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竹杖芒鞋輕勝馬
還是一樣的大地,還是一樣的支離破碎。
然而這晚夢到了將軍府,夢見夏將軍府邸的牌匾被拆了下來,夢見有許多官兵將這府邸圍的水泄不通,整個府彷彿一夜的時間變得荒草叢生,全府上下幾十口人也似乎一夜消失了,沒有人知道昔日梟雄夏昀之的家怎麼會這樣,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建康這座不大的城像是一個籠子,進來容易自由難,整個國家好似從來沒有夏將軍家存在過一樣,建康這座城將夏家遇難的消息全面封鎖。
夢裡夏溫清回到這座府邸,空空如也,毫無生氣,整棟宅院都找不到有人生活過的痕迹。
推開沉重的門,彷彿推開了一座關住記憶的城。
然而夢境里的時間瞬間回到許多年前,夏溫清看見有一個小女孩歡快地從自己面前跑了過去,她大聲叫著「娘親」,如銀鈴般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內院。
小女孩找到了娘親,撒嬌地偏要坐在女人的腿上,遠遠的,夏溫清看著這一幕,露出了笑容,母女兩人長得真的很像。
小時候的夏溫清也最愛縮在媽媽的懷裡,聽媽媽給她念王子與公主的故事。
此時,小女孩抬起頭問母親,父親什麼時候回家?
母親溫柔地看著女孩笑,聲音輕輕柔柔的,「父親可是大英雄,這個國家所有的百姓都需要爸爸的保護,只有清兒懂事了,你父親才能心無旁騖為了我們,為了國家戰鬥。」
清兒?這一聲清兒喚的,多像是媽媽的聲音,夏溫清小時候,媽媽也是叫她清兒。
夏溫清不禁怔住,小女孩姓「夏」,也叫「清兒」!
怎麼會這般巧合,她也姓夏,名字里也有清,母親也叫她「清兒」。
此時,將軍府大門被打開,「清兒!」一個男聲在身後響起。
這個聲音多麼熟悉,夏溫清聞聲轉過頭,這個身披鎧甲,眼神熠熠發光,正向她走過來的男人,就是那個令她深感後悔的爸爸!
夏溫清不可思議地望著從她面前走過的這個身影,他的樣子和她記憶中的模樣分毫不差,時光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男人走過去,蹲下身一把抱住向他衝過來的小女孩,夏夫人看著他們,滿臉慈愛地從偏院走出來。
但彷彿一瞬間女孩和夫人的容貌都變了樣子,夏夫人的模樣變成了日思夜想的媽媽,而這個小女孩則變為夏溫清自己。
眼前的一幕如此溫馨,照亮了這個偌大的院子,但是也扎痛了夏溫清的心,此時的她就像一個局外人望著別人一家團聚。
她羨慕卻無法嫉妒。
此時周遭的一切轉而變成了泡沫消散在陽光下,沒有所謂的將軍府,也沒有所謂的一家團圓。
場景一瞬間轉換了,她又出現在一座寺廟前,這座寺廟立在半山中央,面朝著整個建康。
寺前站著一個男子,看他的著裝並不是和尚,他此時正背對著寺廟,俯瞰著整個城,說是「俯瞰」,但他竟閉著眼,夏溫清控制不住腳步,任由著一股看不見的神奇力量拉著她走到男子面前。
她張張嘴,還未說話,奇怪的男子便先開了口,「我在幹什麼,你是不是想問這個。」
夏溫清點點頭。
男子接著說到,」你是不是又想問我,我明明閉著眼睛又怎麼能看到正座城市呢?」
「是的。」夏溫清覺得這個男人非常奇怪,可是卻不等她問,他就能猜到她的想法,真是神人,並且在和她說話時,男子全程都閉著眼。
「建康城不大,但是我的心很大,我的人很小,但是我的眼界很大,誰說看一定要用到眼睛的,有時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為實,但是你的心和你的感受是不會騙你的,用心看才能看到本質。」
男人說完,睜開了雙眼,並沒有理會夏溫清,也沒有等她任何的回應,自顧自的便往山下走去,邊走邊還錚錚有詞的念著,「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夏溫清一直出神地望著男子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小到看不見,她才回過神。
此時,她醒了,夢滅了。
這個夢帶給她太多說不出來的情感,她看見了自己的爸媽,也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但是卻只是看到活在別人的人生里的自己。
這種失而復得,手足無措的感情複雜的在她的腦海里纏成一團死結,有太多太多的疑問卻不知道問誰,為什麼在夢裡在將軍府她會看到自己,那個神秘的男子又是誰?
