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推演之術
一枕觀。
一襲大紅衣裳鋪曳在地,像是一簇妖艷盛開的紅蓮火苗。老觀主跪伏在地上,灰頭土臉,這年輕道人的身份著實讓他嚇了一跳,久久不敢起身。
在老人被灰塵遮蓋的臉龐上,如果抹去那層灰塵的話,就能看到,那是一張煞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老臉。
在年輕道人提起那個少年郎時,這老人便頭也不抬的使勁磕頭,積灰四濺,直到灰塵布滿臉龐時,老人才敢抬頭看向年輕道人。雖然年輕道人的身份地位確實恐怖,但說到底大家都是自己人,老人替他們監視鎮子這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按理說不應該如此惶恐才對,畢竟這座鎮子極為特殊,有能力坐鎮此地的人不想來,想來依附這位年輕道人身後勢力的人又沒有能力坐鎮此地,因此即便是年輕道人身後的勢力想要更換他的位置,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這就是老人的聰明之處,他之所以不停的磕頭,以灰塵掩面,並不是因為懼怕這位年輕道人,而是因為懼怕那個售燈鋪子里的老掌柜。
為了不被年輕道人看出他恐懼的臉色,老人只得以灰塵來遮掩。
同時這番惶恐的作態又能騙過年輕道人,讓他相信接下來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年輕道人輕輕轉身,背對著一身鮮紅衣裝的老人,抬起右手,放在小腹處。年輕道人不停的掐指推演,這位年輕道人在推演之術的造詣可謂是爐火純青,一手推演術令同門師兄都是驚羨不已,要知道以年輕道人的身份來說,他的師兄哪一個不是名震一方的存在。
在年輕道人剛進師門時,就能憑藉著卓絕的推演天賦來粗略的推演一個人的生平禍福,如今更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甚至能推演出一方小天地的運行規則。
年輕道人之所以親自走這一遭,就是因為在來之前,年輕道人對紅燭鎮有過一番推演,推演的結果不如人意,所以年輕道人才會親自走這一遭,希望親臨鎮子后,能夠將鎮子的最終結果推演出來。
推演之術與中醫上的望聞問切有異曲同工之妙,所謂望聞問切,即是醫師為人看病時,首先觀看病人的精神狀態,其次是聽病人訴說病根,再是詢問病根,最後才是切脈。有不少遊方中醫號稱摸脈知百病,大多數都是故弄玄虛騙人的,因為手腕上的三根脈點統領著人體全身的脈絡,僅僅只是切脈是很難精準判斷病因所在,只能大致確定哪些大方面出了問題,想要精準找到病因,對症下藥還是很難的。
而推演之術也有這般講究,想要徹底理清未來事情發展的脈絡,首要便是認清當下的局勢,在這個鎮子,最大的局勢就是它是前朝遺留,飄蕩在這裡的孤魂大多都是前朝遺民。其次便是要找到關鍵的切入點,在沒來鎮子之前,年輕道人以那幾位大佬為切入點,所以結果有些雲遮霧繞,可是在見到那個少年後,年輕道人才恍然大悟,這個少年可能就是他在推演過程中的最大遺漏和關鍵切入點。最後則是統籌全局,預知事情脈絡的走向問題。
年輕道人拇指翻飛,行雲流水,極具觀賞性。拇指敲擊四指指腹時,都會伴隨著光點起伏,熒熒如光蚍縈繞的指尖似乎牽動著漫天星辰一般,指尖上是一幅宛如指尖匯聚著星河一般的浩渺壯闊光景。
年輕道人微微閉目,額頭上密布著涔涔汗漬,隨著指尖的劇烈翻飛,道人的臉龐也開始變得猙獰了起來,像是有一股龐大的信息流被強行灌入腦海中一樣。
