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2)
他們一進來我就覺得不對勁,鄭教授在後,葯不然在前。葯不然挑釁的時候,鄭教授一直沒吭聲,現在才突然站出來勸說,明顯是一紅一白唱雙簧呢。再說如果他們成心鬥口,這賭注未免小了點。
鄭教授見我看穿了,也不尷尬:「小許,這件事說來話長。那個小葯……身份不太一般,他找你挑戰,也是有緣故的。」我卻不肯買帳:「鄭老師,若是您來買賣或是鑒寶,我一定盡心竭力。不過讓我跟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莫名其妙的賭鬥,我可沒有興趣。今天他來鬥口,明天您來挑戰,我這四悔齋也別做買賣,改成虹口道場算了。」
葯不然在旁邊冷笑道:「那哥們兒要是說『明眼梅花』呢?」我第二次聽到這名字,悚然一驚,瞪著葯不然,不知該如何往下接。葯不然道:「看你也不傻,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劉局把你們許家的事,跟我們四脈都說了,所以哥們兒跑來看個究竟,看看這失傳許久的許家,到底有什麼能耐。」
原來這傢伙是五脈的子弟,呃……跟我出身豈不是一樣?
「劉局知道這事么?」我謹慎地問道。
「他這兩天一直在跟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幾位理事開會,還沒有個結論呢。這當了國家幹部的人,就是喜歡開會說廢話!其實有什麼好討論的,五脈從來都是在手藝上見真章兒,較量一番,不就全明白了?」葯不然不屑地揮了揮手。
鄭教授道:「小許,許家已經沉寂這麼多年,突然又重新現身,勢必引起許多人的關注。不說別的,就是葯不然的背後,都站著不少大人物。你若是退縮,只怕以後這種事情會層出不窮。」
我現在最後悔的,就是鬼迷心竅去破解那個茶陣。早知道惹出今天這個麻煩,不如當初直接說解不開,回來安安生生地過日子。現在可好,捅了一個大馬蜂窩。我一向自詡謹慎,可還是沒有勘破這名利心。
「好吧,您到底想要我怎樣?」
鄭教授抬腕看了看時間:「我有個主意。今日是周日,潘家園正熱鬧。咱們去那裡,你和葯不然每人限兩千元內、半天時間,各自去淘寶,種類不限。誰淘來的東西最賺錢,誰勝出。」
「怎麼判斷兩件東西誰比較值錢?」
「如果你們信得過我,就讓我來估價。」鄭教授扶了扶眼鏡,「評估這種事,是我的老本行。」
這個較量內容倒是挺有意思。考較的不光是眼力,還有決斷力和規劃能力。潘家園幾百個攤位和店鋪,各家收藏均各不同,要在半天時間內判斷出哪家藏有好東西,又得以盡量低的價格侃下來,找出價格與價值的平衡點,做出最優決策,壓力著實不小。
所以一個光會鑒寶的人,贏不了;一個光會砍價的人,也贏不了——必須得博才兼備才行。這絕不是靠運氣撿漏兒,而是對一個人淘寶能力的綜合判斷。
鄭教授出了這麼一個主意,看來是有備而來。
「我若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我問。
葯不然回答:「贏了,我家的收藏你隨便挑一件走;輸了,就把那本《素鼎錄》交出來給哥們兒看一眼。」
他說得直截了當,我心中不由得一震。果然像劉局說的一樣,許家一經曝光,就會有許多人盯上這本書。這兩個人上門,根本不是為了尋仇或尋釁,而是沖著這本書來的。