夏溫清起身,打開房門,陽光射進屋內,刺得她睜不開眼,從她來到這個這裡起已經過去了好幾天,她大致已經知道這個林園的布局了,為什麼叫林園呢,其實只是因為大門口有一塊不起眼的牌匾,寫著林園。
園裡有大片的竹子林,也有一個大的池塘,池邊種了柳樹,樹間藏著一盞紅木亭子,這個林園很大,但僕人很少,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夏溫清總是喜歡去池塘邊走一走,一個人清靜清靜,然而今天她並沒有去,因為她聽到了竹林里傳來的隱約的琴聲。
她循聲而去,看到了溫陌在彈琴,今天的他並沒有穿一身月光白,而是選了一身青衣。
一曲終了,夏溫清一直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聽著琴聲,卻不料到溫陌早就發現身後的她了。
溫陌轉過頭,對她說,「過來聽吧。」
雖然很想知道他是怎麼發現她的,但是夏溫清還是什麼都沒問,走過去坐在琴邊,看著他白皙纖長的手指在弦上劃過就奏出了如此美妙的音樂。
「你也喜歡聽音樂?」
「也不算很喜歡,小女不才琴棋書畫樣樣不通,對音樂也不是很懂,我只是......"話突然停了下來,夏溫清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嗯?只是怎樣?」見她不說下去,溫陌望著琴的眼睛含笑轉而看向她。
「我只是喜歡聽你彈的。」說完這句話,夏溫清的臉頰刷地變紅。
溫陌撫琴的手一頓,看見眼前的女子竟因為一句話紅了臉,覺得有趣,嘴邊卻出現一抹微笑。
見他笑而不語,夏溫清更是羞紅了臉,嘴硬強撐著,」你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說話很有意思罷了。」說完,他站起身想要離開。
夏溫清跟著站起來,「溫陌!」
他停下腳步,微微側過臉,「怎麼?」
「其實你也騙了我。」
聽到此話,溫陌愣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種雲淡風輕的笑意。
夏溫清見他沒反應,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其實你也不姓溫。」
「哦?何以見得?」眼見要被戳穿了,可是他的臉上依然帶著不可捉摸的淺笑。
「你自己說的啊,建康沒有姓溫的大戶人家。」她的目光看向一側的琴,「雖然小女不懂音樂,但是這琴確是由紫檀製成的,價格不菲,而且就看公子的打扮應該也是哪位府上的少爺吧。」
溫陌轉過身,勾起嘴角,眉眼彎彎好似能透出柔柔的光。
又笑!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沒錯,我不姓溫。」他那麼坦然的承認了,反而有點出乎夏溫清的意料。
「我姓蕭,蕭陌。」
夏溫清覺得有必要要去一趟將軍府,如果那裡的陳設還照舊,新的大將軍還沒有舉家遷入的話,她肯定還是能在屋中找到有關女孩名字的線鎖,可是她又顧忌到自己現在的身份,如果那個夢都是真的話,皇上除掉夏將軍一家,肯定也會找盡理由,比如給他安一個名不副實的罪名,那她現在頂著這張臉就會被認為是罪臣之女,倘若她現在出去被官府捉到的話,別說是解決問題,連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
於是思考了好幾天,夏溫清還是決定去找蕭陌。
「你要進城?」林園位於城邊,按現在的話來說就算是郊區了。
蕭陌皺起眉頭,「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很冒險,我聽說現在皇上暗地裡正尋找你呢,你現在冒險進城,怕是不妥。」
「我知道這很冒險,但是我必須去試一試,因為我有些事情要確認,確認后,我才能下定主意。」
