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卻說那大聖雖被唐三藏逐趕,然猶思念,感嘆不已,早望見東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見那海水——
煙波蕩蕩,巨*悠悠。煙波蕩蕩接天河,巨*悠悠通地脈。潮來洶湧,水浸灣環。潮來洶湧,猶如霹靂吼三春;水浸灣環,卻似狂風吹九夏。乘龍福老,往來必定皺眉行;跨鶴仙童,反覆果然憂慮過。近岸無村社,傍水少漁舟。浪卷千年雪,風生六月秋。野禽憑出沒,沙鳥任沉浮。眼前無釣客,耳畔只聞鷗。海底游魚樂,天邊過雁愁。
那孫悟空將身一縱,跳過了東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雲頭,睜睛觀看,那山上花草俱無,煙霞盡絕;峰岩倒塌,林樹焦枯。你道怎麼這等?只因他鬧了天宮,拿上界去,此山被顯聖二郎神,率領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燒壞了。這大聖倍加凄慘,有一篇敗山頹景的風為證,風云:
回顧仙山兩淚垂,對山凄慘更傷悲。當時只道山無損,今日方地有虧。
可恨二郎將我滅,堪嗔小聖把人欺。行兇掘你先靈墓,無干破爾祖墳基。
滿天霞霧皆消盪,遍地風雲盡散稀。東嶺不聞斑虎嘯,西山那見白猿啼。
北溪狐兔無蹤跡,南谷獐簹沒影遺。青石燒成千塊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喬松皆倚倒,崖前翠柏盡稀少。椿杉槐檜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棗了。
柘絕桑無怎養蠶?柳稀竹少難棲鳥。峰頭巧石化為塵,澗底泉干都是草。
崖前土黑沒芝蘭,路畔泥紅藤薜攀。往日飛禽飛那處?當時走獸走何山?
豹嫌蟒惡傾頹所,鶴避蛇回敗壞間。想是日前行惡念,致令目下受艱難。
那大聖正當悲切,只聽得那芳草坡前、曼荊凹里響一聲,跳出七八個小猴,一擁上前,圍住叩頭,高叫道:「大聖爺爺今日來家了?」美猴王道:「你們因何不耍不頑,一個個都潛蹤隱跡?我來多時了,不見你們形影,何也?」群猴聽說,一個個垂淚告道:「自大聖擒拿上界,我們被獵人之苦,著實難捱怎禁他硬弩強弓,黃鷹劣犬,網扣槍鉤,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頭頑耍。只是深潛洞府,遠避窩巢。飢去坡前偷草食,渴來澗下吸清泉。卻才聽得大聖爺爺聲音,特來接見,伏望扶持。」那大聖聞得此言,愈加凄慘,便問:「你們還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聖道:「我當時共有四萬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裡去了?」群猴道:「自從爺爺去后,這山被二郎菩薩點上火,燒殺了大半。我們蹲在井裡,鑽在澗內,藏於鐵板橋下,得了性命。及至火滅煙消,出來時,又沒花果養贍,難以存活,別處又去了一半。我們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兩年,又被些打獵的搶了一半去也。」孫悟空道:「他搶你去何干?」群猴道:「說起這獵戶可恨他把我們中箭著槍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剝皮剔骨,醬煮醋蒸,油煎鹽炒,當做下飯食用。或有那遭網的,遇扣的,夾活兒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戲,翻筋斗,豎蜻蜓,當街上篩鑼擂鼓,無所不為的頑耍。」大聖聞此言,更十分惱怒道:「洞中有什麼人執事?」群妖道:「還有馬流二元帥,奔芭二將軍管著哩。」大聖道:「你們去報他道,說我來了。」那些小妖,撞入門裡報道:「大聖爺爺來家了。」
那馬流奔芭聞報,忙出門叩頭,迎接進洞。大聖坐在中間,群怪羅拜於前,啟道:「大聖爺爺,近聞得你得了性命,保唐三藏往西天取經,如何不走西方,卻回本山?」大聖道:「小的們,你不道,那唐三藏不識賢愚。我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盡了平生的手段,幾番家打殺妖精,他說我行兇作惡,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趕回來,寫立貶書為照,永不聽用了。」
眾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什麼和尚,且家來,帶攜我們耍子幾年罷」叫:「快安排椰子酒來,與爺爺接風。」大聖道:「且莫飲酒,我問你那打獵的人,幾時來我山上一度?」馬流道:「大聖,不論什麼時度,他逐日家在這裡纏擾。」大聖道:「他怎麼今日不來?」馬流道:「看待來耶。」大聖吩咐:「小的們,都出去把那山上燒酥了的碎石頭與我搬將起來堆著。或二三十個一推,或五六十個一堆,堆著我有用處。」那些小猴都是一窩峰,一個個跳天搠地,亂搬了許多堆集。大聖看了,教:「小的們,都往洞內藏躲,讓老孫作法。」
那大聖上了山巔看處,只見那南半邊,鼕鼕鼓響,噹噹鑼鳴,閃上有千餘人馬,都架著鷹犬,持著刀槍。猴王仔細看那些人,來得兇險。好男子,真箇驍勇但見——
