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脫險(2)
柳成絛這回可真是要氣瘋了,今天打擊一個接著一個。先是被爆炸搞掉了一半人,好不容易逮到我,我又離奇潛逃;現在更好,連紙型都被人拿走了。他明明佔有主場之利,卻賠了一個底朝天。
那一雙皮靴,踩著沙礫都踩不穩當了。
我趴在灶台里,心裡說不出的痛快。可惜視角所限,看不到那張白眉白臉扭曲成什麼模樣,真是太遺憾了。
不過轉念一想,我也沒什麼好高興的。鷸蚌相爭,最終得利的漁翁不是我,而是葯不然。他啥也沒幹,輕輕鬆鬆收了兩個紙型走人。
他救了我不假,但那不是關心我,而是為了製造混亂吸引他們的視線罷了。
這傢伙才是真正笑到最後的人哪……
可是……我始終有一點不解。再怎麼說,鬼谷子、細柳營還有葯不然都是老朝奉麾下,哪怕互相不對付,也不至於拆台到這地步。葯不然這一系列舉動,簡直就是把柳成絛當敵人來幹了,老朝奉會容許他這麼做嗎?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葯不然那輕佻的神情,莫名想起高興那句話:「葯不然平時嘻嘻哈哈,對誰都挺熱情,可骨子裡卻保持著距離,旁人輕易看不透。」
哎,這傢伙一貫如此,誰也弄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們的腳步聲逐漸遠離,我又安靜地趴了一個多小時,直到確定周圍沒任何動靜,才謹慎地從灶台的風口退回到火膛,回到瓷窯的中心部分。
接下來,我面臨一個抉擇,究竟是現在離開,還是等到晚上?現在走,會有被人發現的危險,但晚上走的話,山區太黑,我又不熟悉路,風險也不小。這時我覺得窯里的光線忽然變暗了,急忙回頭一看,一個巨大的身軀遮住了窯口的光線。
是龍王!他居然找進這座窯裡頭來了!
他瞪著兩隻牛眼,右側的臉高高腫起,這是讓柳成絛給打的。
「你這個狗玩意兒,可讓老子給逮著了!」他興奮地舔了舔嘴唇,「你玩得挺美哈,連我們老大都快讓你給整瘋了。」
我倒退了幾步,身子背靠窯壁:「你怎麼發現我在這?」
龍王往前緩緩邁步:「老子回去琢磨了一下,想起來前兩天你散步的時候,圍著這兒轉悠了好久,就想回來瞅瞅——還真讓我給逮著了。」他在黑暗的窯中站直了身子,好似一尊殺意畢現的魔神。
「你知道我是誰么?我是許願,是老朝奉點名要的人。」我冷靜地說。
龍王揮起一巴掌,重重拍在窯壁上:「我管你是誰!你害死我兄弟,就得死!你讓我們老大難受,就得死!」每說一句,他就狠狠地拍一下牆,有飛灰撲簌簌地從窯頂飄下來,整個窯都為之一震。
我暗暗叫苦,就怕碰到這種渾人,什麼道理都說不通。他兩隻大手張開又捏住,似乎在測試一下手勁,看如何才能把我一下子捏死。
我急忙朝左右看去,現在再想鑽進那個洞里已經來不及啊。我心一橫,大叫一聲撲向他,抱住他的腰,讓他後退了數步。可惜這種困獸之鬥沒什麼用,龍王輕而易舉就制住了我,用液壓鉗般的大手捏住我的喉嚨,抓在半空。
我呼吸變得困難無比,只能雙腿拚命踢他。可龍王卻紋絲不動,一臉興奮地看著我這個小賊臉色轉青,雙眼和舌頭慢慢凸出來。
「這次可是真沒辦法啦……」我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意識逐漸僵硬。
在幻覺中,我彷彿見到一個人的背影。他短髮長袍,負手而立,背對著我,前方是璀璨的陽光。周圍的景色不斷變換,有宏大的帝王陵墓,有精緻的玉佛明堂,有亂兵蜂擁,也有黑暗侵襲,可他始終不曾有半點遲疑,始終向前方從容走去,一直不停。我想大聲叫喊,可他恍若未聞,我淚流滿面,可他也不曾停步。
我沒見過他,但我知道他是誰。他沒對我說話,但我清楚地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們許家,總是在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情。可是我們不後悔。
「爺爺!」
我驟然大叫起來,不知哪裡迸發出力量,雙腿猛烈地踢起來。龍王不得不調整一下姿勢,才能避開腳踢,繼續扼住我的咽喉。這樣一來,我的腳只能踢到窯壁上。
可我繼續瘋狂地踢著,踢到足尖全都腫起來。龍王哈哈大笑,甚至還刻意放鬆了一下手腕,想多欣賞一下我臨死前的絕望。
可龍王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他皺起眉頭,朝天花板上看,有細微的黃土在他額前飄下,落到我鼻尖。他再看向我,忽然發現我一直踢的,都是同一個地方,是在窯壁拱頂下三分之一處,那裡有一條灰磚,和整個窯壁覆蓋的黃磚略有差異。
在一般人眼中,窯洞不就是磚頭砌起來的么,沒什麼特別之處。其實真正搭起窯,講究也很多。光是用磚就要分成三種。用田泥燒的黃土磚導熱性好,要砌在表面,傳遞熱量;用紅土燒的磚耐火,是搭建窯體的主要材料;還有砂土磚,硬度非常高,擱在重要的支撐節點。
我拚命踢的地方,叫做窯眼,是支撐拱頂結構最重要的一個部位,一左一右,分在拱頂兩側中下部。這裡相當於人的太陽穴,一旦這裡破裂,窯洞就會崩塌,所以這裡要用最堅固的沙土磚支撐。
在經歷了長久的煅燒后,磚頭都會變脆。這個古窯至少有幾百年歷史,又經歷了同等時間的風吹雨淋,整個瓷窯的結構其實已非常脆弱。剛才龍王一拍,居然能讓窯洞抖了一抖,便是明證。
