岔開話題:「你的幾個丫鬟被帶去吃飯了,你有什麼事要找她們?」
阮瑜點點頭,吃飯沒事兒,她也不想打擾她們吃飯,只可惜那幾個丫頭蹦躂著要見西涼侯,這會兒西涼侯就在,卻見不到了。
「沒事,我就問問。」阮瑜往四周瞅瞅:「蕭元吉不在這兒?」
對面沒立刻回答。阮瑜奇怪這種事兒有什麼好想的,抬頭一臉疑惑。
「我以為你不想看見他呢。」陸野說。
「我是不想看見他。」阮瑜下意識承認,轉念一想又不對,「你知道我不想見他還叫我來?」
陸野顯然被問住了,好半天沒說話,但小姑娘一直盯著他,勢必要他給個答案出來。
陸野笑了,「老熟人,見個面怎麼了?」
老、熟、人。
她剛剛說的是有點兒印象。什麼叫有點兒印象?意思就是不是很熟,可能見過面,但印象不深。
這就成老熟人了?
那您老熟人也太多了,往街上走一圈都是老熟人。
阮瑜腹誹了幾句,但她不喜歡拆別人的台,呵呵笑了兩聲,不尷不尬的應了,沒在這個問題上再糾結。
「要喝水嗎?」陸野問。
阮瑜正是口乾。這西涼侯府彎彎繞繞的,走了這麼久,又跟陸野說了幾句話,真是渴的不行。
阮瑜點頭。
陸野朝樹蔭底下指了指,「去坐著,我給你端來。」
他說這話的語氣很自然,自然到阮瑜什麼也沒多想就走過去坐下了,坐下之後才覺得哪裡不對。
一碗水而已,明明可以讓丫鬟去倒,為什麼偏要自己動手?
這是……老熟人的特別待遇?
就當是吧。阮瑜懶得去想那麼多,掏出手帕擦額頭和脖頸上的汗。
過了會兒,陸野端著水回來,目光穿過庭園裡的樹落在阮瑜身上,遠遠看見她在擦汗,慢條斯理的。走近了,才發現這個場面多有衝擊力。
小姑娘的皮膚很白,白的幾乎晃眼,鵝黃色的裙子顯得人又乖又柔。偏偏她人是冷清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透出股漫不經心的淡漠,像是刻在了骨子裡。
這種反差在她身上,就顯得特別勾人。
小姑娘手上拈著帕子,從脖頸一直滑到鎖骨,不知是太用力還是皮膚太嬌嫩,她擦過的地方透著薄薄的紅。
陸野僵在那裡。
*
阮瑜用手帕掖了掖耳後,轉頭的瞬間看見陸野站在台階上。男人的眉眼冷硬,陽光透過睫毛篩下斑駁的光影,像是金屑碎進了他的眸子。
給人一種溫柔的錯覺。
阮瑜有一絲懷疑他是不是在那裡站了很久。
陸野垂下眼睫,若無其事的走過來把水放下,坐在她對面。
「謝謝。」阮瑜捧起碗小口小口的喝。
水裡加了蜂蜜,喝起來甜絲絲的。
阮瑜本以為西涼侯會是那種絡腮鬍一把抓五大三粗不拘小節的漢子,所以陸野自報家門的時候她著實有些意外。
跟她想象中不修邊幅的形象相去甚遠,甚至還挺好看。
硬朗中透著點兒痞。
而這位西涼侯大人,還特地在她喝的水中加了蜂蜜。
阮瑜從小有頭暈的毛病,太醫叮囑沒事兒多吃點兒甜的,所以她喝的都是蜂蜜水。這位西涼侯大人不知是故意還是湊巧。
阮瑜偷偷瞄他一眼。
沒想到對方正盯著她,視線相觸的那一刻,不知道誰該先尷尬。
陸野先收回目光,淡聲問:「得了什麼病?」
「嗯?」
「公主得的是什麼病?」