狐皮苫肩頂,錦綺裹腰胸。袋插狼牙箭,胯掛寶雕弓。
人似搜山虎,馬如跳澗龍。成群引著犬,滿膀架其鷹。
荊筐抬火炮,帶定海東青。粘竿百十擔,兔叉有千根。
牛頭攔路網,閻王扣子繩。一齊亂吆喝,散撒滿天星。
大聖見那些人布上他的山來,心中大怒,手裡捻訣,口內念念有詞,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氣,呼的吹將去,便是一陣狂風。好風但見——
揚塵播土,倒樹摧林。海浪如山聳,渾波萬迭侵。乾坤昏蕩蕩,日月暗沉沉。一陣搖松如虎嘯,忽然入竹似龍吟。萬竅怒號天噫氣,飛砂走石亂傷人。
大聖作起這大風,將那碎石,乘風亂飛亂舞,可憐把那些千餘人馬,一個個——
石打烏頭粉碎,沙飛海馬俱傷。人蔘官桂嶺前忙,血染硃砂地上。附子難歸故里,檳榔怎得還鄉?屍骸輕粉卧山場,紅娘子家中盼望。有詩為證:
人亡馬死怎歸家?野鬼孤魂亂似麻。可憐抖擻英雄將,不辨賢愚血染沙。
大聖按落雲頭,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從歸順唐三藏,做了和尚,他每每勸我話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餘。真有此話我跟著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來家,卻結果了這許多獵戶。」叫:「小的們,出來」那群猴,狂風過去,聽得大聖呼喚,一個個跳將出來。大聖道:「你們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獵戶衣服,剝得來家洗凈血跡,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屍首,都推在那萬丈深潭裡;把死倒的馬,拖將來,剝了皮,做靴穿,將肉腌著,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槍刀,與你們操演武藝;將那雜色旗號,收來我用。」群猴一個個領諾。
那大聖把旗拆洗,總斗做一面雜彩花旗,上寫著「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齊天大聖」十四字,豎起杆子,將旗掛於洞外,逐日招魔聚獸,積草屯糧,不題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龍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后種松楠,桃李棗梅,無所不備。逍遙自在,樂業安居不題。
卻說唐三藏聽信狡性,縱放心猿,攀鞍上馬。豬八戒前邊開路,沙悟凈挑著行李西行。過了白虎嶺,忽見一帶林丘,真箇是藤攀葛繞,柏翠松青。唐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卻又松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恐有妖邪妖獸。」你看那獃子,抖擻精神,叫沙悟凈帶著馬,他使釘鈀開路,領唐三藏徑入松林之內。正行處,那長老兜住馬道:「豬八戒,我這一日其實飢了,那裡尋些飯我吃?」豬八戒道:「師父請下馬,在此等老獵去尋。」長老下了馬,沙悟凈歇了擔,取出缽盂,遞與豬八戒。豬八戒道:「我去也。」長老問:「那裡去?」豬八戒道:「莫管,我這一去,鑽冰取火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經十餘里,更不曾撞著一個人家,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那獃子走得辛苦,心內沉吟道:「當年孫悟空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家才柴米價,養子方曉父娘恩。公道沒去化處。」卻又走得瞌睡上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尚說沒處化,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須是再多幌個時辰,才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往這草科里睡睡。」獃子就把頭拱在草里睡下,當時也只說朦朧朦朧就起來,豈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管睡起。
且不言豬八戒在此睡覺,卻說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悟凈道:「悟能去化,怎麼這早晚還不回?」沙悟凈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飽了才來哩。」唐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裡貪著吃,我們那裡會他?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悟凈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裡,等我去尋他來。」唐三藏道:「正是,正是。有沒罷了,只是尋下處要緊。」沙悟凈綽了寶杖,徑出松林來找豬八戒。