這一條古舊的沙土磚,在我的猛踢下,已經悄然開裂,一塊一塊地掉下碴子來。然後「噗」的一聲,整塊磚頭徹底碎掉。
這一下子,引起了連鎖反應。從穹頂開始,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痕飛快地布滿整個窯壁。龍王不明白怎麼回事,可動物般的直覺告訴他將要大禍臨頭。可這裡太狹窄了,根本不容他轉身。數秒之後,整個窯洞轟然坍塌,無數磚頭把我和龍王活活淹沒,然後半截煙囪傾倒下來,又狠狠砸了一次。
我眼前突然間一片漆黑,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裡,旁邊垂吊著一個點滴瓶。整個身體沉重無比,肌肉比青銅還僵硬,往頭上一摸,腦袋上纏著一圈一圈的繃帶。
在一旁忙碌的護士見我醒了,趕緊跑了出去。過不多時,匆匆趕來一位醫生,身後還跟著一個穿著公安制服的人。
「許先生,你能聽見我說話嗎?」醫生和藹地問道,帶著輕微的江西口音。我吃力地說可以。醫生掏出手電筒,略微檢查了一下,然後對公安點了點頭。公安走到床邊,這是個年輕人,文質彬彬,手裡還夾著個黑色的公文包。
「我現在是在哪裡?」我問。
「您放心,我們是在景德鎮第一人民醫院。您很安全。」小公安勸慰道,還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許先生,你還記得你昏迷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大概回憶了一下,好像是龍王在古瓷窯里逮到了我,然後我把窯給踢塌了,再往後就完全不記得了。我急忙挺立身子,催問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小公安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記事本,一板一眼地對我講起來。
我們所在的山區,叫作大游山,行政歸屬上饒,但距離景德鎮不到40公里。歐陽穆穆那個司機,帶著尹鴻逃到附近的鎮子上。尹鴻的情緒一直未能恢復,壓根沒想起來發射信號。結果柳成絛的人尾隨而來,雙方發生激烈槍戰,隨即被聞訊趕來的當地公安幹警一舉擒獲。
清點犯罪分子隨身物品時,一位老警司看到尹鴻身上那個信號機,大吃一驚,他認出這東西非同小可,這案子一定另有隱情。警方立刻緊張起來,用得著這個信號機的,無不是大案要案。他們一邊向北京確認,一邊提審犯人,很快摸清楚其中原委。警方立刻調集警力,沿來路進山,直接摸進了細柳營。
細柳營里正鬧得雞飛狗跳,連個放哨的都沒有。被警方這麼奇襲,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北京方面的指示說,細柳營里有一名警方的重要線人,務必找到。於是警方把周圍梳了好幾遍,最後在坍塌的古窯磚堆下扒出龍王和我。
「許先生你運氣好,坍塌時你被對方壓在身下,對方承受了主要壓力。所以你只是受了幾處輕微骨折,那個大個兒就慘了……」小公安說。
我對龍王的生死並不關心,急切地追問道:「主犯柳成絛呢?你們抓住他沒有?」
小公安扶了扶眼鏡:「沒有,他和幾個手下跑掉了。我們搜查時,發現附近有一條潛逃的通道,是拿從前的防空洞改的,他們應該就是從這離開的。」他見我有些失望,寬慰道,「你也別太失望,這次行動收穫還是很大的,一舉搗毀了一個制假工廠,抓了四十多人,而且還關聯上了全國十幾起殺人案。省公安廳直接下了指示,要嚴辦大辦。通緝令已經發出去了,相信他逃不了多久的。」
柳成絛這傢伙,果然狡兔三窟,不是那麼容易被抓的。不過經此一役,細柳營幾乎全軍覆沒,等於斬去老朝奉一臂,我也算是沒白冒一次險。
我又問道:「尹鴻怎麼樣了?」
小公安道:「他已經被警方保護起來了,不過精神上似乎受到很大刺激,恢復還需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心中一陣懊悔,歸根到底,是我把他給害了。我掙扎著起來,問尹鴻在哪裡,我要去探視一下。小公安連忙攔住我,說他不在景德鎮,已經被轉運到南昌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療了。
我只得悻悻躺回床上,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哎,對了,你們發現我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一本通信錄?」
小公安道:「那本通信錄是重要的證據,原本收繳在警方手裡。不過我們可以給你一份複印件,這是北京那邊特別交代的。」然後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裝訂好的複印本,遞給我。
我這時才有機會翻開這本通信錄。裡面內容其實很枯燥,就是一排排人名、地址、電話和無線電呼號。但這裡面有柳成絛的上游供應商、下游分銷商、合作夥伴、其他分廠以及上級管理者等聯繫方式,警方以此為據,可以拎出一整條盜賣文物制假販假的產業鏈條。
到時候老朝奉可就不是斷一臂的事了,是整個產業都要覆沒。若真是如此,我就算真死在瓷窯里,也瞑目了。