可能對五脈或者文物鑒古學會來說,《素鼎錄》十分重要,象徵著文化傳承或者門派權柄什麼的。但其實對我來說,這本書沒那麼金貴,一本鑒寶實用指南而已嘛。我相信裡面記載的很多技巧,早已流傳於世,有些東西,隨著科技的進步也在逐漸過時,我既然沒有開宗立派的野心,藏私也沒什麼意義。
「怎麼樣?給個痛快話!」葯不然催促道。
我搓動手指,為難道:「我倒是想去,只是這店裡就我一個人,我離開了,就得鎖門……」我還沒說完,鄭教授先掏出錢包:「小許你也不用為難,我們押兩百塊錢在這兒,彌補你的損失。」
我把那兩百塊錢收好,這才開口道:「若是我贏了,也不要東西,就請您以後不要再來煩我,如何?」
「成交。」葯不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看到他的眼神里爆起兩團火花。
我把店門鎖好,跟著鄭教授和葯不然上了一輛桑塔納小轎車。有專門的司機,鄭教授坐副駕駛,我和葯不然坐到後排。看來除了我們這一脈,另外四脈都混得不錯,都有專車了。
車子發動,緩緩駛出了琉璃廠。葯不然坐在我旁邊,伸出手說道:「重新認識一下,哥們兒是五脈之中玄字門的門人。」
「玄字門?」我有些茫然。
「我操,你連這都不知道?」葯不然故作驚訝地提高了聲調,眼神里閃過几絲得意。對了,就是那種優等生看完差等生考卷的得意眼神,挺討厭的。
我搖搖頭,我對五脈和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了解,只限於劉局告訴我的那一點點可憐的信息。葯不然得意洋洋地伸出五個指頭,像是炫耀似的給我一一數過去:「俗話說術業有專攻。現在中華鑒古研究學會分的沒那麼細了,在以前,咱們五脈分別掌管的是五門術業。青門主木器;紅門主書畫;黃門主青銅明器,我們玄門,主業是瓷器。」
我想起「素鼎」這個名字,不禁脫口而出:「莫非許家一脈,就是主金石玉器的白門?」
我們許家果然擅長的是金石玉器之術。這也就解釋了,為何那本《素鼎錄》里,只提及這兩個門類的辨偽鑒定之術,卻對瓷器什麼的絕口不提。
「不錯。剛才拿玉器鬥口,你是以本門專業,勝我這個外門的,勝之不武,我跟你說,哥們兒不算輸啊。」
我看著葯不然氣哼哼的表情,忽然有點想樂。這人倒也有意思,說話聽著沖,其實挺直爽,看來不是什麼壞人,最多是個紈絝子弟,有點混不吝的脾氣。
「您出身名門,我可沒有什麼長輩可以依靠。」我把眼神瞟向鄭教授,意思是你只是背後有人。
葯不然大怒:「呸!哥們兒可不是那種不學無術的高幹子弟!北大是我自己考上的!高出錄取線十來分呢!」
這人倒真容易套話,我一句沒說完呢,他把高考成績都報出來了,直腸子……
我望著車窗外不斷後退的高樓大廈,心中忽然覺得有些荒謬。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這種好似武俠一樣的事情發生。在這個現代化的北京城裡,居然還蟄伏著五個古老的家族,怎麼想都有些不真實。
說話間,車子已經開到了潘家園前那條樹林陰翳的小街,然後就開不動了。街上熙熙攘攘站的全是人。這裡是潘家園的外圍,多是賣吃賣喝的小販,還有進不去園子、指望能在外頭碰運氣的買賣人。我們三個人在這裡下了車,推開上來兜售東北貂皮的小販子,步行進去。
潘家園可是北京城的一塊風水寶地,已經興旺了好幾年了。從堪輿的角度來說,京城東南宜流氣不宜聚氣,但這裡偏偏又佔了一個兌卦——兌卦屬澤,水聚成澤。因此潘家園這個地方,聚水不聚氣,正應合了走土之象。走土,那不正好就是文物么?