阮瑜身體虛弱,幽居養病是全大昭子民都知道的事兒。但具體是什麼病,陸昭就算動用手底下的探子也沒查到。
阮瑜警覺看著他:「為什麼問這個?」
陸野手臂搭在桌子上,淡淡看著天,聞言轉過來看她,挑眉:「找大夫給你治病。」
阮瑜沒忍住笑了。
「笑什麼?」陸野敲了敲桌子。
「勞煩西涼侯費心了。我這病太醫院治了四年都沒結果,再試下去也是徒勞。」阮瑜低頭繼續喝水,顯然不把他的話當回事兒。
陸野輕嗤:「那可不一定,太醫院都是幫老迂腐,好好的人都給他們治壞了。」
「……」阮瑜看他一眼。
好吧,老迂腐。
「還沒告訴我,你得的是什麼病?」繞了一圈,又繞回到原來的問題上。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身弱體虛,慢慢喝葯調理就好,不是什麼大的毛病。」阮瑜站起來,「要是沒什麼事,我就先回府了。」
陸野抬眼看著她,修長的手指慢慢在桌子上敲了下,跟著站起來。他身高腿長,阮瑜自認在女子當中自己算是比較高挑的,但在陸野面前,頭頂只能挨到人家肩膀下面一點。
壓迫感太強烈,阮瑜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陸野說:「既然來了,吃過飯再走。」
*
西涼侯府東南角的花廳里,幾位官員及夫人正聚在一起數落西涼侯居功自傲狂妄無禮。
西涼侯請他們吃飯,本來是件挺高興的事。他們一大早興興頭頭的跑來,西涼侯在前廳現了個身,轉眼人就不見了,他們就被撂在前廳。想出去轉轉吧,這西涼侯府設計的又跟迷宮似的,看著就頭暈。只好在前廳乾等。到中午的時候,來了幾個丫鬟帶他們去花廳,說是要開飯了。
開飯好啊,他們都餓死了。
然而到了前廳,冷盤都擺上來了,西涼侯還是不見人影。
放鴿子也不帶這麼過分的!
「唉……要不我們先吃一點,墊墊肚子?」一位夫人小聲提議。
她丈夫立刻阻止:「主人還沒來,這席怎麼能開,再等等吧。」
「是啊是啊,西涼侯如今得罪不起,就算有過分之處,我們也只能忍忍了。」有人附和。
蕭元吉看不慣他們膽小的樣子,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夾了筷花生放進嘴裡,不屑道:「他不過就風光一時。樹大招風,他這般不知收斂,以後自會有人收拾他。」
他坐在位子上大吃大喝,自己的酒喝完了,甚至去撈了旁邊那桌的酒來。
沒有人接他的話。
若是幾年前,老汝南侯還在世的時候,汝南侯府也是眾人追捧的對象。可自從蕭元吉繼承了爵位,汝南侯府日益蕭條,眾人不過是看著老汝南侯和公主的面子,對蕭元吉客氣幾分罷了。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眾人互相使了個眼色落座,朝玄關翹首巴望著。玄關那兒擺著一架水墨屏風,可以隱約看見人影。
有兩道人影,一道高一點兒,看身材應該是西涼侯。另一道矮一點兒,身材纖細,像是個女孩子。
誒?難不成西涼侯已經娶妻了?