我收好通信錄,然後要求給方震通個電話。方震說這起案子已經在公安部掛了號,肯定要搞出一場大地震來。他讓我安心養傷,同時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因為柳成絛和幾個手下在逃,這些亡命之徒不知會幹出什麼極端的事情來。
我問:「葯不然呢?」
話筒對面沉默片刻,然後方震答道:「在逃。」
聽到這個回答,我真是一陣失落,又一陣慶幸。失落的是,這傢伙果然又一次逃脫了法律制裁;慶幸的是,終究還是得讓我親手把他逮住。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可能對你沒什麼用處了,不過還是要知會一聲。」方震說。
「嗯?」
「柳成絛的背景,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他原籍北京,家裡本來也是做古董這一行的,店鋪名字叫作謨問齋。後來公私合營,謨問齋老闆去世,他祖父是南下的政工幹部,便把全家都遷到南方,從此與古董行業再無瓜葛。柳成絛從小罹患白化病,不怎麼與外界接觸,一直住在療養院里,就喜歡擺弄古董。至於他怎麼與老朝奉勾結上的,就不知道了。」
我聽到謨問齋這個名字,不由得一驚。這不是葯來給葯不是講的四個故事之一么?那個孔雀雙獅綉墩的故事,主角正是謨問齋老闆。
難怪柳成絛那次對葯不然說了句奇怪的話,什麼「你們葯家,可從來沒安過什麼好心」,原來淵源在這裡。謨問齋老闆的去世,大部分責任要歸於柳成絛祖父,還有一部分責任,可得是葯來承擔。
可往深里想,葯來講的四個故事裡,已經有兩個和五罐有著間接聯繫。鄭家有「西廂記焚香拜月」,柳家有「周亞夫屯兵細柳營」,如果另外兩個故事裡也有和青花蓋罐的聯繫,加上藥家的「劉備三顧茅廬」,恰好是五罐。
那幅油畫,莫非還有我們沒讀懂的地方?
一想到這個,我就有點坐不住了,想趕緊趕回北京。我匆匆掛掉方震的電話,問醫生什麼時候可以出院,醫生說至少一個星期,沒法再短了。
我苦苦哀求,可醫生堅決不肯通融,說我涉及的案子太大,貿然放走,萬一出了事誰敢負責。
這兒的醫生,比許家的人還固執。我只得悻悻留在病房,安心養傷。在接下來的一星期,我處於完全靜養狀態,沒有會客,沒有電話,一日三餐兩次散步,晚上看看電視上的電視連續劇傻樂。門口有兩個警察二十四小時執勤,安全什麼的也不必擔心。說真的,我已經很久沒過這樣純粹而平靜的生活了。
有一次我坐在醫院花園裡頭,看著滿天星辰,忽然想起我和方震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也是這麼一個夜裡,那時我只是一個小古董鋪子老闆,過著純粹而平靜的生活,結果他一腳踏進門來,從此我整個人生都改變了。
也不知道我該感謝他,還是該怨恨他。
不過平心而論,這跟方震關係不大,甚至跟劉局、劉老爺子關係都不大。他們只是一個契機。我們家發生的一切,實際上都來自於許家血脈里存在的執拗。
若我爺爺不堅持東陵之事和佛頭一案,則可以五脈族長的身份終老一生,名利雙收;若我父親不堅持赴西安查證,引來老朝奉滅口,則可以作為大學教授安享晚年。若我不堅持與老朝奉作對,現在也能在中華鑒古學會混口飯吃,衣食和性命都無憂。
可誰讓我們姓許啊,許衡的許,許信的許,許一城的許。打從唐朝開始,我們這一家子人,就在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
堅持原則這件事,說來容易,只有親身體驗了才如手試井水,涼暖自知。我抬起頭,望著天空中的群星,不知道許家的列祖列宗,會不會正在天上看著我。
好不容易過了七天,醫生終於批准我出院。我先去了一趟派出所,做了份筆錄。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不過五罐的事和背後的恩怨,只是約略一句,帶過不提。這些事警方興趣也不大,並沒有詳細追問。我問了下調查進展,對方說還沒有突破性進展,但裡面涉案已經不是江西一省,恐怕會多省聯辦。
做完筆錄之後,我沒急著回北京,而是先去了趟南昌。在南昌的一處僻靜療養院里,我看到了尹鴻。
他穿著白色的病號服,蜷縮在房間的一個角落,非常安靜地待著,嘴裡偶爾會嘟囔一兩句誰也聽不懂的紹興土話,形容枯槁,大額頭下的雙眼有兩個大大的黑圈。醫生告訴我,這是專門的隔音房間,因為稍微有一點動靜,他就會變得特別驚慌,所以一直沒怎麼睡,時刻都提心弔膽,跟流浪貓似的。
我隔著玻璃看到他這副樣子,真是愧疚無極。
是我把他害成這樣的。我明知道他親眼目睹了父母被炸死,對於爆炸聲有著嚴重的心理痼疾,卻完全忽略了這點,擬定了一個乙炔罐子爆炸的計劃。
他本來跟這些事情完全無關,只因身懷絕技,被各方裹挾利用,結果落得這麼個下場,實在是太冤枉了。
醫生把我拉到一邊去,小聲道:「你是病人的家屬嗎?」我愣了一下,尹鴻在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那麼我必須負起責任來,於是回答說是。
「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我大吃一驚,連聲問怎麼回事,醫生解釋說這跟他的精神創傷沒關係,而是身體長期接觸重金屬導致了癌變。
癌症?我先是一驚,旋即反應過來了:這——就是所謂「飛橋登仙」的詛咒啊!
