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八方界碑
這段時間鎮子里冷了下來,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這還尚未到九月授衣時節,鎮子里的人就已經添衣避寒。
在鎮子外,「授衣」這種說法是不討喜的,因為與「壽衣」諧音,所以人們更喜歡說添衣,添衣諧音「添裔」,是個子孫興旺的好兆頭。
不過授衣這個說法放在紅燭鎮卻很合適,這座鎮子本來就沒幾個活人存在,不是遊魂就是行屍的。
七月時節九月寒,這幾日鎮子里陰冷的氣息不斷的浮地而起,放在外界就是古戰場遺址升起的徵兆。
夢裡不知身是客,在這個鎮子里的人,察覺到異樣的人都緘默不語,察覺不到異樣的人只能紛紛加衣禦寒。
老掌柜走出售燈鋪子后,便一路沿街走去,他始終低著頭,腰背也有些彎曲,像是背負著百萬冤魂,走起路來腳步都是緩慢而沉重。每隔幾年,老掌柜就會這樣腰背彎曲的走過街道,一條不長的小街道走的卻像通往墳墓的路一般,久久不願意走完。
心情沉重壓抑的老掌柜慢慢抬頭看向身邊的「行人」,在老掌柜眼中,這些行人動作僵硬遲緩,面無表情,此時的形態正如行人看到進鎮子的商隊那般,不過行人卻沒有那些趕商人的神韻風姿,反而一個個身體上繚繞著一縷絲絲遊離的氣息,這縷遊離的氣息就像是燈火上跳動的黑色煙絲一般,隨著行人每走一步,那些「黑色煙絲」便輕輕搖曳,此情此景,行人的姿態像是墨黑色的紙鳶一樣,「漆黑煙絲」的存在形式就如牽扯紙鳶的細線。
無數縷絲絲黑氣在小街上搖曳,像是寒水中的黑蓮根莖在疾波中搖晃,又像是被魔鬼的觸手輕輕纏噬一般。
這些繚繞在行人身上的絲縷黑色煙絲來自於腳下的青石板,來自那些順著青石板鋪展整個紅燭鎮的陣法線條中,正是那些周轉不息的陣法為這些本該成為腐朽屍骨的行人提供了動力,以一種另類的方式賦予了他們「生命」。
鎮子里能控制這座陣法的只有兩人,一是一直充當活陣眼的李燈,他的存在可以讓鎮子的陣法得以維持運轉狀態,二就是那個黃祿黃老頭了,這部陣法是他一手打造而成,在李燈未被抱下王座時,他一直都負責這座陣法的運轉,除此之外,就連老掌柜也無法來運轉這座以整個鎮子為根基的陣法。
這道陣法不只是能維持鎮子的正常運轉,它最大的作用還是為了鎮壓一些「東西」,有了這個陣法的存在,那些深埋地底的「東西」就不會被任何人察覺到,即便是外界精通陣法與符籙的大宗師聯袂而來也窺看不出絲毫端倪。
黃祿在陣法和符籙的造詣上,世間少有人能企及。
老掌柜面色冷峻,跟那些行人死氣沉沉的冰涼臉龐如出一轍。他本不是如此,作為一個戰鼓手,是兩軍對壘的關鍵人物,他的一鼓一擂都會牽扯到軍隊或昂揚或低沉的氣勢,雄渾如撞天鐘的擂鼓聲更能激發軍隊的血氣膽魄,關乎到戰場的最終走勢。所以他的性情本該是激昂迸射的,應該是與高亢擂鼓聲渾然一體的奔放熱情。
不過在進入鎮子后,他變得面色冷峻、沉默寡言了起來,像是曾經一個慷慨激昂的人一下子死去了,只留下一具毫無生機的軀殼。
在那架進軍鼓被老掌柜敲破后,老掌柜原有的性格似乎是隨著鼓面一起破碎了。
他曾是帝國征伐之時最出色的戰鼓手,以擂鼓為號,揮斥沙場百萬兵。他高坐雲端,擂動戰鼓時,雲端之下的沙場就如一片蟻穴。征伐的戰士就是密集的蟻點,擂鼓聲若奔雷,掩蓋了沙場中的廝殺聲,刀劍合鳴聲,他只有依靠出色的眼力來判定廝殺的走勢,從而擂起最能鼓舞軍心的戰鼓,他對於戰場形式的把握甚至比那些刀筆手軍將還要清晰,尤其是瞬息萬變的戰況,擂鼓聲頻頻變換的節奏就是戰局最精妙的變化。
那些交戰提刀、休戰握筆的軍將只能粗略部署大致的戰術策略,對於戰場的走勢推敲預估,但戰場之上形式瞬息萬變,如大潮漲起複跌落,想要精妙的掌控整局,唯有最出色的戰鼓手才能做到,戰鼓手就像一個修補匠,在戰勢最細微之處縫縫補補,甚至於絕境之中扭轉戰局。