兩人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的剎那,有人小聲驚呼,也有人臉色慘白。
蕭元吉就是那個臉色慘白的。
陸野和阮瑜一前一後出現在眾人的視線里。
陸野走出屏風后特地頓住腳步,垂眸注視著女孩兒走出來,嘴角極淺的勾了下,很快又拉平,淡淡掃了眼在場賓客:「不好意思,來晚了。」
「……」
賓客們沒有感受到西涼侯的歉意,甚至背後涼颼颼的。
「這位是侯夫人嗎?」一名中年夫人發問。
賓客們紛紛將目光轉向西涼侯身邊的女子。
女子看著很年輕,約莫十八九歲。皮膚很白,近乎蒼白的那種白,身形體態都給人一種病懨懨的感覺,讓人想起枝頭上純白纖弱的梨花,但又不過分消瘦。纖穠合度,純潔嬌美的病弱型美人兒。
在場官員眼睛都看看直了。
陸野眯起眼「嘖」了聲,不露聲色的往阮瑜身前一擋,玩味似的勾起唇:「是。」
*
阮瑜的反應有點兒慢半拍,看賓客們情緒比較激動才明白過來被人誤會了。
她是侯夫人,但不是西涼侯夫人,是汝南侯夫人。
「哎呀侯爺什麼時候娶妻的,怎麼也不告訴咱們一聲?可惜沒喝上侯爺的喜酒,不知會不會補請一輪?」有官員開玩笑。
「是啊是啊,不知夫人是哪家的千金?」朝中多少大人想將女兒嫁給西涼侯,沒想到已經被人搶先,真可惜。
賓客們心思各異,揣度著侯爺這場婚事對其立場的影響,但臉上都笑嘻嘻的表示恭喜。
唯有一個人例外。
從一開始,阮瑜跟在陸野背後出現的時候蕭元吉的臉色就很難看,現在更是難看到了極點。他坐在位子上散發著低氣壓,卻沒有人注意他。
包括阮瑜。
她現在正仰頭看著陸野,小聲說著什麼。而陸野上身往前傾,因為背對著他,他看不見陸野的表情。
兩個人的氣氛看起來十分的好。
*
「那個,我看大家好像誤會了。」阮瑜和陸野來到屏風處,右側有一道隔斷的門,這樣大部分賓客的視線就會被遮擋,他們可以放心大膽的說話。
「你跟他們解釋一下?」阮瑜提議。
陸野垂著眼皮不知道在想什麼。
「侯爺?」
陸野黑漆漆的眼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唇抿著,像是不太開心,直起上身興緻缺缺點了個頭:「行。」
話音剛落,旁邊忽然多了一個人。
蕭元吉抓住阮瑜的手腕把她一拉,冷笑:「公主是要當著本侯的面偷人嗎!」
阮瑜直接被拽的一懵,腦子不太跟得上,踉踉蹌蹌的被蕭元吉拖著往前走。
「大家別弄錯了,這是汝南侯夫人,不是他西涼侯夫人。」蕭元吉側過臉來看著阮瑜,嘴角掛著嘲弄的笑,捏住阮瑜的下巴逼迫她張口,「夫人不該說幾句解釋解釋?」
他語調裡帶著脅迫的意味,惡狠狠的。
阮瑜腦子裡第一個反應就是羞恥。
在場這麼多朝中大員以及夫人,這麼多雙眼睛看笑話,看蕭元吉是怎麼發瘋怎麼拽著她丟人的。
夠了,真的夠了!
「蕭元吉你放開!」阮瑜的眼睛很紅,身體微微顫抖,她咬著牙一字一頓:「你給我滾。」
「滾?」蕭元吉彷彿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拽著阮瑜的那隻手加重了力道,瞪著她吼:「你叫老子滾?老子滾了好讓你跟他雙宿雙棲是不是?你成天在家擺張冷臉跟他倒是有說有笑的!想讓我滾?我跟你拜過天地的我憑什麼滾?要滾也是他!」
蕭元吉最後一句是暴吼出來的,震的阮瑜耳膜都疼。
不止是耳膜,手腕疼得像是要斷了,心裡一陣陣發慌。
她不是怕蕭元吉,她誰都不怕。她怕的是往後幾十年的未來,她要跟這麼個人糾纏著。她一腳踩進了深淵裡,以後就再也上不來。
她有點兒喘不上氣兒了。
阮瑜按著胸口,一陣陣倒抽涼氣,眼角縈著淚水。腳底發軟,頭暈目眩。
蕭元吉依然暴跳如雷,可是她聽不太清楚了,也看不太清楚了。聲音和視線都模糊了。她覺得這樣挺好。
起碼不用再眼睜睜看著自己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