尹家有古訓,「飛橋登仙」易引天妒,一生施展不可超過大衍之數五十,否則必有災厄。這門絕活兒,施展起來須有焗料配合,焗料里含有重金屬,加上施展手法極易使顆粒滲入口鼻身體,對健康有極大損害。
看來尹家前輩對這事兒已有明悟,不過缺少科學理論,只能按照易遭天妒的方式去解釋。尹田早早去世,恐怕也與他過度使用這一絕活有關係。
也就是說,尹鴻施展「飛橋登仙」,根本是在拿性命去拼。
我轉身離開醫院,衝到街上,買了一張學生用的木製課桌,斜面單層,大小跟尹鴻的工作台差不多。然後我又配了幾樣銀匠常用的小工具,又回到療養院,提出放尹鴻屋子裡。
本來醫生拒絕我把這些東西擱進去,這些都是尖銳物品,太過危險。可架不住我再三懇求,院方勉強答應在有人監視的情況下試試。
我把工作台往那一擺,尹鴻驚恐的雙眼倏然閃過一道光芒。他立刻湊過來,伸出雙手放在檯子上,擺弄了一會兒小工具,然後整個人躬著腰向前靠去,把臉貼在桌面。那神氣,活像是小嬰兒投入媽媽的懷抱一樣。沒過多久,安心的呼嚕聲傳來——他居然睡著了。
自從父母去世之後,尹鴻就龜縮到工作台後,把焗匠和銀匠當成遁世的理由,這裡便是他的全部世界。只有靠近工作台,尹鴻才能得到最舒心的慰藉。
我能為他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他在夢裡喃喃自語,似乎又在說紹興話。不過語調溫和,不再像之前那麼急躁兇狠。我聽著聽著,忽然覺得有點怪,眉頭一皺,連忙給莫許願撥了個長途電話。
莫許願還在生我的氣,開始不樂意接聽。我把她哄了一陣,她才消了氣。然後我把話筒拿近尹鴻,讓她翻譯一下這句夢話。
莫許願反覆聽了幾遍,語氣不是很確定:「華蓋星一指平水?這什麼意思啊?」
她不明白,可我一聽就知道了,頓時一股熱流湧入胸膛。
這是「三顧茅廬」人物蓋罐里隱藏的第三句話,和「細柳營」的「雞籠開洋用甲卯針六更」以及「鬼谷子」的「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風格完全一樣。
當時尹鴻一取出紙型來,立刻發生了爆炸,所以全世界只有他知道這第三句話是什麼。我萬萬沒想到,他哪怕是瘋掉了,都還牢牢記住我的叮囑,一直在夢中複述這句話。
我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掛掉電話,我對醫生說,麻煩您好好照顧他,只要這工作台在這裡,他的情緒就能穩定。醫生挺興奮,搓著手說這個案例倒值得研究一下。我遲疑了一下,問醫生他的病情還能堅持多久。醫生猶豫了一下,說半年到一年吧。
我最後看了尹鴻一眼,在心裡默默地保證,一定會回來接他,親自把他送回紹興老家,然後我離開了醫院。
無辜的受害者,不能再增加。我和老朝奉的戰爭,得儘快見個分曉。
我當天從南昌搭乘飛機,直接飛回北京。一下飛機,方震已經在舷梯那等候多時,旁邊停著那輛當初去接我的紅旗轎車,就和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樣。
「回來了?」方震打了個招呼,拉開後排車門,手掌貼心地擋在了上沿。我「嗯」了一聲,鑽進車內。
車子開動以後,我問方震:「都安排好了?」方震道:「人都齊了,就等你開宴呢。」
「劉局這回沒什麼意見吧?」
「今天你做主。」
「好。」我朝後座用力靠去,戰意昂然。
我們去的地方,是上次五脈聚餐之處。此時飯桌上坐了一圈人,和上次出席的成員差不多。唯一的區別是,沈雲琛和劉局都不在。這樣一來,五脈老一輩兒的人全都缺席了,剩下的都是中青代。
上次就在同一個地方,這些人回絕了我請求協助的要求。如今細柳營覆沒的事傳出來,他們都有些尷尬和心驚。今天的飯局,打的名目是迎接我順利回京,他們縱然心不甘情不願,也不得不全數到場。
我入座之後,先拿起一杯酒,說我遲來了,先罰一杯。不待他們舉杯,我一仰脖,先一飲而盡。然後我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說這第二杯酒,是為了祭奠劉老爺子,然後又一飲而盡。席間這些人互相交換一下眼神,知道我這一次召集家宴,搞不好是個鴻門宴。
我擱下酒杯,酒意微微上頭,眼睛掃視一圈,沉聲說道:「細柳營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了吧?老朝奉手底下五個山頭,已經被我幹掉了一個半。雖然其中波折甚多,但總算是邪不勝正。上次跟各位說過,五脈的道,總得有那麼一兩個人去堅持,如今我也算履行了諾言。」
眾人都沒吭聲。他們只知道我前一段時間不在北京,沒想到不聲不響搞出這麼大一個動靜來。
我從懷裡掏出那本通信錄複印件,往桌子上重重一丟:「這是我在細柳營里找到的通信錄,裡面記載著不少和老朝奉有瓜葛的人……」說到這裡,我聲音放緩,眯著眼睛往四周看去,有些人流露驚訝,有些人面色惶然。