那位跪伏在地的老人抬起頭來,看著年輕道人劇烈顫抖的小臂,眼神凝重了起來,他自然知道那道人是在施展推演之術。
老人心頭有些慌亂,心臟都是劇烈跳動了起來。
精通推演之術的人,最擅長的就是捕風捉影,一旦露出一絲馬腳,都會被其無限放大,最終沿著脈絡找到跟腳。
想要騙過精通推演術的人,只有兩種方法,一是編製出一個絕對完美、沒有任何瑕疵的謊言,二是要做到絕對的言簡意賅,說辭越是模糊越好,最好是漏洞百出,讓其無從推敲。
老人在心頭暗自思忖,好在那老掌柜給他的說辭僅僅只是個大概,諸多關鍵細節都沒有細說,這年輕道人應該推敲不出什麼東西來。
想到這裡,老人略微放心了下來。隨即調整情緒,盡量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最好情緒中能帶有一抹對道人的敬畏。
因為擅長推演術的人,多半都精通一些讀心術,他能從你當下的情緒、心境等方面推敲,來判定言語的真實性。
老人竭力讓自己心情平復下來,在心底安慰自己,「人算不如天算,越是精通推演之人越是瑕疵百現,說到底這只是一個旁門左道,是從心理上恐嚇對手。絕對不能自亂陣腳,穩住穩住,那老掌柜在這裡就是天,沒人能夠從他手中竊取一絲天機,你他娘的怕什麼?!」
這老人越是安慰自己越是恐慌,最後差點都要拜拜這面前的年輕道人了,讓他保佑自己千萬別被推演出什麼破綻。
就在這時,年輕道人突然轉頭,威嚴一喝,「你慌什麼?」
老人猛然挺起身子,汗水滲出皮膚,將額頭上的灰塵打濕,老人戰戰兢兢的說道:「仙師大老爺開恩替小人推演天機,小人受寵若驚吶!」
那年輕道人眼神一凝,質疑道:「你是如何知道小道推算之人是你?!」
老人一愣,表情極為誇張,極具表演色彩,反問道:「難道仙師大老爺推算的不是小人?」
年輕道人雙眼虛眯了起來,清冽肅殺,「你心裡有鬼!」
這話一出,老人又是咚咚磕頭,力道之大,觀內橫樑上的陳灰都快要被震落了,「小人心裡真沒鬼啊!小人對宗門一直都是忠心耿耿,除了抱怨過一枕觀香火凋敝外,就沒再說過宗門一句壞話!」
年輕道人仍舊質疑道:「那為何小道從你身上推演不出任何因果!就連你的跟腳也推演不出,你到底是何人!」
老人停止磕頭的動作,抬起頭一臉真誠的說道:「仙師大老爺恕罪,小人從實招來。大老爺之所以推演不出小人的因果,是因為小人自進入這片古戰場遺址起,就被仙師大大老爺親手斬斷了小人所有的因果,所以小人身處此地是不會沾染任何因果的!仙師大老爺也知道,這裡的因果之重,即便是外界羈絆的紅塵之地也難以媲美啊,若是不斬斷因果,小人根本呆不下去啊。」
年輕道人輕輕吸了一口氣,這老人說的也在理,如果有因果羈絆著他,此時他早已在陰戾氣息的侵蝕下墜入魔道了,根本不可能在這裡堅守數百年的光陰。
他的因果線既然已經斷了,想來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因果線一斷,也就意味著他這輩子再無遷升的可能了,只能一輩子守在這個破落的道觀了。
年輕道人上前一步,將老人攙扶起,愧疚說道:「剛剛是小道唐突了,還請觀主大人勿怪。」
老人頓時就有些受寵若驚,慌忙擺手,阿諛奉承說道:「仙師大老爺智者千慮,實屬高人風範。」
年輕道人笑了笑,大袖一揮,一口棺材便從紙馬車上橫飛而來,落在道觀空地上,道人說道:「老觀主請坐,宗門這些年確實虧待了觀主大人,這棺補給就當是宗門對觀主大人的補償了。」
老人頓時兩眼放光,眉開眼笑,見縫插針說道:「不虧待不虧待。」