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只得強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為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只因他情思紊亂,卻走錯了。他一來也是要散散悶,二來也是要尋豬八戒、沙悟凈。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西路,長老轉了一會,卻走向南邊去了。出得松林,忽抬頭,見那壁廂金光閃爍,彩氣騰騰,仔細看處,原來是一座寶塔,金頂放光。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著那金頂放亮。他道:「我弟子卻沒緣法哩自離東土,發願逢廟燒香,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寶塔?怎麼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內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料此處無人行走,卻也無事。那裡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借歇。」噫長老一時晦氣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
石崖高萬丈,山大接青霄。根連地厚,峰插天高。兩邊雜樹數千顆,前後藤纏百餘里。花映草梢風有影,水流雲竇月無根。倒木橫擔深澗,枯藤結掛光峰。石橋下,流滾滾清泉;台座上,長明明白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香松紫竹繞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岭。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里,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青青香草秀,艷艷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氣撞將來。
那長老舉步進前,才來到塔門之下,只見一個斑竹簾兒,掛在裡面。他破步入門,揭起來,往裡就進,猛抬頭,見那石床上,側睡著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
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尚缽盂模樣;一雙藍腳,懸崖榾擊椏槎。斜披著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潤無瑕。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凜凜,大家吆喝,叫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著下眼,游遍天涯。荒林喧鳥雀,深莽宿龍蛇。仙子種田生白玉,道人伏火養丹砂。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妖怪,卻就是一個牛頭夜叉。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唬得打了一個倒退,遍體酥麻,兩腿酸軟,即忙的抽身便走。剛剛轉了一個身,那妖魔,他的靈性著實是強大。撐開著一雙金睛鬼眼,叫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什麼人」一個小妖就伸頭望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長老,連忙跑將進去,報道:「大王,外面是個和尚哩,團頭大面,兩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細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尚」那妖聞言,呵聲笑道:「這叫做個蛇頭上蒼蠅,自來的衣食。你眾小的們,疾忙趕上去,與我拿將來,我這裡重重有賞」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齊齊擁上。唐三藏見了,雖則是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終是心驚膽顫,腿軟腳麻,況且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兒那裡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抬將去,正是——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縱然好事多磨障,誰象唐三藏西向時?