「……我仔細看過了,裡面有那麼幾頁,是對咱們五脈的污衊,已經給扯掉了。各位倒不必擔心。」
說完我拍了拍通信錄,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在座的沒人相信我是銷毀證據的活雷鋒,這話簡直就是**裸的要挾——你們誰敢不服,就當老朝奉的同黨論處。
之前我若這麼威脅,他們不會當回事。但我挾大破細柳營之威,氣勢便大不相同。
其實那通信錄里到底寫了啥,我也不是特別清楚,但這不妨礙我拿出來唬人。只要話說得含糊點,心虛的人自然會往自己身上聯想。
我雙手撐住桌子,一字一句道:「眼下國家正在督辦細柳營這件大案,宜將剩勇追窮寇。我希望諸位群策群力,跟我一起把這隻制販假贗文物的黑手徹底斬斷,履行五脈的責任。」
我要表達的意思很明白,從前的事,咱們既往不咎,但接下來都得好好配合我,跟老朝奉大幹一場。眾人雖然還未表態,可個個盯著那本重逾千斤的通信錄,沒人表示反對。
這時一個人不陰不陽地插口道:「喲,劉老爺子屍骨未寒,就有人想要奪權了?」
我抬頭一看,認出來了,也是個熟人,正是葯家兄弟的二伯——葯有光。葯有光叼著根香煙,抱著手臂,歪著腦袋一臉不屑。
「葯二伯,您什麼意思?」
「我說啊,有人想學康熙擒鰲拜,這不是笑話嘛。」葯有光這張嘴還是挺犀利的,說起話來一套一套,就是比喻有點不倫不類。
我和顏悅色道:「葯二伯,您誤會了。我不是支使諸位,就是想讓大伙兒一起使勁兒,趁著這個機會把贗品行業給打殘,這對五脈也是好事。」
「大道理我是不懂啊,反正我問心無愧。你愛怎麼著怎麼著,別把我們葯家扯進去。」葯有光翻翻白眼。
我知道葯有光肯定不是老朝奉的人,這號貨色人家看不上。我笑了笑:「那個子玉造鱔魚黃蛐蛐罐,您玩賞得可盡興?」
葯有光一聽,香煙「啪嗒」一下掉在地上,表情跟看見鬼似的。
他去葯來的別墅拿子玉蛐蛐罐的事兒,本以為做得機密,只有他和他兒子知道。他可萬萬想不到,當時我和葯不是就在隔壁,他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
我高深莫測地看了他一眼:「東西可得收好,不然露了白,家裡人可不好交代啊。」
葯有光麵皮漲得紫紅,一股氣憋在嘴裡,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聽方震說了,「三顧茅廬」事件發生后,葯家跳得最凶的,就是這位葯有光,揚言一定要嚴懲葯不是。後來忽然不吭聲了,很有可能是被葯不然威脅了一下。現在他居然還敢轉過來欺負我,我得當面教訓他一下。
我們倆對視半天,最後葯有光還是認了慫,垂頭喪氣地從地上撿起煙,在煙灰缸里碾了碾,然後一甩手:「行了行了,都聽你的,成了吧?」我給他恭恭敬敬倒了一杯啤酒:「葯二伯從善如流,功莫大焉,以後得多幫襯幫襯我們這些小輩。」
倒完了酒,我環顧四周,表情轉冷:「諸位還有什麼意見,不如一起提出來吧。」
挑事兒的葯有光被我一頓棍棒狠狠敲了回去,這些人噤若寒蟬,哪裡還敢說什麼?葯不是說得對,這些傢伙,果然都是屬鵪鶉的,吃硬不吃軟。
我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祝咱們旗開得勝,還古董行當一個朗朗乾坤!」我正要敲釘轉腳,把這件事定下來,忽然門外傳來一個鏗鏘有力的女聲:「家裡這麼大事,怎麼都不叫我呢?」
一聽這聲音,席上倒有一半人喜上眉梢,彷彿盼來救星似的。我回頭看去,看到一個老太太出現在門口,滿頭白髮梳得一絲不苟,身著鸚鵡綠的旗袍,雙耳垂環,脖下一圈玉鏈,雙手都戴著祖母綠扳指,珠光寶氣,富貴逼人——正是青字門的沈雲琛。
我連忙起身,去攙她入座:「您怎麼來啦?」沈雲琛斜了我一眼:「我怕有人自作主張,從上海匆匆趕回來了。」她說話京字京韻,跟唱大鼓似的,中氣十足。
我心裡一陣打鼓。方震在召集家宴的時候,跟劉局打過招呼,刻意不讓老一輩的出席,這樣我才好控制場面。沈雲琛居然出現在這兒,說明劉局沒擋住她。以她的身份,那可就沒我說話的份兒啦。
在座的人重新蠢蠢欲動起來,葯有光一臉得意,等著看我的笑話。沈雲琛掃了一眼桌上的通信錄,把它重新擱回去:「小許,新聞我看了,你做得不錯。這本通信錄,確定是真的?」
「是真的。」我畢恭畢敬回答。沈雲琛把通信錄交還給我,面無表情道:「我在這給大家表個態,這幾年是五脈發展的關鍵時期。雖然如今劉老爺子不在了,但改革的方向不能變。在這個節骨眼上,我不容許有任何節外生枝的麻煩。」
說完這話,沈雲琛一指我:「小許,對付老朝奉的事兒,接下來你全權處理,老婆子給你兜著底。誰要是陽奉陰違,讓他來找我說話。」
她這一句話說出來,舉座皆驚。所有人包括我都糊塗了,她不是來找我麻煩的嗎?怎麼旗幟一變,成了挺許的旗手了?我有點驚訝地看著沈老太太。我記得上次家宴,她還反對把事情搞大,說「此事牽繫太廣,還須從長計議」,為何忽然轉變態度了呢?