老掌柜接手紅燭鎮時,無時無刻不在細微之處推敲復推敲,一點一點的將整個鎮子打造的跟外界一樣。
拋去這裡曾經是舊帝都的一部分不談,其實更多的還是想讓李燈能夠正常的生活,春花雪月,外面有的這裡一樣不會少,鎮子里除了沒有雞鳴犬吠外,外界有的這裡都有,老掌柜知道李燈有朝一日會走出鎮子,所以他不想在李燈走出鎮子時與外界脫節。
同時黃祿也在做,說書先生也在做。不過幾人做法卻又有差別,老掌柜著眼當下,那兩人放眼未來。一個說書,一個藏書,不經意間李燈已經了解了外世的不少情況,日後李燈走出鎮子后,不至於兩眼一抹黑,跟從山中竄出的野人似的。
至於擔心不擔心李燈在外面的情況,老掌柜想的不多,畢竟關於李燈在鎮子外的一切他可能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一直以來都是只做生前事,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就死而無憾了。
老掌柜終於走到街道盡頭,又順著如蛇道般的青石板來到了鎮子門前。他在朱紅大門前停留了下來,轉過身看向那扇掛著銅環的朱紅大門,視線上移,鎮門高聳,對稱形的格局有些像水牛的犄角,門頂紅瓦如鮮紅鯉魚身上的緻密鱗片一般,在光線的照射下,如血紅色的通透紅玉石那樣耀眼。整個鎮子的建築都是偏向暗灰的壓抑色彩,唯獨這扇鎮門濃墨重彩,兩根兩人合抱的立柱塗抹著鮮艷的紅漆,無論如何風吹日晒,兩根立柱的色彩從未脫落過,甚至連駁雜的痕迹都不曾見到分毫。
門頭正上方,掛有一塊以藍靛為底、紅字書刻的匾額,上面寫著鐵畫銀鉤的虯勁字體,紅燭鎮。
看的久了,這些字體竟是流露出些鐵骨錚錚的氣勢。
這塊匾額可不是那個木坊漢子雕刻的,非要追根溯源,這塊匾額是有些來歷的,不過那已是前塵往事。匾額是石料材質,極重,它的前身是八方界碑。
所謂八方界碑,就是曾經立於廣袤疆土邊緣的界碑。
帝皇坐宇,立八碑以束八方,統御國土。
老掌柜看著這塊匾額,有些唏噓,它被埋沒了七百年之久,八塊界碑本該四碑鎮四方,一碑放置在無垠之門,一碑放置在霄靠之野,一碑高懸天際,一碑深埋九幽。
界碑所立之處,儘是吾國國土。
界碑所鎮之界,儘是敵國賊寇。
稍稍緬懷半晌,老掌柜才轉身,身板挺的筆直,這一次前往亂墳冢,終於不用再弓腰而行,雖然會有比以往更多的遊魂要消亡。
老掌柜在亂墳冢與紅燭鎮往返了千百次,唯有兩次走的問心無愧。
兩次分別是昨日陪李燈祭祖和今天這次。
老掌柜抬眼看向那片映山的紅色,宛如楓樹林一般,滿山掛蛇,靜待鳥矣。
鼓兮鼓兮震八方,國之猛士兮整戎裝。
……
七星山脈腹地,一位披著厚裘的老人來到山中,老人手中拿著一本泛黃的書籍,站在原地隨手翻閱,老人還是一如既往快速翻閱書籍。書籍頁面上的字體顏色有些出乎意料,不是黑字,而是紅字。
一般紅字只有三種用處,一是做正式的批閱用,所謂硃批就是這個意思,再就是已故亡人的代簽,最後就是符籙,不過一般符籙極少會用到朱字,多是些邪門的凶煞符籙才能用到。但老人手中的書本卻是不屬於三者之中任何一列。
更為詭異的是,被老人翻閱后的書頁上、朱紅字體竟然無端的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泛著黃色的空白頁。
老人在山脈中行走,每走過一段距離便翻開一頁,而後那張頁面上的字體便從頁面上快速掉落,宛如撒豆子一般。
朱紅字體掉落在老人腳下后,便開始劇烈的蠕動了起來,而後便有稀薄的血紅色彩涌動,一條條手腕粗細的屋龍便卷著灰塵而出。
漫山遍野的紅斑屋龍竟然都是老人一點一點從書中抖落掉的!