見她態度強硬,去意已決,蕭陌也不好在說什麼,他嘆了口氣,「好吧,我幫你,但事成之後,我也有一個條件,至於是什麼,回來我再告訴你。」
夏溫清早就猜到了他做事肯定有條件,可是沒辦法,她必須得去。
夏溫清走出房間,確定她走遠后,高轍才走進屋,「公子,打聽到了,就在明天,將軍全府所有人被扣上謀害將軍的罪名,明日午時當場斬首。」
「明天?」蕭陌挑眉,一隻手撐著頭,斜靠在躺椅上,斜長的鳳眸半垂著,「看來皇上是打算一定要抓住夏溫清了。」
第二日天剛微亮,馬車便從林園直奔將軍府,將軍府前的大門有官兵守著,高轍只能帶著夏溫清翻牆進入內院,夏溫清一副男子裝扮,加之蕭陌用粉膏改變了她部分容貌和真實膚色,不仔細看是不會看出她竟是夏溫清的。
夏溫清根據夢裡的描述,在內院輕車熟路般地找到了這身體主人的房間,當她推開房門時,自己也驚訝了,這內院的格局以及這房間里的格局竟然真的和夢裡一樣。
但是她來不及多考慮,便走進去,讓高轍在房門外守著,她來其實就是為了確認那個夢裡的小女孩是否真的叫夏溫清,以及那個夢裡的內容究竟有幾分是真。
她記得夢裡的夏昀之因女兒頑皮不懂事,曾讓她抄寫自己的名字一千遍,而那幾張罰抄的紙張則被女孩放在書桌下的最後一層抽屜里,果然抽屜有一摞紙張,看到紙張,夏溫清又是一怔,紙上寫的果真是「夏溫清」三個字,如此一來這具身體的主人真的叫夏溫清。
來不及多做停留夏溫清便走出房門,同高轍翻牆而出。
夏溫清回到馬車上,神情有些怪異,抬起頭便看見蕭陌望著她,「你要確認的有結果了?」
夏溫清點點頭,雖然是確認了,可心情卻沒有絲毫的放鬆,蕭陌見她若有所思便沒再詢問。
那個夢裡的一切好似都是真的,彷彿都在指引著她,指引她來到將軍府,名字相同的兩人其實長相併不一樣,但為何在夢中夏將軍府的三人卻會是她和她父母的模樣?
沉默了許久,夏溫清終於開口,「對了,蕭陌,城外有沒有一座寺是被群山環繞,處在山中,還可以俯瞰整個建康的?」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那麼所有的疑問都要解開,包括那個神秘的男子。
「有。」
夏溫清一個人爬上山,便看見被群山圍繞的「桃源寺」。
其實在夢裡那個神秘男子走時所念的那首詩正是唐寅所著的《桃花庵歌》,那一句「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其實就是在暗示這寺的名稱里有一個「桃」字。
果然寺前站著一個人,但是那個人並不是夢裡的神秘男子,只是一個年紀輕輕的道士。
夏溫清不禁有些失落,輕嘆了口氣,夢畢竟只是夢,怎麼可能真的和現實一模一樣呢。
這一聲嘆息傳進了道士的耳朵里,他轉過身看向神情落寞的夏溫清,「這位公子可是有煩心事。」夏溫清今天是女扮男裝,所以對方才會稱呼她公子。
夏溫清又嘆了口氣「是啊,我有一個問題想尋一個答案」
「可否說來讓貧道聽聽。」
反正是遇不到夢中人了,那就不妨和他聊一聊,「道長認為人死後會去哪?」
「萬物皆有生,有生就有死,由萬物凝聚而來,自然死後也會身歸混沌。」
「可是會不會有人沒有身歸混沌,而是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生活呢?」
「萬物皆有定數,當然萬物也有其生存的理由,既然上天讓人以另一種方式活下來,這也是他的恩賜卻也是一種懲罰?」
「懲罰?此話怎講?「
道長望向遠方的建康城,緩緩道來,」每個人的一生不會一直一帆風順也不會一直飽經風霜,這只是為了讓人在去世時將他的功與過相加得零,然而有的人卻不能將二者剛好相抵,或者是說中間出了紕漏二者還未相抵,人就已經去世了,所以才會選擇讓他再活一次,功過相抵,別人只吃一輩子的苦,但是再活一次要吃兩輩子的苦,這豈不是一種懲罰?"