沈雲琛看出我的疑惑,拿起筷子不動聲色地敲了三下瓷碟。
這是個暗示,意思是稍後細說。
有沈雲琛老一輩的背書,五脈的人更提不出什麼反對意見了。於是這個戰略便就此敲定,至於如何配合警方行動,回頭自有方震安排,我只需坐鎮協調,就不插手別人的專業領域了。
我很興奮,這是五脈第一次旗幟鮮明地要跟制假團伙開戰。這些人膽子不大,但專業素養毋庸置疑,深諳其中門道兒。有他們協助和通信錄指引,警方對付老朝奉,那還不是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到時候牆倒眾人推,就算之前跟老朝奉有勾結的人,也都會紛紛反水,甚至反咬一口。老朝奉的勢力,必然是風流雲散。
散了席之後,我和沈雲琛留到了最後。沈雲琛見人都走完了,對我說道:「小許,你是不是很意外,為何我忽然態度變了?」
「是。」我實話實說,「本來以為您老會找我的麻煩呢。」
沈雲琛長長嘆了口氣,保養極好的額頭上浮現出几絲皺紋:「我之所以如此,是有原因的。來,我先帶你去見一個人。」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又不好問,只好默默尾隨而去。我們離開飯店,上了她的車。車子大概開了十幾分鐘,都快到京郊了,忽然拐進一個院子。我下車一看,這裡居然是一處羈押所。
沈雲琛顯然來過這裡,輕車熟路,她對負責接待的警員打了個招呼,填了一張表,然後和我進了會客室。沒過多久,那邊鐵門嘩啦一響,守衛帶著一個身穿囚衣的男子走了過來。
「葯不是?」我霍然起身,激動萬分。
在我眼前,赫然是失陷在杭州的葯不是。他還戴著那一副金絲眼鏡,神色疲憊,頭型略顯凌亂,幾根毛高高翹起——看得出他試圖收拾過,但羈押所里沒髮膠,只能用清水解決。
他看見我,卻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變化,默默地坐到對面,古井無波。
「你,你還好吧?」我問道。
葯不是照例忽略了這句問候:「我聽說你端掉了老朝奉的一個重鎮?」
「是啊。」
「不要慶祝得過早,戰爭還沒結束。」
葯不是一句表揚的話也沒有,劈頭就是一句訓誡。本來我還想顯擺一下,這下子興緻全沒了。葯不是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沈雲琛:「您也過來了?」
沈雲琛道:「家裡和展會方面我都疏通得差不多了,不會提起訴訟,很快你就能重獲自由。不過賠償費用,暫時還得由你來承擔。」
我和葯不是同時眉頭一動。暫時?這個詞用得頗為古怪。無論如何,那個罐子就是葯不是推倒的,就算無論家裡怎麼諒解,這個損失也得是他來賠,為何要特意強調暫時?
難道這裡面還有別的說法?
沈雲琛嘆道:「你們兩個果然敏感。」她找了把椅子坐下,雙肘優雅地撐在檯面上,「這就是我為什麼要當著你們倆的面說——杭州的事情出了之後,我非常氣憤,沒想到葯不是你一回國,就給我捅這麼大一婁子。可後來我左想不對,右想不對,你沒這個動機,而那罐子摔得也特別蹊蹺。所以我又去勘查了一下現場,翻了翻出事之後的照片,結果被我發現一個穩定性的問題……」
說到這裡,沈雲琛的眼神變得嚴厲起來。
經她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三顧茅廬」蓋罐不是高腳瓶,它的圓足直徑比罐口窄不了多少,像是一個中部鼓起的圓柱形,這是一個相當穩定的結構,怎麼會一碰就摔倒粉碎呢?