還有個現實一點的原因:潘家園靠近陝西與河南駐京辦事處,這兩處都是古董與明器大省,來往人多聚集在這裡,風聚水,財聚人,久而久之,就演變成了一片大生意。
這天是休息日,特別熱鬧,兩側店鋪和市場上幾排縱橫的地攤都鋪排開來,賣舊書的、賣字畫的、賣明器古玩的、賣各類雜器的,琳琅滿目,不一而足。不少人就在這市場里來迴轉悠,有老有少,看他們的動作,有老炮兒,也有想撿個便宜的新手,甚至還有幾個金髮碧眼的大鼻子老外,拿著相機嘁哩喀喳地拍的。放眼望過去,烏泱泱的一大片,熱鬧得很。
還有許多大老遠從陝西、河南等地來的農民,站在牆根屋角,穿著破軍裝,赤腳踏著解放鞋,舉起還沾著墓土的新鮮玩意兒向過往的行人叫賣——不過這些東西十有八九是假的。
鄭教授站在入門的照壁處,看看時間,說現在是上午十點半,咱們就以三小時為限,到下午一點半,來此集合。屆時每人帶上自己淘來的東西,他會公平地予以估價。反正大家都是業內人士,估價多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誰也騙不了誰。
我和葯不然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哼」了一聲,分別朝著左右走去。我沒有跑,那樣顯得自己很急躁,我估計葯不然也是一樣的心思。於是我們倆都邁著方步,三步一回頭,唯恐比對方走得快,失了風度。走出去十幾米,我忽然又回來了。
「你怎麼了?」鄭教授問。
「……身上沒那麼多現金,您先借我點兒?」
我身上的錢,一般很少超過五十塊。這一下兩千元的賭注,我還真掏不起……鄭教授笑了笑,把錢給我補齊,葯不然早不知跑哪裡去了。
限時淘寶,這是個體力活,也是個技術活。首先需要想好的,是你想要淘的物品種類,這樣才能做到在有限時間內有的放矢,不至於挑花了眼。
我的選擇很簡單,老本行:金石玉器——定得再細一點,金石。相比起別的東西,金石撿漏兒的概率比較高,像是秦磚、漢瓦當或者北魏殘碑什麼的,經常混在一堆磚頭裡給人墊桌腳,不是行家不易分辨。玉器就不行,再眼拙的人看到一尊玉像,就算是假的,也覺得值錢。
所以藏古界有句話,叫做「真石不如假玉」,不是說金石不及玉器值錢,而是說在老百姓眼裡,玉器比金石更容易看出價值,更不好收。
定下物品以後,其次要想好的,是搜尋區域。潘家園太大了,幾百個攤位一個一個地逛過來,時間絕對不夠。必須決定是主走地攤還是古玩商店。地攤上的東西魚龍混雜,假貨概率極高,但偶爾見到好東西,這中間差價就賺大去了。
古玩商店的東西品質有保證,可店主大部分都是行家,給的價格水分太少,不易靠低價搏到好東西。
我權衡了一下,決定還是把重點放在古玩鋪子里。
葯不然既然自稱是玄字門的,那麼他的重點肯定放在瓷器上。瓷器與金石相比,價格不太平均,貴的極貴,賤的極賤,中間價格的相對比較少,所以兩千塊錢的價位對他來說很尷尬:好的買不起,破的能買一大車。
相比之下,金石價格分佈均勻,什麼朝代的什麼價,低、中、高几檔都很清楚。鄭教授的兩千元預算,只要打准了檔次,出手肯定差不到哪裡去——只要你確保東西是真的就行,這點我可是有絕對的自信。
這天稍微有點熱,塵土飛揚。我買了瓶汽水,握在手裡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汗流浹背。穿過幾排地攤和棚鋪時,吆喝聲此起彼伏。我隨便掃了幾眼,全是假貨,連一點駐足蹲下來看看的興趣都沒有。我甚至還親眼目擊了一個中年知識分子模樣的人被攤主忽悠,掏出厚厚一沓大團結換回一件「宣德爐」——那「宣德爐」的爐足黑中帶綠,明顯是造假時鉛擱多了。