這幾日時間,老人就這麼手持書籍,走遍了后三山。
其所過之處,身後儘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老人走到正中間的天權山腳下時,才停下身形,手中書本中的朱紅字體已經全無。
他在一條改道的淺溪前駐足,將手中空白書本隨手丟入溪水中后,彎腰掬起一捧冰涼的溪水洗了把臉。
就在這時,這條潺潺流淌的溪水竟然開始凝固,止住了流動的勢頭,水面光潔如鏡。
老人似乎極為怕冷,收回手掌時忍不住搓了搓,而後便將雙手插入裘衣的袖筒中。
老人站起身子的那一刻,這條「凝固」的暗沉溪流之底浮起了一抹通透的血色,像是有一團鮮血順著幽暗的溪底暈開了一般。
隨著那團血色漸漸浮出水面,冰冷的溪水竟然開始沸騰了起來,周遭的溫度隨著溪水的沸騰也是緊跟著提升。
此情此景,像極了一團火焰出水來的絢爛場景。
迷濛的白色水汽夾雜著絲縷暗紅的煙霧升騰而起,此時整條河流宛如一灣沸騰的血水,血腥之氣橫彌擴散,那些掛在桂樹上的屋龍在溫度攀升之時竟然緩慢的順著樹枝游弋了起來。
在漫長的歲月里,蛇類的視覺已經完全退化,只有少數蛇種才具備視覺,但大多數蛇種的視覺已經不復存在。
因此蛇類捕食主要靠嗅覺和精準的感知,尤其是對熱源的感知,更是極為敏感,同時它還能以震動來輔助捕獵。
外界世俗中的控蛇人一般都是靠震動的拍子節奏來操控毒蛇。因為密集的蛇鱗會與拍子節奏引起微乎其微的共振,從而將信息傳遞出去,毒蛇會跟著這些傳達下來的指令來完成諸多雜技。
而蛇類感知氣味主要靠吐信的方式來完成,吐出的蛇信子會帶回來獵物的氣息,就像人的嗅覺一樣,以此來判斷獵物的種類和方位。
這群屋龍之所以游弋開來,是因為那股子不斷攀升的溫度和擴散的血腥味,它們像是嗅到了獵物一般。
此時溪水已經沸騰了起來,血色的氣泡連串的從溪底浮起,爭相爆破。每一個血色氣泡爆破時,都會有一縷漆黑的氣息向外逸出,不多時血色之上,竟是聚集一大片漆黑煙霧。
老人笑眯眯的看著宛如積雨雲一般的黑煙團,突然惱火道:「助紂為虐,該不該死?!」
不多時,溪面停止了沸騰的勢頭,水汽夾雜著血氣散盡之後,這條溪水的顏色竟然仍舊是嫣紅色,宛如一條血河。
老人這才伸出插在袖筒中的手,老人手中捻著一團血色線團,他輕輕揮手將手中血色線團拋入溪面,血色線團入「水」后,慢慢鋪展開來。
線條入水后,竟是蠕動了起來,宛如細小的鮮紅蚯蚓一般,不多時鋪展出一面繁瑣的紋路,形似揭去皮層的密集血管。那些嫣紅的「溪水」一瞬間向著那面鋪展開的紋路流動了起來,此時那張鋪展開的紋路線條就像一穴漩渦,牽引著兩頭的水流嘩嘩的向著紋路線條匯聚而去。
老人任由血色溪水倒流,做完這些后,便在溪畔不遠處尋了塊青石坐下,慢慢等待結果。
隨著溪面再次泛起異樣,那些順著桂枝游弋的屋龍此刻竟然再次沉寂了下來,紛紛「望向」溪面,蛇信不停的吞吐,像是朝拜又像是警戒。