「你們注意到沒有,整個布局的擺設有不協調的地方。」沈雲琛問。
我閉上眼睛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當時的擺設里,有獨板圍子羅漢榻,有如意雲頭紫檀炕幾,有螺鈿侍女執扇八扇屏,有柚木嵌瓷心圓凳和荷葉高腳六足香幾,還有一個包銀斗櫥與黃梨木小茶架子。
這些傢具都很珍貴,藝術價值很高,要說哪不協調……
沈雲琛道:「這裡頭,有清代的,有明代的,全混到一塊兒去了。」
明、清傢具,和明、清兩朝並不完全對照。康熙之前的傢具,都可以歸類為明代傢具,康熙后才算真正意義上的清代。明代簡潔質樸,注重功用;清代厚重華麗,裝飾繁多。兩者風格截然不同。從美學角度來說,兩者擱在一起不夠協調,所以在做場景展示時,很少混在一起。
但這次展示,居然明清混雜。這擱外行人可能沒什麼,可沈家是專業人士,不該犯這種錯誤才對。
沈雲琛冷笑道:「也怪我太放權給下面,結果才出這檔子事兒。按說明清混雜,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擺放得當,也是一景兒。可前頭有了紫檀炕幾,旁邊還擱著螺鈿八扇屏,香幾和圓凳居然鄰次而放,這連道理都不講了——香幾那是放香爐的地方,重在不顯而沁,誰請客人落座還坐在爐子旁邊?又不是煉丹的童子。」
要不怎麼說隔行如隔山呢,我們倆原本覺得那布設很有意味,可落到沈雲琛眼裡,卻處處都有問題。我循著這個思路去想,發現確實有種擁擠的感覺,「三顧茅廬」瓷罐附近簇擁著四五件傢具,不像傢具擺設,更像是倉庫保管。
沈雲琛道:「原來呢,我以為是下面人不曉事,不懂擺放的規矩。可我後來仔細檢查過一下,發現那瓷罐附近的傢具大有深意啊。」
我和葯不是對視一眼,知道關鍵之處來了。
沈雲琛道:「你們知道榫卯吧?」我們倆同時點點頭,這是木器行常識中的常識了。木器的不同構件切出凹凸,凸者為榫,凹者為卯,榫卯相接,就能固定結構。高明的木匠,不用釘子不用膠水,光憑榫卯就能造出結實的傢具來,嚴絲合縫。
沈雲琛手裡一翻,亮出一張圖紙,上頭都是一些小部件的榫卯示意圖。她說道:「榫卯一陽一陰,看似簡單,其實裡面千變萬化。每一種傢具,榫卯方式都各有規程。我重新檢查過當時擺放的傢具,卻發現每一件的榫卯,都被偷偷修改過了。」
「修改過?」
「不錯。比如這一件木器,把雙榫粽角榫法,換成了帶板粽角榫法;那一件木器,本該是牙條和牙頭分造的雲型插肩榫,改成了嵌夾牙條與牙頭的夾頭榫,等等。這些往深了說得說幾天,不細講了。總之,每一件傢具的榫法,都不太符合規程,但變化又不算大。」
「榫卯改變,會對傢具造成什麼影響?」葯不是問。
「單看的話,幾乎沒有,只會有一點點形變。可若是這些聚合在一起,每一件都發生一點變化,集腋成裘,產生的影響可就大了。」沈雲琛沉著臉道,「真正讓我確定有貓膩的,是『三顧茅廬』瓷的底座。那個圓形底座很高,按照道理用的是圓香幾攢邊打槽——你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木圈,拆開來是四個完全一樣的曲狀構件,每一件都是前榫后卯,彼此相插,榫接好了以後,絕不會鬆脫,想故意拆開都極難。」
「然後?」
「這種圓座是用來托香爐或瓷罐的,以穩為主,所以規程里要求必須使用攢邊打槽。但我的檢查結果發現,那個圓座,用的卻是走馬銷!」
我倒吸一口涼氣。我對木器不熟,但對走馬銷這名字也是如雷貫耳。這是一種叫作札榫的載銷方式,用一個獨立木塊做成榫頭,下大上小,榫眼做成半邊大,半邊小。榫接的時候,榫頭從大的一端插入,逐漸推向小的一邊。這種逐漸推入的方式,特別像走馬,所以叫作走馬銷。
「走馬銷本來是用於羅漢床圍子的。若是圓座用了這種榫卯方式,如果上方施加一個斜下的力,又恰好與榫嵌方向相反,它就會鬆開,相當於有一隻手把它推開了。」
葯不是聽到這裡,雙眼中開始醞釀起怒火。沈雲琛說得簡單明了,只要有初中物理常識的人都能聽明白——瓷罐的底座,被人給換了。
「可是,那也不至於讓瓷罐一推就倒吧?」我發出疑問。
沈雲琛說到這裡,手指在半空畫了一個大圈:「那個展台,也有問題。我測試過,它比普通展台要向右歪十度。」
「嗯……」我陷入沉思。
「周圍傢具的變化,底座榫卯的更換,展台的角度,還有瓷罐的擺放方式……每一個小改動,都不起眼。可如果匯聚到一處,構成的巧合,足以營造出『三顧茅廬』罐搖搖欲墜一觸即倒的形勢。」沈雲琛沉著臉,又補充了一句,「我做過實驗,發現這是完全可行的。」
我和葯不是都聽傻了,原來木器還能這樣玩,這可真是神乎其技了。難怪鄭教授只消買通一個小孩,就能造成意外假象。這種巧妙布置,尋常人哪能想到是精心安排的圈套啊。
若這是真的,能做成這樣的布置,那人必須對木器極為精熟,而且能夠完全控制布展細節,難道說……我和葯不是同時想到,不由得看向沈雲琛。
沈雲琛嘆息道:「家門不幸,這設計必然是出自我沈家之手。」
看來沈家人里,除了沈君之外,仍有被老朝奉買通了的姦細。我這才明白,難怪她立場轉變那麼快,原來是想要亡羊補牢。說罐子「暫時」由葯不是來賠償,只是為了儘快從法律上結案,獲得釋放。等到追查出真兇,再還他一個清白。