不過我沒有出言阻止。一是我沒時間,二是因為淘寶有自己的規矩,非請莫鑒,如果不是別人請求,即使眼看贗品過手,也不能說,說了就是砸賣家的生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分,希望那位被打眼的兄弟,以後能買到真正的宣德爐吧。
我略微在地攤逛了幾圈,一無所獲,於是按照原來的計劃,直奔古玩店而去。
古玩鋪子沿牆開著一溜藍灰色店鋪,都是一窗一門的格局,裡面分成裡外兩間,外間擺貨,內間是個雅座,只有大買賣的客人,才會被請進去品茗細談。家家戶戶都在上頭懸塊金匾,有的還掛著個幌子。比起地攤,這裡相對高端、正規一些,閑人比較少,來來往往的多是專業收藏家或買賣人。
我整整衣領,信步逛去。那些鋪子老闆也都是眼賊之人,一看我的樣子,再談上幾句話,就知道是同行。同行不起鬨,所以他們不像對付棒槌那麼熱情招呼,而是讓我自己隨便看。
我不看玉件,也不瞄瓷器,專圍著金石轉悠。從漢俑看到魏碑,從宋硯看到明清銅具,有真有假,都細細看過一遍。看完了也不表示什麼,沖老闆點個頭,背著手出去了。這叫貨比三家,從這裡離開,不一定是不滿意,看過一圈可能還會回頭。所以古玩鋪子里,絕沒有國營商店服務員那種一看顧客什麼都不買,立刻摔臉子的事。
我一路慢慢地逛下來,逛到第五家的時候,總算看到一件好東西。這家鋪子叫瑞緗豐,門口一面杏黃挑子,有點鄉間酒館的意思。我進店的時候,老闆正靠著牆邊打瞌睡。我倆簡短地攀談了幾句,老闆就讓我在屋子裡隨便看。
我在貨架上看了一遍,沒什麼特別值得買的東西。我習慣性地環顧四周,忽然發現,這裡的裡屋和外屋沒有門,只有一道布簾掛著,布簾只擋住了上半截。我略一矮身子,便從下面看到裡屋的情形。
裡屋的沙發邊上擱著個黑乎乎的東西,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兩個佛頭,頓時有了幾分興趣。
「老闆,那尊佛頂,我能看看嗎?」
老闆聽到我問話,「哦」了一聲,轉身鑽進裡屋,很快就抱著兩個石佛頭出來。
買賣人大多信佛,而佛頭有斬首之意,不吉利,所以做佛頭買賣時,都討個口彩,該叫佛頂。事實上,佛頭這東西,在從前根本就沒人理睬,一直到清末民初外國人對佛像有了興趣,這買賣才算興旺起來。一直到今天,佛頭買賣大多也集中在與老外的交易中,國內很少有人專門玩這個。
佛頭是金石中的大件,也是《素鼎錄》里談得最多的一個門類。不過因為交易佛頭的買賣不多,我的手不太熟,只知道個大概齊。
我經過比較,挑中了其中一個。這個佛頭是釋迦牟尼佛,不大,和小孩腦袋差不多大小,風格屬於典型的盛唐。佛頭有螺旋式高髻,高鼻大耳,豐唇寬頰,兩條長眼的眼角高挑,瞳孔下視。我用手去摸佛頭的臉,石質呈青色,已經有多處自然皴裂,看來已經歷了許多年的風雨,裂口處甚至能看到青苔痕。
這佛頭應該是晚唐時期的,市場價格大約兩三千塊錢,可這個佛頭的真實價格可不止這些。這瑞緗豐的老闆把佛頭隨手擱在沙發旁邊,看來是沒意識到它其中價值。我的機會來了。
「老闆,這東西誰家哪兒收的?」我問。
「安徽。孫家收的。晚唐貨色,絕對真。」