在它們的感知中,似乎有一種源自血脈的威壓正在從溪流中汩汩的往外冒騰著,那是龐然大物的蘇醒氣息。
山脈腹地中突然響起了暗沉的滾石時,滾石聲似乎透著某種厚重的屏障向外傳出,如地牛翻身一般。那條溪流在紋路線條的牽引下,竟是扭曲了起來,緊接著,另外幾座天字打頭的山頭跟著輕輕一晃。
如果此刻從高空俯瞰下去,就會發現那條原本潺潺流淌的河流像是被仙人動用大手筆抹去了一樣,只留下一條形似河道走勢的數十丈溝壑縫隙。
那條途徑四天山,在山脈之外改道匯入某條大瀆的溪流竟然憑空消失了!
老人從青石上起身,笑了笑。
老人前方,一個身披碎紅綢子的男子來到老人身旁,單膝跪地,「前輩,時隔數百年我們又見面了。」
……
山脈之外,高聳的山嶽腳下,一條靜靜流淌了數百年的河流突然斷流,不過在山嶽腳下不止一條改道河流,即便是斷流一條溪河也絲毫不會影響大瀆支流的奔淌之勢,只是那條大瀆支流內流淌的陰沉氣息隨著溪河的斷流蕩然無存了而已。
大瀆支流沿著寬闊河道呼嘯奔騰,奔流一百二十餘里后,會流經一座小道觀,小道觀坐落在大瀆支流之畔。
此時有一群道人正站在大瀆之畔,其中有一位身披銀色道袍的老道人最鄰近大瀆之畔,老道人一頭白髮如秋霜落滿頭,身上銀色道袍勾畫著老樹虯發般的錯亂「枝椏」紋路,他輕輕伸出手掌,奔騰的大瀆之水便驟然而停,下一瞬間,大瀆之水便呈現出龍汲水一般的光景,一股水流宛如水龍一般掙脫大瀆的束縛,向著滿頭白髮的老道人騰空奔流而去,水流靈動如龍如蛇,輕輕纏繞在老道人的手腕處,繞腕三匝后,又一頭扎進大瀆之內。
老道人收回手掌,臉龐略顯訝異,輕聲說道:「那條屋王河已經不復存在,想來是被人揭開了禁錮,放出了那條畜生。」
身後有人驚慌問道:「那河中數以萬計的運陰獸靈如何?」
老道人笑著說道:「被人抹殺了。」
身後眾人大驚失色,「是那亡國戰鼓手?早就聽聞那老匹夫在雷法的造詣上不在前輩之下,想要短時間內將屋王河內的運陰獸靈抹殺乾淨,非雷法不可得!」
老道人看了一眼大瀆,說道:「老道並沒有從瀆流中察覺到絲毫的雷法端倪,一條貫穿四山的溪流,再加上水流是雷法最好的承載容器和運行媒介,若是施展雷法來抹殺運陰獸靈,不可能沒有雷法殘留的痕迹才對。」
身後一眾道人皆是皺眉不已,顯然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有些難以置信。
當下第一反應就是,被他們牢牢掌控這麼多年的紅燭鎮可能要變天了。
許久之後,那滿頭霜發的老道人才輕輕轉過身來,「我陪你們走一趟紅燭鎮。」
這老道人對於紅燭鎮的變故其實絲毫都不關心,他真正關心的,是他那個寶貝徒弟。
當然此次進山,還有一些重要的事要跟溫裕交代。
關乎到摩雷觀傳承中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