我對這位老太太肅然起敬。這種醜聞,別人掩之不及,她卻毫不猶豫全抖摟出來,向我們坦承,極見決斷。五脈的幾位掌門,果然都不是浪得虛名。
葯不是沒我那麼激動,他冷著臉思考了一陣,開口道:「那麼,您知道是誰了嗎?如果是負責展會布置,應該很容易追查吧?」
沈雲琛有些為難地搖搖頭:「展會的整個設計,是交給了家裡所屬的一個設計所來解決。整個方案是由一個小組討論出來的。每一處改動,方案里都陳述了理由。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不動聲色地影響其他人,把設計導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不能調查會議記錄或詢問與會人員嗎?」我問。
還沒等沈雲琛回答,葯不是就否定了:「不行,那樣會打草驚蛇,得想別的辦法。」
沈雲琛道:「今天我特意叫你們倆來,當面把這事說清楚,一是當面致歉,二是想得到兩位的協助。」
「協助什麼?」
沈雲琛手指上的祖母綠扳指猛地一磕桌面:「打掃房間,把那隻老鼠逼出來!」她氣勢勃發,如同一頭看到自己領地被侵犯的母獅子。葯不是道:「何必這麼麻煩,這件事是鄭教授指使的,去問他不就得了?」
沈雲琛面色頓時暗淡:「他已經失蹤了,到處都找不到。這個人哪,我可從來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鄭教授與我曾經直面相對過,若我活著回來,一定會揭穿他的面目。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逃走。不過……我覺得沈雲琛的話里,裡面似乎有點八卦。
沈雲琛難得露出靦腆神色,雙頰微紅:「年輕的時候,我差點嫁給他。不過家裡諸多因素,最後沒成。」
看她的扭捏神色,估計這段風流韻事可沒這麼簡單。不過現在大事當前,我也沒心思深入挖掘,還是說回正題的好。
雖然鄭教授跑了,這有些遺憾。但一想到老朝奉在五脈中的釘子,正在被一個一個拔出,還是讓人很過癮。這個過程固然有些痛苦,卻也是恢復身體健康的必要一步。
會面時間很快結束了,葯不是暫時先回返牢房。我和沈雲琛出來,她問我去哪。我想了想,說自己走走,沈雲琛知道我如今心緒繁多,也不多勸,叮囑了幾句便先驅車離開——她那邊的事情,只怕比我更多。
離開羈押所后,我並沒有著急返回四悔齋,自個兒在路面溜達起來,整理整理事情。
現在對老朝奉的戰爭已經全面打響,這不勞我再多費心。現在還有五罐之謎,尚未解開。直覺告訴我,這和許一城以及老朝奉密切相關。
「三顧茅廬」「細柳營」和「鬼谷子」三罐里的秘密,在我手裡,葯不然拿走了「細柳營」和「鬼谷子」;還剩下「焚香拜月」以及第五個罐子不知下落。
還有,葯來講的那四個故事,到底跟五罐有什麼關係?
葯慎行的神秘北上,到底所為何事?許一城在慶豐樓逼著那個叫樓胤凡的商人跳樓,到底出於什麼動機?
無數疑惑,紛紛揚揚湧入心中,每一個和其他問題都似有聯繫,可那線索若有若無。
我這麼琢磨著,不知走了多久,一抬頭,不覺呆住了。我來到的這個地方,是一棟三層小樓,仿古歇山頂加水泥結構,白石雕欄,明黃瓦片,既典雅又不古舊。入口處有一個豎牌,寫著「中華鑒古研究會總部」幾個字。
這地方我來過幾次,怎麼今天鬼使神差地,走到這裡來了。我正要離開,卻看到此時樓前橫拉著一道黑幅,上有白字:「沉痛悼念劉一鳴同志去世」。兩側各有兩個花圈。兩扇正門敞開著,直通向大堂。
我回來之後,一直想去弔唁一下劉老爺子,可先是五脈家宴會,又是沈雲琛的事,還沒騰出空來。想不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我自己都未覺察的內心深處,一直想要最後送老爺子一程,不知不覺走到這裡來了。
我怔怔地望著入口,趕緊去附近買了一朵白花、一個黑箍,給自己佩戴上,然後才返回正門前。
大堂里的布設極為簡單,正中央是劉老爺子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爺子神情淡然,仙風道骨。照片兩邊擺放著幾束鮮花和對聯,不是輓聯,而是劉老爺子書房掛著的那一副:「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沒有香爐,沒有哀樂,也沒有弔唁簿和花圈,一切都樸素低調。
此時距離劉老爺子去世已過去兩個多星期了,該來的人都來過了,所以此時樓里安靜得很,只有前台坐著一個接待員。
接待員見我進來,起身要來迎接。我擺擺手,表示不必,然後走上前去,跪下磕了三個頭。
磕完頭,我站起來,忽然聽到耳邊傳來一聲熟悉的女聲。
「許君?」
我回過頭去,看到一名女子身著黑色連身葬禮服,胸口別著一朵白花,還戴著黑紗。雖然臉被黑紗所隔,但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
木戶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