古董買賣,講究個來歷。一枚銅鏡,從漢侯墓里挖出來,和從當地村民炕頭撿回來,意義完全不同,價兒差得極大,非得問清楚不可。從當地老百姓家裡收的古董,叫孫家收的;從進店的客人手裡買的,叫臧家收的;自己親自從地里墓里挖的,叫童家收的。這都是老詞兒,至於為啥挑這三個姓當隱語,沒人說得清楚。建國以後,童家的不敢公開提了,慢慢地合併到孫家裡去。
他一說是孫家收的,我就知道這一準兒是從當地農民手裡收購的——從來沒聽過拿佛頭當明器的。
我點點頭,沒言語,推門出去了。在別的地方又轉悠了半天,沒發現比這個佛頭更合適的。我又回到瑞緗豐里,看到佛頭還在,就沖老闆一指:「這個佛頂我請了,給個脆價。」
脆價就是一口價,取個乾脆勁兒。行內交易沒外面那麼多花樣,都是行家裡手,不用玩那麼多虛的繞的,直截了當。老闆抬眼看看我,懶洋洋地說:「給你個交行價,兩棵。」
這是行話,意思是兩千塊錢。我搖搖頭:「送人玩兒的,太貴了。去半棵吧。」
老闆伸出兩根指頭,意思是只肯再讓兩百。
我又還了一百,最後一千七百塊錢把這個佛頭拿了下來。我沒動聲色,讓他給我找個盒子裝好,老闆在櫃檯里翻騰半天,最後找了個蛋糕盒子,給我裝起來了。那佛頭仰面躺在蛋糕座上,兩隻木然的佛眼隔著半透明的玻璃紙望向天空,看上去有些詭異。
我告別老闆,拎著盒子走出瑞緗豐,看看時間,差不多一點鐘了,便朝潘家園門口走去。
潘家園裡此時的人比上午還多,好似一輛特別擁擠的公共汽車,密密麻麻全都是人。我只能把蛋糕盒子舉在頭頂,用肩膀極力拱著往前走。周圍的人都紛紛沖我投來迷惑不解的眼神,琢磨怎麼這傢伙在舊貨市場捧著個蛋糕盒瞎溜達。
人實在太多了,我一邊得護住頭頂的佛頭,一邊得看著腳下的地攤,別一腳踩到人家攤上踩壞了什麼東西,被訛上就麻煩了。整個人跟走鋼絲似的,搖搖欲墜。我就這麼一步一蹭,千辛萬苦地蹭到了過道口,前頭已經能看到潘家園門口的照壁了。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老大爺抱著幾軸字畫斜剌剌沖了過來,幾步踉蹌,摔倒在距離我兩米開外的地方。旁邊的人連忙彎腰去扶,屁股一撅,把後頭的人給拱倒了,後頭的人一倒,一腳跺在了另外一位的皮鞋上。這一連串連鎖反應搞得雞飛狗跳,頓時稀里嘩啦倒下了一大片,驚呼與叫喊聲一齊響起。
我被左右的人那麼一撞,手裡的蛋糕盒子飛了出去,身體咕咚一聲倒在地上。我心中大驚,暗叫不好佛頭要糟,急忙從地上爬起來,抬頭去看:那蛋糕盒子落在了一堆二手書當中,封口被撞裂開來,佛頭從裡面滾出來,順著書堆咕嚕下去,咣當一聲砸在水泥地上。
我趕緊爬起來,衝到書堆前撿起佛頭一看,發現後頸處被摔出了一條細細的裂縫。我一陣心疼,這一條縫砸出來,少說也會被少估一棵的錢。可這時候時間已經快到了,我來不及處理,只得把佛頭抄起來夾在胳肢窩下,朝照壁走去。
照壁之下,鄭教授和葯不然都在。葯不然一臉幸災樂禍地瞅著我:「嘖嘖,瞧這一身土,敢情是親自去挖新鮮的啦?」
我沒搭理他,把懷裡的佛頭擱地上,先喘了幾口氣。鄭教授一拍巴掌:「好,兩個人都在一點前回來了。小葯,你淘來了什麼東西?」葯不然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碗,遞給鄭教授。這碗廣口、斜腹、小圈足,是典型的斗笠碗。釉色青灰,碗底的胎足卻沒施釉,呈出灰白顏色。鄭教授扶著眼鏡仔細去看了半天,抬頭對葯不然說:「宋代同安窯的?」
「您眼力好,這是宋同安窯的青釉划花紋斗笠碗。」葯不然說,又補充了一句,「換了別人,都以為是龍泉窯的。」