年輕道人點了點頭,又語出驚人的說道:「日後每年宗門為鎮子送補給時,都會給一枕觀送些物資,而且我還會交代下去,讓那些徒子徒孫應該給與觀主大人應有的尊重。」
隨即道人又看了一眼破舊道觀和那座裂紋密布的泥塑供像,說道:「既然一枕觀是宗門在這裡的中轉站,那也該修繕修繕了。明年會有人負責來修繕道觀,還有供像,也應該是塑泥描金才行。」
年輕道人平靜的說著,那老人此時已經快被感動的老淚縱橫了,當即就要跪下叩頭感謝仙師大老爺的隆恩,不過卻是被年輕道人制止了。
年輕道人看著一臉就欲感激涕零得老人,輕笑一聲,恩威並施才是真正的馭人手段。
老觀主和年輕道人並肩坐在紅棺上,道人轉頭微笑說道:「還請老觀主為小道說說那少年的來歷。」
老人面色鄭重了起來,老掌柜交代他的那番說辭早已在打好腹稿,便直接說道:「其實那少年也並非活人,跟鎮子里的那些行屍本質上是一類人,只不過體內多了一絲陽氣而已。」
然後老觀主微微轉頭看向年輕道人,眼神中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笑著說道:「仙師大老爺見到那少年時,那少年是不是在滿大街撿紙錢?」
年輕道人微微點頭,說道:「不錯,小道見到那少年時他剛好在撿紙錢,不過讓小道疑惑的是他是如何看出車隊本相的?難道是因為體內殘存的那絲陽氣?!」
然後年輕道人搖了搖頭,自顧自說道:「如果他能看出車隊本相的話,那鎮子里的這些行屍自然也逃不過他的眼睛才對,而且那少年就這麼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大街上,為何沒有亡魂前來撕咬他?即便是以小道的功底,不靠著宗門重寶也不可能安然無恙的穿梭這裡。」
老觀主笑著說道:「那少年能看出車馬本相其實並不稀奇,應該是仙師大老爺身上的陽剛氣息與那少年身上的絲縷陽氣產生了共鳴,那攢被陰戾死死壓制的陽氣在一瞬間暴動了起來,才能看穿車馬本相。至於他為何看不出那些行屍本相,應該是體內的陽氣一直被壓制著,根本沒有冒頭的機會。第三點他為何不受遊盪亡靈的撕咬吞噬,可能是因為它。」
說到這裡,老人伸手指了指東南方,在東南方的天空中,掛著一枚陰冷的「太陽」。
老人解釋道:「為了鎮壓這些遊盪的亡魂暴動,那些亡國之徒不得不將這件重寶掛在空中,那樣這群刑徒就可以藉助從重寶上散發出的陽氣來震懾亡魂,模仿外界天地,為鎮子制定秩序。這是一種強硬的管制手段,而且也是宗門默許的,不然這處古戰場會徹底淪落為暴戾的鬼之修羅場,日久年深,就連宗門也不敢踏入其中。所以依小人猜測,那少年身上的陽氣應該與那件重寶流瀉的陽氣大致相當或低於重寶流瀉的陽氣,這才被那少年鑽了個空子,得以在鎮子里存活。」
老人又不著痕迹的側目看向年輕道人,見到那道人陷入沉思后,才稍稍放心,至少說到現在這位仙師大老爺還沒有絲毫反駁,一切都是跟著自己的節奏在走。
老人心寬下來后,又接著說道:「其實那少年的本體就是一個沒有完全斷氣的死嬰,在鎮子里本能的吸食陰戾氣息得以成長了起來,由於當時還有一口生氣在,所以那絲攢動的陽氣被殘存了下來。不過那少年恐怕這輩子也意識不到自己活在的世界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在這裡他就是窮鬼,滿大街的收集死人錢,根本不足為慮!」
在老人說話間,年輕道人又是默默推演了起來,老人的講述心平氣和,所講內容也沒有絲毫瑕疵,他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合理,在這個滿大街都是行屍的鎮子怎麼會有殘存一口生氣的死嬰出現呢?
