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山河脈絡章紋圖
滿山掛桂子。
小巧桂子堆簇枝頭,原本鮮綠可愛的桂子此時卻是縈繞著絲絲縷縷的紫色霧氣,不時的向外漂蕩而出,一時間整座山脈中無端的滾出了一大片肉眼可見的紫霓,玄妙的氣息在山間流溢開來,恍若一座世外瑤島,瑰麗異常。
幾百年來,這片地域的主調都是冰冷的陰戾氣息,即便是有那盞天上燈,也是向晚山中寒的格局,但在這一刻,這處地域的格局被玄妙的道家真意佔據了。
想要取代這片地域的主調氣息是非常之難的,那位國師即便撒下千百幅文運極重的書畫字帖,也依然沒能與這方天地的陰戾氣息形成分庭抗禮的局面,即便是殷泓那身極為天克陰戾氣息的精元之力,在自主向外擴張時,也抵擋不住殘留陰戾氣息的反擊,從而讓殷泓自主收斂而起那襲精元之幕。
由此可知,在這方地域,陰戾之氣的勢頭之盛。
但在此刻,再度生髮而出的桂樹桂子卻是輕而易舉的改變了這方天地的氣息。
紫霓自桂子之中搖落後,縈縈於前四山之中,出乎意料的是,整個后三山竟然連一絲紫霓流溢都沒有,並無界限的前四山和后三山之間像是有一層無形的真空地帶,將道家真意給隔絕了。
其實在最初布下這道陣法時,便是以前四山為界限。關於這道陣法的布施和整座山脈落定此地,其中又有著諸多秘辛。
這座山脈之所以被搬移此處,拋去道家想要將此地與外世隔絕之外,最重要的用途還是用來容納這處殘破帝都形成的古戰場遺址中的戰魂,以後三山為牢籠,圈養前朝戰魂遺留,只有如此,才能保證道家源源不斷的從紅燭鎮得到戰魂。
由於后三山只是用來容納戰魂而不是溫養戰魂,因此整座山脈也就沒有任何靈意可言。這是一種極其惡毒的手段,是為了防止因為日久年深,再加上老掌柜坐鎮紅燭鎮,這處古戰場遺址會演變成棘手的戰靈之地。
這就像圈養牛羊以食其肉,是一種長久之計。
因此也就有了前四山和后三山的分別,后三山純粹是一座養畜圈,而前四山中的陣法則充當著養畜圈前的看門狗,有了這道陣法的存在,養畜圈內的戰魂才會本分的呆在其中,因此後三山也就沒有布施下任何關於克制戰魂的陣法。
當古戰場遺址出現大規模的暴動時,這座陣法便是能夠抗衡古戰場遺址的利器。
在肉眼可見的道家真意浮騰而起時,站在後三山之前的數位道人心中大定,這處擁有老掌柜坐鎮的古戰場遺址不容小覷,若是拿不出與這處古戰場遺址能夠匹敵的能量,總會讓人覺得心有不安。
數位道人緊繃的心弦在道家真意浮地而起時也是悄悄的鬆了松,沐浴在濃厚的道家真意中,戰鬥力都會有小幅度的增幅,就連那位久受道家香火熏陶的醜陋老嫗此時都有一種暢快之感。
有了這股道家真意的加持,那鬼面老嫗此時都是信心大增,即便是面對房沅也有信心與之一戰。
高懸于山脈之上的「年輕國師」此時猶如陣眼一般的存在,一身道韻幾乎凝為實質甲衣,順著國師體表緩緩流動。
在道韻牢牢佔據這方山地之後,天際之上,老掌柜也是淡漠的抬起眼眸看向前四山,嘴角微微哂笑。
這處道家真意來源於何處?
「年輕國師」所在的宗門距離紅燭鎮有千萬里之遙,就算是這些年源源不斷的往山脈中運送道韻,幾無靈性的山脈也因留不住道韻而潰散,那這處道韻的跟腳也就顯而易見了,無非是出自距離此山脈近的摩雷觀。
老掌柜放眼望去,眼神中浮現一抹緬懷色彩,曾幾何時,古帝國疆域之上也曾香火如雲,只不過不是道家香火罷了,而是佛家香火。
關於李氏王朝的迅速崩潰,其實是極不符合常理的,兵力如此強勢的李氏王朝怎麼可能在短短的數年就呈現出一種不可抗拒的潰敗呢?!