他這個挑得還真不錯。同安窯是福建的窯,不像柴、汝、鈞、定、哥那些名窯那麼出名,卻一直挺受日本人追捧,屬於價平質高的類型。鄭教授思忖片刻,給他估了一個三千五百元。葯不然點點頭,咧開嘴笑了,從兜里又掏出一沓錢。
原來他今天運氣特別好,碰到了一個棒槌。那傢伙是外行人,拿著老爹的遺產來潘家園碰運氣,急於出手,結果被葯不然給逮住了。葯不然三言兩語就唬住了他,最後用一千塊錢拿下了這個斗笠碗。那個棒槌還覺得佔了大便宜,歡天喜地走了。
這麼算下來的話,扣掉成本,葯不然一共賺了兩千五百元。
「哥們兒不是吹牛啊,那小子一看就是敗家子兒,我也算是替他老爺子給個教訓。」
鄭教授回頭看向我,問我對這個價格有沒有什麼疑議。我搖搖頭,表示很公道,然後把手裡的佛頭遞了過去,讓他鑒定我這個。他們倆早看見我手裡的佛頭了,所以都沒什麼驚奇神色。鄭教授捧起佛頭來細細端詳,葯不然雙手抄在胸前,一臉不屑地顛著腳。
也不怪他這麼一副勝券在握的嘴臉,我那個佛頭的品相確實不咋地,正常來說,是絕對競爭不過他的同安斗笠碗。
鄭教授看了一回,抬頭對我說:「小許,你這佛頭是晚唐風格,我估的價是一千五到兩千。你可有什麼問題?」
我早預料到他會有這麼一問,微微一笑道:「我看不見得,鄭老師您再看看?」
鄭教授知道我這一句口頭禪說出來,這佛頭肯定別有玄機,又反過來掉過去仔細端詳。葯不然在一旁說話帶刺:「願賭服輸,別死撐著啦,輸給哥們兒的人,能從菜市口排到永定門,不差你一個。」
我當他說風涼話,也不理睬,耐心等著鄭教授審查。鄭教授又看了十分鐘,把佛頭放下,長長嘆了口氣:「恕我眼拙,實在看不出其中奧妙。」葯不然道:「什麼奧妙。他根本就是怕自己輸了,忽悠鄭老師你呢!」
我笑了笑,說:「鄭老師您看這裡。」然後我把那個佛頭顛倒過來,輕輕點了一下脖頸處的裂隙。鄭教授經我提醒,啊了一聲,把頭湊近了仔細觀察。他又嫌看得不清楚,從懷裡拿出一個放大鏡。看到鄭教授認真的神態,葯不然的神態有些不自然,也不吭聲,目光死死盯著那個佛頭,想看出什麼端倪。
這一次鄭教授看了足有二十分鐘,然後抬起頭來,連連感慨:「小許你說得不錯,我剛才真是看走眼了。」然後他對葯不然道:「小葯,這回是你輸了。」
「憑什麼!不就是個佛頭嗎?又不是核彈頭!」葯不然一聽就跳起來了,一臉不服氣。
鄭教授示意他稍安勿躁,對我說:「小許,要不你給他解釋一下?」
「其實說白了,也沒什麼特別。」我先說了一句慣用的開場白,然後道,「佛頭的鑒別,除了看它的佛像樣式和石料質地以外,最關鍵的是看它的脖頸斷口。從斷口的形狀,能大致推斷看出來它佛像的姿態是如何,然後才好判斷佛頭本身的價值。」
葯不然拿著我買的佛頭,反過來掉過去地看,但還是看不出所以然。我指了指脖頸斷口:「你看,這一尊佛頭,斷口很平整,只在右側有條狹長的淺槽,石皮和其他部分顏色有細微差別。說明盜佛之人手段很高,用特質的鐵鏟從佛像脖頸右側一鏟,一下子就楔入石脖,再輕輕一掀,就把整個佛頭鑿下來了。」
葯不然這次沒繼續嘴欠,聽得很認真。
「這個鏟槽前淺后深,說明盜佛者是站在佛像右側從上至下來鑿。如果是一般的立佛,盜佛者會在左側或右側平進,鏟槽應該是直的。如果鏟槽前淺后深,略有傾斜,則說明佛像兩側有阻礙之物,盜佛者不得不選擇從佛頭上方向下鑿擊。所以這尊佛不是立佛,而是坐佛,而且右臂半抬,擋住了盜佛者的活動空間。在佛教里,如來佛祖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半抬右手,指做蘭花,是什麼時候?」