你看那眾小妖,抬得長老,放在那竹簾兒外,歡歡喜喜,報聲道:「大王,拿得和尚進來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見唐三藏頭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個和尚。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當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須倒豎,血發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尚進來」眾妖們,大家響響的答應了一聲:「是」就把唐三藏望裡面只是一推。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唐三藏只得雙手合著,與他見個禮。
那妖道:「你是那裡和尚?從那裡來?到那裡去?快快說明」唐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偈,經過貴山,特來塔下謁聖,不期驚動威嚴,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經回東土,永注高名也。」那妖聞言,呵呵大笑道:「我說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卻來的甚好,甚好不然,卻不錯放過了?你該是我口裡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脫」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綁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縛在那定魂樁上。老妖持刀又問道:「和尚,你一行有幾個?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唐三藏見他持刀,又老實說道:「大王,我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去了。還有一擔行李,一匹白馬,都在松林里放著哩。」老妖道:「又造化了兩個徒弟,連你三個,連馬四個,彀吃一頓了」小妖道:「我們去捉他來。」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了。他兩個化來,一定尋師父吃,尋不著,一定尋著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眾小妖把前門閉了。
且不言唐三藏逢災。卻說那沙悟凈出林找豬八戒,直有十餘里遠近,不曾見個庄村。他卻站在高埠上正然觀看,只聽得草中有人言語,急使杖撥開深草看時,原來是獃子在裡面說夢話哩。被沙悟凈揪著耳朵,方叫醒了,道:「好獃子啊師父教你化,許你在此睡覺的?」那獃子冒冒失失的醒來道:「兄弟,有甚時候了?」沙悟凈道:「快起來師父說有沒也罷,教你我那裡尋下住處去哩。」獃子懵懵懂懂的,托著缽盂,概著釘鈀,與沙悟凈徑直回來。到林中看時,不見了師父沙悟凈埋怨道:「都是你這獃子化不來,必有妖精拿師父也。」豬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說。那林子里是個清雅的去處,決然沒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裡觀風去了。我們尋他去來。」二人只得牽馬挑擔,收拾了斗篷錫杖,出松林尋找師父。
這一回,也是唐三藏不該死。他兩個尋一會不見,忽見那正南下有金光閃灼,豬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師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寶塔,誰敢怠慢?一定要安排飯,留他在那裡受用。我們還不走動些,也趕上去吃些兒。」沙悟凈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們且去看來。」二人雄糾糾的到了門前。呀閉著門哩。只見那門上橫安了一塊白玉石板,上鐫著六個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悟凈道:「哥啊,這不是什麼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師父在這裡,也見不得哩。」豬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馬匹,守著行李,待我問他的信看。」
那獃子舉著鈀,上前高叫:「開門,開門」那洞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忽見他兩個的模樣,急抽身跑入裡面報道:「大王買賣來了」老妖道:「那裡買賣?」小妖道:「洞門外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與一個晦氣色的和尚,來叫門了」老妖大喜道:「是豬八戒與沙悟凈尋將來也噫,他也會尋哩怎麼就尋到我這門上?既然嘴臉凶頑,卻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掛來」小妖抬來,就結束了,綽刀在手,徑出門來。卻說那豬八戒、沙悟凈在門前正等,只見妖魔來得兇險。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臉紅須赤發飄,黃金鎧甲亮光饒。裹肚襯腰祇石帶,攀胸勒甲步雲絛。
閑立山前風吼吼,悶游海外浪滔滔。一雙藍靛焦筋手,執定追魂取命刀。
要此物名和姓,聲揚二字喚黃袍。
那黃袍老怪出得門來,便問:「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門首吆喝?」豬八戒道:「我兒子,你不認得?我是你老爺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師父是那御弟唐三藏。若在你家裡,趁早送出來,省了我釘鈀築進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個唐三藏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吃哩。你們也進去吃一個兒,何如?」
這獃子認真就要進去,沙悟凈一把扯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幾時又吃人肉哩?」獃子卻才省悟,掣釘鈀,望妖怪劈臉就築。那怪物側身躲過,使鋼刀急架相迎。兩個都顯神通,縱雲頭,跳在空中廝殺。沙悟凈撇了行李白馬,舉寶杖,急急幫攻。此時兩個狠和尚,一個潑妖魔,在雲端里,這一場好殺,正是那——
杖起刀迎,鈀來刀架。一員魔將施威,兩個神僧顯化。九齒鈀真箇英雄,降妖杖誠然凶吒。沒前後左右齊來,那黃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鋼刀晃亮如銀,其實的那神通也為廣大。只殺得滿空中霧繞雲迷,半山裡崖崩嶺咋。一個為聲名,怎肯干休?一個為師父,斷然不怕。
他三個在半空中,往往來來,戰經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各因性命要緊,其實難解難分。
詩曰:妄想不復強滅,真如何必希求?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豈居前後?