這應該不僅僅是兵力問題,據外世一些擅觀氣運的術士推測,李氏王朝的崩潰應該是氣運之爭使然,也唯有氣運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才能決定一個強盛王朝的盛衰走勢。
眾所周知,輔佐李氏王朝的國教宗派是佛教。
但後來,李氏王朝曾有過一場聲勢浩大的滅佛運動。
前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這句話是後世文人對於前朝佛教提綱挈領的點評。
現今外世依舊有不少寺廟,但佛家這道香火沒落了就是沒落了,它已不是當下的主流,再也不可能衍生出佛國洞窟以及大乘佛法。
如今外世的主流香火為道家所有,不單是因為道觀遍布整個疆域,還因為王室力排眾議將道家匡扶為國教,將天下教化一事全權交由道家管理。
撕去麵皮的國師凌空懸立於山脈之上,原本看起來並沒有多少香火氣的國師在調動起這片天地陣法時,一身道韻加身的他宛如身化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觀,無形之中鎮壓這片天地。
他雙手負后傲立於空,給人的感覺就像香火流瀉的道觀掛空懸於頭頂。
老掌柜神色自若,在稟受無形的道韻充斥這方天地時,他手中的鼓槌節奏密集了起來,煌煌雷威泛若滔滔海嘯,從那張幾欲破裂的鼓面之上向外滌盪。
在那段攘內的滅佛歲月里,也是他擂鼓為戰,揮斥千軍一舉衝破了縈繞於舊國之上的佛家香火,比之更濃郁的香火,老掌柜都曾親手擊潰過。
當時的佛教香火,比之如今的道家香火,有過之而無不及。
手捧黃卷的皮裘子老人抖了抖手,從書中撕掉三頁黃紙符籙,黃祿輕輕將手中三張黃紙符籙丟入后三山,符籙落定於山頭之上,頓時整座后三山轟然一震,向下深陷幾十丈。
那位國師見到這一幕後,眼神訝異,以他的眼利自然能夠看出這三張符籙是那大名鼎鼎的揭山符。令國師訝異的是,此時的揭山符竟然將后三山給鎮壓了下去,這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所謂揭山符,其性能剛好與鎮山符相反,鎮山符一般是掛于山頭鎮壓一方山水靈意,促使山地落地生根,孕育山勢,是一種庇佑山脈的靈符。而揭山符則是搬遷大山時的必須之物,其作用是用來揭起山根,是一種移山的輔助手段,當初道家搬移這處山脈時,便用到了數十張品佚極高的揭山符,生生將這處山脈的山根給從地底給拔了出來,而後再揮斥搬山神物和符籙甲士才將這處隱匿於海外的山地搬移至此。
不過在七星山脈落定在此處之前,道家便將其中的山根抽離出大半,放入自家修道之山中,用以增加靈秀山勢。
那國師很快便收斂起訝異神色,笑著說道:「沒想到你們還是一如既往的行倒逆之事,怪不得落得個山河破碎的凄慘局面。」
曾經的李氏王朝,確實做過諸多荒誕的倒逆之事。在佛家最鼎盛的時刻,舉國滅佛。在疆域最遼闊之時,毅然收攏、剝離山根河脈,使得靈秀疆域千瘡百孔,疆土鬆散。在武運鼎盛之時,前朝皇室卻是實行由武轉文,舉國上下,讀書種子一躍成為寵兒。隨著讀書種子的湧起,就連那行之有效的律法也是一改再改。
總之除了沒有屠戮天下武夫將士之外,前朝皇室幾乎將所有倒逆之事都做了個遍。
黃祿只是笑笑,並沒有反駁,而是握黃卷的手輕輕一晃,那部滿載著珍貴符籙的書卷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卷青色書籍,青色皮質的書籍有種虛幻的奇特,封面之上是錯綜複雜的線條,這些形似吹墨而成的線條宛如錯落起伏的山脊線,隱隱間能夠看出氣象巍峨的蜿蜒山脈之勢,雖僅僅只是這些淺淡的線條,但卻給人一種包羅天下名川的厚重感。