「坐壇說法宣講佛法……」葯不然喃喃道。
「不錯!在這種造像里,佛祖的嘴唇是半開半合的,以示敷演佛法,經傳萬眾之耳。再看我這尊佛頭的肥厚嘴唇,上寬下窄,確實是半開之狀,與鏟槽能夠對應得上,證明確實是真的。」
多餘的話,我就不必說了。唐代坐佛傳世很少,講經佛祖像更是罕見。我淘到的這尊佛頭既然是從講經坐佛上鑿下來的,價格可就與尋常佛頭大不相同,恐怕要翻上幾番了。鄭教授重新進行了評估,估完以後他給出的價格是六千元,扣掉一千七百元的成本,利潤達到四千三百元,比葯不然的兩千五百元可超出太多了。
這一次的賭鬥,我是壓倒性勝利。
鄭教授宣布了結果以後,葯不然臉色非常尷尬。他眼神遊移不定,先瞪瞪我,又看看鄭教授,還假作不經意地把手插進褲兜,去看來往的行人。這局他輸了,按照約定,以後不許再去騷擾我,讓我安安生生過自己的平靜日子。
我也不吭聲,笑眯眯地看著他。最後我把葯不然看得有點毛了,他不得不咳嗽一聲,眼神瞪著我身後的一塊牌匾,正經八百說:「願賭服輸,我們葯家沒有食言而肥的人。這個斗笠碗算我讓給你了……」說完他頭一偏,還想吹吹口哨表示一點不在乎,結果聲音卻像一隻得了哮喘的狗在喘氣。
這人就是太好面子,不肯低頭認錯。不過我不為己甚,便把碗接了過來,揣到懷裡。我跟著這一老一少忙活了半天多,收點酬勞也是應該的。這小子既然是五脈中人,背景是中華鑒古研究學會,家境一定不錯,我就不跟他客氣了。
「小許,你這一招,也是《素鼎錄》里教的嗎?」鄭教授問。
「正是。佛頭的真假鑒別,很多時候光看這個鏟槽就能判斷出來。這在《素鼎錄》里,叫做『驗佛屍』,名字聽著有點瘮得慌,大概是因為多少跟仵作、法醫驗屍的手法很相似。」
佛頭的偽造者和鑒定者,往往只關注佛頭本身的雕刻工藝和石料的做舊,卻忽略掉這個小小細節。瑞緗豐的老闆和鄭教授一樣,沒留意鏟槽的位置,把它當成了普通的晚唐佛頭,差點錯失了寶物。
鄭教授把佛頭交還給我,大為讚歎:「小許啊,年輕人像你這麼有眼光的,真是不多。何必一身才學,要埋沒在琉璃廠的小店裡呢?」我淡淡一笑:「人各有志。我那鋪子叫四悔齋,用的是我爹臨終前的話,悔過、悔人、悔事、悔心,所以我胸無大志,只想安生做人,能活就成。」
其實我說了謊話。
自從劉局給我透了個底之後,我對「明眼梅花」和「中華鑒古研究學會」背後隱藏的五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是關於我許家一脈的淵源,更是十分好奇。為何我許家會家道中落?為何我父親絕口不提?為何劉局對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明眼梅花聚首又意味著什麼?《素鼎錄》到底什麼來歷?
這一個又一個疑問,如同一群活蹦亂跳的綠油皮大肚子蟈蟈,接二連三地從打開了蓋子的草籠里蹦跳出來,在我眼前轉悠、蹦躂,讓我恨不得一個一個扣住它們,看個究竟。
但我必須得謹慎,不可輕舉妄動。今天這兩位自稱是五脈中人,可到底什麼底細,我不知道,所以不可與他們牽扯太緊密,還是等等劉局那邊的消息。要知道,這世界上什麼人都有,父親臨終前的那八個字,就是對我的警告——當爹的不會害兒子,他不讓我涉足這個領域,一定有他的用意。
我從鄭教授那裡接過佛頭,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辦,眼神無意中掃過佛頭後面的那一道新裂痕,心裡陡然一突。
不對!有問題!