悟即剎那成正,迷而萬劫沉流。若能一念合真修,滅盡恆沙罪垢。
卻說那豬八戒、沙悟凈與怪斗經個三十回合,不分勝負。你道怎麼不分勝負?若論賭手段,莫說兩個和尚,就是二十個,也敵不過那妖精。只為唐三藏命不該死,暗中有那護法神祗保著他,空中又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助著豬八戒、沙悟凈。
且不言他三人戰鬥,卻說那長老在洞里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淚道:「悟能啊,不你在那個村中逢了善友,貪著供悟凈啊,你又不在那裡尋他,可能得會?豈我遇妖魔,在此受難幾時得會你們,脫了大難,早赴靈山」正當悲啼煩惱,忽見那洞里走出一個婦人來,扶著定魂樁叫道:「那長老,你從何來?為何被他縛在此處?」長老聞言,淚眼偷看那婦人約有三十年紀,遂道:「女菩薩,不消問了,我已是該死的,走進你家門來也。要吃就吃了罷,又問怎的?」那婦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離此西下,有三百餘里。那裡有座城,叫做寶象國。我是那國王的第三個公,乳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中間,被這妖魔一陣狂風攝將來,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在此生兒育女,杳無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見。你從何來,被他拿住?」唐三藏道:「貧僧乃是差往西天取經者,不期閑步,誤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兩個徒弟,一齊蒸吃理。」那公陪笑道:「長老寬心,你既是取經的,我救得你。那寶象國是你西方去的大路,你與我捎一封書兒去,拜上我那父母,我就教他饒了你罷。」唐三藏點頭道:「女菩薩,若還救得貧僧命,願做捎書寄信人。」那公急轉後面,即修了一紙家書,封固停當,到樁前解放了唐三藏,將書付與。唐三藏得解脫,捧書在手道:「女菩薩,多謝你活命之恩。貧僧這一去,過貴處,定送國王處。只恐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認,奈何?切莫怪我貧僧打了誑語。」公道:「不妨,我父王無子,止生我三個姊妹,若見此書,必有相看之意。唐三藏緊緊袖了家書,謝了公,就往外走,被公扯住道:「前門裡你出不去那些大小妖精,都在門外搖旗吶喊,擂鼓篩鑼,助著大王,與你徒弟廝殺哩。你往後門裡去罷,若是大王拿住,還審問審問。只恐小妖兒捉了,不分好歹,挾生兒傷了你的性命。等我去他面前,說個方便。若是大王放了你啊,待你徒弟討個示下,尋著你一同好走。」唐三藏聞言,磕了頭,謹依吩咐,辭別公,躲離後門之外,不敢自行,將身藏在荊棘叢中。
卻說公娘娘,心生巧計,急往前來,出門外,分開了大小群妖。只聽得叮叮噹噹兵刃亂響,原來是豬八戒、沙悟凈與那怪在半空里廝殺哩。這公厲聲高叫道:「黃袍郎」那妖王聽得公叫喚,即丟了豬八戒、沙悟凈,按落雲頭,揪了鋼刀,攙著公道:「渾家,有甚話說?」公道:「郎君啊,我才時睡在羅幃之內,夢魂中,忽見個金甲神人。」妖魔道:「那個金甲神?上我門怎的?」公道:「是我幼時,在宮裡對神暗許下一樁心愿:若得招個賢郎駙馬,上名山,拜仙府,僧布施。自從配了你,夫妻們歡會,到今不曾題起。那金甲神人來討誓願,喝我醒來,卻是南柯一夢。因此,急整容來郎君處訴,不期那樁上綁著一個僧人,萬望郎君慈憫,看我薄意,饒了那個和尚罷,只當與我僧還願,不郎君肯否?」那怪道:「渾家,你卻多心吶什麼打緊之事。我要吃人,那裡不撈幾個吃吃?這個把和尚,到得那裡,放他去罷。」公道:「郎君,放他從後門里去罷。」妖魔道:「奈煩哩,放他去便罷,又管他什麼後門前門哩。」他遂綽了鋼刀高叫道:「那豬八戒,你過來。我不是怕你,不與你戰,看著我渾家的分上,饒了你師父也。趁早去後門首,尋著他,往西方去罷。若再來犯我境界,斷乎不饒」