這本書卷一經浮現,整個后三山又是轟然一震,一瞬之間,竟然綻放出一抹極為淺淡的金光。黃祿輕笑了一聲,他知道孫希山心動了,他同樣知道,孫希山之所以寄人籬下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卷看似平平無起的書籍。
那位國師再見到這卷書籍之後,眼神驀然一凝,心頭為之震駭,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
那國師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歇斯底里的說道:「山河脈絡章紋圖?!」
黃祿看著他,笑而不語。
而後國師突然轉頭看向摩雷觀觀主,大叫道:「他要收攏這方山河!觀主大人還不出手阻止?丟了這座山脈是小,若是他連通觀主大人貴觀旁的滔滔江河也一併收攏了去,從此摩雷觀便沒有了立足之地!」
在這部氣象巍峨的書籍出現之時,摩雷觀老觀主呼吸也是凝重了起來,這部章紋圖不同尋常,若是非要做個比較,它能算作這個鎮子里最重要的東西,沒有之一,因為這部書籍中,容納著李氏王朝的山河根基!
老觀主沉默了半響,搖搖頭,說道:「他並不是要收攏這百里河山之地,他是要為後三山重鑄山根!」
那國師平復了一下心情,低聲問道:「他是要擴大古戰場遺址,將那處亂墳冢中的戰靈移入后三山,營造出超級古陣型,還是重鑄山根,以山為界,與我等對壘?!」
滿頭銀髮的老觀主眼咪一線,「不知。但他都能輕而易舉的做到!」
黃祿面色肅穆了起來,站姿極為恭敬,輕輕翻開青色封面,一股鋪天蓋地的山勢靈意從書卷中流襲而出,在這股宛如粘稠實質的山勢靈韻流瀉而出時,這座靈意貧瘠的山脈一瞬間便如瑤島仙山一般,靈意充沛到壓抑人心的境地。
翻開的扉頁上,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秀美仙山圖。
萬丈山嶽疊放在紙張之上,層次分明的山脊線,高低錯落的溝壑崖頭,一壑青煙氤氳茶氣輕逸靈動。藤蘿掛壁生,苔蘚堆青石,靈獸嬉於林,飛禽雲中來,好一派紙上靈山地,畫中福地窟之相。
那股撲面而來的山勢靈意便是從這幅美輪美奐若真實仙境的扉頁上流溢而出,隨著滾瓜濫涌的靈意順著紙張向外流溢,那幅瑰麗的畫卷正在急速變幻,山脊線從畫卷中剝落,高低崖頭坍塌,青煙潰散,藤蘿苔蘚生機消退,靈獸驚於林,飛禽雲中墜。
此情此景,宛如大好河山在歲月中變遷、坍塌,千年一瞬滄海成桑田。
僅僅只是幾個呼吸間,那幅栩栩畫卷便是模糊不堪,像是久經風雨蠶食的老畫紙一般。而這處天地卻是憑空升起一股海浪般泛涌的靈意,形似杯中傾瀉萬丈海水匹練一般倒灌入后三山,原本靈意寡淡的后三山眨眼之間便是山青體秀,線條分明,山中草木青勁勃發,山脊線順著崖頭溝壑緩緩隆起,宛如纖龍順著山體輕輕游弋。
黃祿手中的畫卷逐漸模糊,靈獸驚懼慌亂,順著書頁流竄,滔滔然若洪流踏出紙張,直奔后三山而去,飛禽掠動雙翅,蹁遷飛入后三山。
靈山福地,珍禽靈獸自入其中,這就像擅觀氣運術士口中所說的麒麟在圃,鳳之來儀一樣。
整座后三山突兀的變幻成一座理地奇煥的形勝山地。
在這片陰戾的古戰場遺址中,后三山之中有靈獸珍禽虛影遊走起落,這處地域一瞬間就變成了仙境與鬼蜮的並存之地。
那國師看著這一幕,心有餘悸,轉瞬之間,便是改天換地的場景,世間幾人能夠做到?