我把眼睛湊到那佛頭裂痕前仔細看了看,又嗅了嗅,把鄭教授的放大鏡借過來。鄭教授和葯不然看我面色大變,都湊過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我頹然把佛頭高舉過頭,猛然往地上一摔。只聽得「嘩啦」一聲,整個佛頭被砸到水泥地上,頓時碎成幾十塊碎石,把周圍的攤販遊客都嚇了一跳,紛紛朝這邊看過來。鄭、葯二人被我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葯不然第一時間把鄭教授扯到身後,然後對我大聲喝道:「許願!哥們兒都已經認輸了,你還想怎樣?」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是你贏了。」
「你小子還想……呃?你說啥?」葯不然一下愣在那裡。
「你贏了。我讓人給打眼了,買了個贗品回來,一千塊錢都不值……」
「你這麼做,是不是覺得哥們兒特可憐特悲催,所以想讓一讓?」葯不然老大不高興,感覺被侮辱了一樣,「告訴你,哥們兒吃的虧多了,這點虧還撐不死!」
鄭教授也是眉頭一皺:「小許,這是怎麼回事?」我指指地上那一堆碎石:「鄭老師,您是行家,您看看這些碎塊,是否有蹊蹺。」鄭教授蹲下去用手捏起兩塊,搓了搓手指,抬起頭驚訝道:「這是……茅岩?」
「沒錯。」我一臉沮喪。
佛頭的造假中,有一種極其少見的手法,叫做茅拓法。有一種石料叫茅石,質地偏軟,可塑性強,又容易沁色,特別適合復刻佛頭並且做舊,能把青苔紋和風化紋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極難分辨。
我拿起碎片道:「茅拓法唯一的破綻,在於石質。石質相對較硬的砂岩佛頭,摔在地上,是四分五裂;而用茅拓法雕成的贗品,摔到地上會碎成幾十塊邊緣呈鈍角的碎片。我若不是無意中看到那一道新裂隙的邊緣,也發覺不了這個問題。」
鄭教授聽完我的解說,呆了半天方才說道:「原來竟還有這樣的造假之法,當真是防不勝防。」我回答說:「民國之前,這手法幾無破綻。不過現在科技發達了,只消測量一下密度、分析一下石粉成分,自然就能查得出來。」
鄭教授嘆道:「那也得先懷疑是假的,才好去做實驗。這玩意兒做得如此精緻,哪裡會有人想到是假的。」我苦笑到:「可不是么?這種佛頭騙的不是普通玩家,而是我這種半瓶醋晃蕩的偽專家。一時疏忽,竟著了道。」
這個作偽的人,心思很深。他不光用了茅石為底質,而且抹去了一切可能會被專家懷疑的細節,連鏟槽都精密地雕了上來,讓整尊佛頭看起來渾然天成,基本沒有破綻。
鄭教授站起身來,拍了拍雙手石粉,忽然問:「這佛頭的破綻十分隱秘。你若是不說出來,根本沒人能識破——至少我和小葯都對這些細節懵懂無知——你又為何自曝其短呢?」
我正色道:「我父親曾經告訴我,我們許家的家訓只有一句話:絕不作偽,以誠待人。所以我入了古董這一行以後,給自己立了一個規矩:絕不造假,也絕不販假。」
「洪洞縣裡無好人。哥們兒就不信你那個四悔齋的鋪子里一件假貨沒有,如今哪個古董販子手裡乾淨?」葯不然撇著嘴不相信。
「我的鋪子里,就是一件贗品也沒有——至少是憑我眼力挑選過沒有贗品。我輸給你,自然認這筆賬。我做人有原則,誠以待人,絕不違反。」我毫不猶豫地把話頂了回去,葯不然被我的氣魄嚇住了,縮著肩膀訕訕道:「哥們兒就那麼隨口一說嘛,又不是工商局來查你……」
我繼續說道:「被人打了眼買到假貨,這是命,我認。但拿贗品再去糊弄人,可不幹。」
鄭教授聽完我的這一席話,激動地握住我的手,連連點頭道:「好小子,有風骨!你可知道,五脈從創始至今,一直替整個圈子扛鼎掌眼,從未含糊。時至今日,這『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牌子依然鎮得住場。靠的是什麼?靠的正是你這種絕不沾偽的鐵則。」
這個我大概能猜得到,這些權威的鑒定機構,都有這麼一條原則:絕不造假。試想一下,一個鑒定機構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譽,如果自己也造假,那豈不是等於自己給自己當裁判了么?再者說,鑒定古董的人,必然對造假手法熟稔於心,如果他們起了偽贗之心,那危害將是無窮無盡。
所以好的鑒寶名家,都絕不敢沾一個「贗」字——只要有那麼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徹底砸了。
「許願這話真假我不知道,可鄭老師你說五脈從不沾偽,可是有點一廂情願吶。」葯不然忽然別有深意地插了一句嘴。
鄭教授皺了皺眉毛,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麼說。葯不然問我:「你這佛頭哪裡買的?」我回答:「那邊數起第四個鋪子,叫瑞緗豐。」葯不然用手指頭擦擦鼻子,面露不屑:「嘿嘿,耗子窩裡生不出狸貓,果然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