那豬八戒與沙悟凈聞得此言,就如鬼門關上放回來的一般,即忙牽馬挑擔,鼠竄而行,轉過那波月洞後門之外,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聲音,就在那荊棘中答應。沙悟凈就剖開草徑,攙著師父,慌忙的上馬。這裡——
狠毒險遭青面鬼,殷勤幸有百花羞。鰲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逐浪遊。
豬八戒當頭領路,沙悟凈后隨,出了那松林,上了大路。你看他兩個嚌嚌嘈嘈,埋埋怨怨,唐三藏只是解和。遇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一程一程,長亭短亭,不覺的就走了二百九十九里。猛抬頭,只見一座好城,就是寶象國。真好個處所也——
雲渺渺,路迢迢。地雖千裡外,景物一般饒。瑞靄祥煙籠罩,清風明月招搖。蕊蕊的遠山,大開圖畫;潺潺蔽蔽的流水,碎濺瓊瑤。可耕的連阡帶陌,足食的密蕙新苗。漁釣的幾家三澗曲,樵採的一擔兩峰椒。廓的廓,城的城,金湯鞏固;家的家,戶的戶,只斗逍遙。九重的高閣如殿宇,萬丈的層台似錦標。也有那太極殿、華蓋殿、燒香殿、觀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階,擺列著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宮、昭陽宮、長樂宮、華清宮、建章宮、未央宮,一宮宮的鐘鼓管,撒抹了閨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勻嫩臉;也有御溝的,風柳舞纖腰。通衢上,也有個頂冠束帶的,盛儀容,乘五馬;幽僻中,也有個持弓挾矢的,撥雲霧,貫雙鵰。花柳的巷,管弦的樓,春風不讓洛陽橋。取經的長老,回首大唐肝膽裂;伴師的徒弟,息肩小驛夢魂消。
看不盡寶象國的景緻。師徒三眾,收拾行李、馬匹,安歇館驛中。
唐三藏步行至朝門外,對閣門大使道:「有唐朝僧人,特來面駕,倒換文牒,乞為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連忙走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唐朝有個高僧,欲求見駕,倒換文牒。」那國王聞是唐朝大國,且又說是個方上聖僧,心中甚喜,即時准奏,叫:「宣他進來。」把唐三藏宣至金階,舞蹈山呼禮畢。兩邊文武多官,無不嘆道:「上邦人物,禮樂雍容如此」那國王道:「長老,你到我國中何事?」唐三藏道:「小僧是唐朝釋子,承我天子敕旨,前往西方取經。原領有文牒,到陛下上國,理合倒換。故此不識進退,驚動龍顏。」國王道:「既有唐天子文牒,取上來看。」唐三藏雙手捧上去,展開放在御案上。牒云:
南贍部洲大唐國奉天承運唐天子牒行:切惟朕以涼德,嗣續丕基,事神治民,臨深履薄,朝夕是惴。前者,失救涇河老龍,獲譴於我皇皇后帝,三魂七魄,倏忽陰司,已作無常之客。因有陽壽未絕,感冥君放送回生,廣陳善會,修建度亡道場。感蒙救苦觀世音菩薩,金身出現,指示西方有佛有經,可度幽亡,超脫孤魂。特著法師玄奘,遠歷千山,詢求經偈。倘到西邦諸國,不滅善緣,照牒放行。須至牒者。大唐貞觀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上有寶印九顆)