國師深深的看了一眼黃祿,準確的說是看了一眼黃祿手中的那捲青色皮質的書籍,那部書籍並不厚重,但國師知道,那部書籍中還有不下數百道靈秀山川的山根精髓。
當他看到這部傳說中的章紋圖時,這位國師看到了一個天大的陰謀!
國師知道章紋圖內的山根精髓出自何處,因為現在在外世,遍布疆域的山川超過半數都是靈意寡淡,即便是經過幾百年的孕養,依舊生髮不出讓人滿意的山根。
原來這些滿目瘡痍的山嶽並不是在征伐之戰中被毀去,而是被人收攏了去,這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前朝的那些倒逆之事,收攏山根水脈便是其中之一!
早有預謀還是純屬巧合?!
若這部章紋圖是未來山河重組的關鍵,那其餘倒逆之事又是什麼陰謀?!
這位國師突然有種悲嘆,本以為已經把李氏王朝抹殺了去,但誰能想到,他們得到的極有可能只是一片被李氏王朝遺棄的軀殼!
那國師驀然抬頭看向黃祿,鋒芒畢露,詰問道:「李氏王朝興盛之時便已經大肆收攏山根水脈,是因為推衍出了潰敗之局迫不得已而為之,還是因為收攏山根水脈導致山河疆域不穩而潰敗?!」
黃祿驢頭不對馬嘴的說道:「敗,大勢所趨,興,亦是大勢所趨。」
國師沉默了片刻,又問道:「命中有此一劫?」
黃祿笑呵呵不說話。
國師心態已經不穩,近乎處在崩潰的邊緣,又問道:「既是大勢所趨,那又為何倒逆大勢而為?」
黃祿抖落書頁中最後一點靈意,輕輕收起章紋圖,說道:「凡夫俗子能看的大勢並不是真正的大勢,你我之間眼中的大勢不一樣。」
就在這時,那位滿頭銀髮的老觀主突然出聲提醒道:「國師大人,你若是不想像你同門師兄弟那般道心崩碎,我勸你最好不要再多問一個字。」
那國師幡然醒悟,才發覺自己的道心已經處於崩碎的邊緣,而後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壓抑下心頭泛起的那些前朝施行的倒逆之事,平復心境。
他此時心頭迷惑頗多,關於滅佛一事,他有諸多疑問。
佛家香火沒落,道家香火趁勢而起,這位國師此時覺得並不是這麼簡單順勢或者爭纏,其中定然有不可預見的東西。
但這些似乎也並沒有這麼重要,所有的撲朔迷離,所有的草蛇灰線,說到底都是因為紅燭鎮的存在,因為這些老而不死的前朝賊子的存在,只要將其徹底抹殺,所有草蛇灰線般的布置都會成為泡影,都會胎死腹中!
一想到這裡,國師也就釋然了,既然雙方看到的大勢不同,沒關係,我只要依託我所能看到的大勢將你抹殺,你口中所謂的大勢也將不復存在!
孤懸于山脈之上的國師將縈繞於體表之上的道韻散開,如神靈敕令一般,「踏平紅燭鎮!」
整座前四山瞬間拔地而起,如浮島懸空一般,向著紅燭鎮砸去。
黃祿此時面色肅穆了起來,黃皮裘子上有線條流轉,繁瑣的符文線條如流轉的文字一般。
說到底,他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本書。
黃祿目不轉睛的盯著直砸而來的龐大山脈,輕聲對房沅說道:「這片地域的人誰都可以不死,但唯獨她不行!!」
黃祿心頭似有暴虐翻騰,將乾枯手指遙遙指向那鬼面老嫗。
殷泓為了鎮子里的亡靈戰魂,苦苦壓抑了七百年之久,無論體魄還是精神都備受煎熬。
而這個老嫗,七百年來,吞噬了無數亡靈戰魂,她不死,殷泓第一個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