年輕道人宛如雕塑一般,紋絲不動的開口問道:「為何鎮子里會出現一枚死嬰?」
老觀主早有預料,壓低聲音說道:「仙師大老爺應該知道鎮子里存留著幾位前朝刑徒吧?這幾人可不是以鬼魂的形式存在,而是硬扛著陰戾以肉身存在於此,這是那幾人與宗門簽訂的契約,負責管理亡國之魂。這幾人中,有一個武將,負責管理鎮子里的戰魂,也只有此人能壓制住那些凶戾的戰魂。」
年輕道人木訥點頭,老觀主怒氣沖沖的說下去,似乎是在指責那位武將,「原本那位武將也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誰知竟然做出這等荒唐事來!前些年竟然勾搭起了老朽中意已久的『女人』,那女鬼也忒不要臉!生前就是一名官妓,死後竟然也不能幡然悔悟,間然幹起來老本行!那武將估計也是耐不住寂寞了,竟然同那俳優伶人苟合在了一起!最後又莫名其妙的誕下了一名死嬰!」
說到這裡,老觀主摸了摸一身紅裝,氣呼呼說道:「要不是礙於那漢子如今還殘存幾分功力,老朽非活活劈死他不可!」
隨後老觀主平復一下高亢的情緒搖頭說道:「老朽真後悔沒有征戰過沙場,這征戰過沙場的人就是不一樣,在這種陰戾之地竟然也能傳下一縷陽氣!這點就連老朽都佩服的緊呀。」
那年輕道人停止了推演,轉頭問道:「那位武夫應該就是屠城的主人,號稱擁有一身純陽之體的純粹武夫吧?」
老觀主泄氣的點頭,怒斥道:「若非如此,老朽豈容他在轄地內胡作非為!」
還沒等年輕道人說話,老觀主竟是陰笑了起來,眼神凶光畢露,「不過他也蹦躂不了多久了,在這片陰戾氣息的侵蝕下,就算他有一身純陽之體也扛不住水滴石穿的消磨,總有一天,老朽要讓他知道,勾搭老朽看重的女人到底是什麼下場!」
年輕道人轉頭看了一眼老觀主身上的紅裝,調笑道:「不會是因為那個女鬼喜好紅妝你才會如此中意這身紅裝的吧?」
那老觀主竟然羞赧了起來,半晌后才彆扭點頭。
年輕道人眼神涌動,老人的說辭沒有任何瑕疵,就連這身紅裝也是在自己未提起那個少年前老人就已經穿了起來,那老人所說的那個武將與女鬼苟合之事應該也是真的。
可是年輕道人心中依舊不安,難道這份不安是自己推演結果的模糊導致的,並不是因為那個少年?
年輕道人自己都有些摸不到頭腦。
年輕道人眼神突然明亮了起來,還有一個線索可以追尋!
他忽然轉頭看向老觀主,「那女鬼身在何處?煩請觀主大人將那女鬼揪出來,小道要一問究竟。」
那老觀主竟是哭喪著臉說道:「老朽中意的女子已潰散在了那挨千刀的武將手中了?」
年輕道人一臉沉思:「為何?」
老觀主似乎有些黯然傷心,說道:「那武將得知自己流瀉一絲陽元后,惱羞成怒,將那女子的魂魄生生打碎了!」
年輕道人又問道:「那武將為何不擊殺了孽子,強行收回那道丟瀉的陽元?」
老人氣哼哼的說道:「因為有人在保護那孽子!不準武將收回那道陽元!」
年輕道人疑惑問道:「誰在保護那孽子?」
老人面色凝重了起來,「宗門和那個亡國戰鼓手都在保護他!」
年輕道士沉吟了片刻,那位亡國戰鼓手保護那孽子能夠說清,畢竟他曾親手屠戮那位前朝寄予厚望的遺種,這也是宗門放手讓他統治這座古戰場的原因。想來那位亡國戰鼓手心懷愧疚,想要保住這絲前朝最後卻無關緊要的血脈,可是宗門內為何也會放任那少年的存在?
不知道斬草不出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么?雖然只是一道無關緊要的半殘血脈,宗門也應該徹底抹殺才對。
年輕道人又是將指尖掐了起來,關於那個亡國武將的生平在腦海中一一重現,最後道人停下手來,露出了一絲詭譎的笑容。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