國王見了,取本國玉寶,用了花押,遞與唐三藏。唐三藏謝了恩,收了文牒,又奏道:「貧僧一來倒換文牒,二來與陛下寄有家書。」國王大喜道:「有甚書?」唐三藏道:「陛下第三位公娘娘,被碗子山波月洞黃袍妖攝將去,貧僧偶爾相遇,故寄書來也。」國王聞言,滿眼垂淚道:「自十三年前,不見了公,兩班文武官,也不貶退了多少;宮內宮外,大小婢子太監,也不打死了多少;只說是走出皇宮,迷失路徑,無處找尋;滿城中百姓人家,也盤詰了無數,更無下落。怎道是妖怪攝了去今日乍聽得這句話,故此傷情流淚。」唐三藏袖中取出書來獻上。國王接了,見有平安二字,一發手軟,拆不開書,傳旨宣翰林院大學士上殿讀書。學士隨即上殿,殿前有文武多官,殿後有后妃宮女,俱側耳聽書。學士拆開朗誦,上寫著:不孝女百花羞頓首百拜大德父王萬歲龍鳳殿前,暨三宮母后昭陽宮下,及舉朝文武賢卿台次:拙女幸托坤宮,感激劬勞萬種,不能竭力怡顏,盡心奉孝。乃於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著各宮排宴,賞玩月華,共樂清霄盛會。正歡娛之間,不覺一陣香風,閃出個金睛藍面青發魔王,將女擒住。駕祥光,直帶至半野山中無人處,難分難辨,被妖倚強,霸佔為妻。是以無奈捱了一十三年,產下兩個妖兒,儘是妖魔之種。論此真是敗壞人倫,有傷風化,不當傳書玷辱。但恐女死之後,不顯分明。正含怨思憶父母,不期唐朝聖僧,亦被魔王擒住。是女滴淚修書,大膽放脫,特托寄此片楮,以表寸心。伏望父王垂憫,遣上將早至碗子山波月洞捉獲黃袍怪,救女回朝,深為恩念。草草欠恭,面聽不一。
逆女百花羞再頓首頓首。
那學士讀罷家書,國王大哭,三宮滴淚,文武傷情,前前後後,無不哀念。國王哭之許久,便問兩班文武:「那個敢興兵領將,與寡人捉獲妖魔,救我百花公?」連問數聲,更無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將,泥塑就的文官。那國王心生煩惱,淚若湧泉。只見那多官齊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煩惱,公已失,至今一十三載無音。偶遇唐朝聖僧,寄書來此,未的否。況臣等俱是凡人凡馬,習學兵書武略,止可布陣安營,保國家無侵陵之患。那妖精乃雲來霧去之輩,不得與他覿面相見,何以征救?想東土取經者,乃上邦聖僧。這和尚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必有降妖之術。自道,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請這長老降妖邪,救公,庶為萬全之策。」
那國王聞言,急回頭便請唐三藏道:「長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我孩兒回朝,也不須上西方拜佛,長發留頭,朕與你結為兄弟,同坐龍床,共享富貴如何?」唐三藏慌忙啟上道:「貧僧粗念佛,其實不會降妖。」國王道:「你既不會降妖,怎麼敢上西天拜佛?」那長老瞞不過,說出兩個徒弟來了。奏道:「陛下,貧僧一人,實難到此。貧僧有兩個徒弟,善能逢山開路,遇水迭橋,保貧僧到此。」國王怪道:「你這和尚大沒理,既有徒弟,怎麼不與他一同進來見朕?若到朝中,雖無中意賞賜,必有隨分供。」唐三藏道:「貧僧那徒弟醜陋,不敢擅自入朝,但恐驚傷了陛下的龍體。」國王笑道:「你看你這和尚說話,終不然朕當怕他?」唐三藏道:「不敢說。我那大徒弟姓豬,法名悟能豬八戒,他生得長嘴獠牙,剛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風。第二個徒弟姓沙,法名悟凈和尚,他生得身長丈二,臂闊三停,臉如藍靛,口似血盆,眼光閃灼,牙齒排釘。他都是這等個模樣,所以不敢擅領入朝。」國王道:「你既這等樣說了一遍,寡人怕他怎的?宣進來。」隨即著金牌至館驛相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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