是啊,這話多有道理,夏溫清仔細回想自己二十一世紀的生活真是糟糕,出生豪門,卻從小喪母,童年沒有得到應有的父愛母愛,卻因此養成了嬌氣放蕩的性格,對待自己的父親沒有尊重,對待后媽從不正眼相看,對待愛情三心二意,渾渾噩噩過了半輩子,然而卻死後重生,這樣說來穿越后重活一次也算是對自己上輩子人生不重視的一種懲罰了。
「萬物生長有其自然規律,萬物存在皆有其生存的理由,人也是這樣,每個人的出生都被賦予了不一樣的使命,既然有幸再活一次那為何不重視起來將懲罰作為一種贖罪呢?」
夏溫清不再說話,陷入一種沉默,而後卻又豁然開朗,匆匆向道長告謝,走出幾步之後卻又回來,「敢問道長怎麼稱呼?」
「落知秋。」
「那敢問落知秋師傅可會解夢?」
解夢?道長笑笑,「何夢需解皆是無夢可解,夢都來源自己內心對於人生得失的感受,與其想著如何解夢,不如想想怎麼化解!」
夏溫清笑著恭敬地拱起手向道長行了個禮,「謝謝道長賜教,小生獲益良多啊!」
回到馬車裡,夏溫清原本臉上嚴肅的表情都變得柔和了。
蕭陌見她皺起的眉頭舒緩開,頓時也猜到她心中的問題有了答案,「見到想見的人了?」
「是啊,不僅見到還受益良多。」
蕭陌笑笑,看向窗外,過了許久方才開口:「今日午時在菜市集口對夏將軍府上所有僕人以謀害將軍及其夫人的罪名處以死刑,現在這個時候估計已經結束了。」
什麼!夏溫清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向蕭陌,「午時?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蕭陌雲淡風輕的樣子彷彿是在訴說著某件毫不起眼的小事,「就算告訴了你,你又能怎樣?「
他說的沒錯,我又能怎樣,只能為他們掉掉眼淚罷了!夏溫清暗自苦笑道。
」朝廷重臣離奇死亡,總需要一個借口,皇上既然暗地裡處理掉了將軍和夫人,就表明他是不會讓百姓知道這是他做的,所以那些無辜的家僕就成了最佳的替罪羊。」
夏溫清聽完,又沉默了很久,心裡五味陳雜。
蕭陌手撐著腦袋,偏頭望向她,「你可知為何皇上要在市集處理掉那些人?」
」是因為......我!」之所以中間停頓,是因為此時的夏溫清還沒有習慣自己現在的身份。
「沒錯,按理說這個暗殺計劃的都很好,但是偏偏有一環節出了紕漏,那就是讓你逃了,他們怕你明了所有事情,怕你以後活著對他們不利。」
夏溫清冷哼一聲,「昏庸無道!斬殺忠臣,竟連一些無辜的家僕都不曾放過。」
蕭陌看著她的神情,有些疑問,但表面依然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嘴角依然噙著一抹微笑,這個女子也不過是十二歲,可為何她的目光里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靜鎮定,一點不像才只有十二歲的樣子,「朝廷的人肯定在暗中設好了埋伏,就等著你因為不忍而出現。」說話的整個過程,蕭陌都慵懶地斜依著身子,語氣毫無起伏。
「那難道就讓他們就這麼枉死?」夏溫清對於旁邊這個男子能夠以這樣雲淡風輕的態度說出這些話有些驚訝又有些恐懼。
對於她的問題,蕭陌輕笑一聲,「不然呢?難不成你還想救他們?」他說話時,夏溫清就望著他的眼睛,毫無波瀾,為什麼對於人的生死他可以如此冷漠。
他的笑帶著些許對她不自量力的諷刺,他的話語句句扎心,夏溫清看他的眼神中透著寒意,而蕭陌卻毫不避諱她深究的眼神,直直地看著她,他的眼神好像能把人看穿。
夏溫清此刻終於知道他眼神中的平靜不是溫潤如玉,而是麻木不仁。
他不是人,他只是一隻冷血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