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小鎮生活

長大以後,我依然是一個常常會做夢的女子。在夜霧瀰漫的大街上奔跑,混亂的心跳,卻不清楚在身後驅趕著的力量和想要的方向。看著自己跑上一個山路盤旋的峰頂,仰起頭,天空是鮮血般的赤紅,雲層迅速從頭頂飛過。看著它,心裡有了墜落的恐懼。

看過很多關於析夢的書籍,看著看著就會索然寡味。弗洛伊德不會做和我同樣的夢,而我,也不會像他那樣把夢當一隻青蛙解剖。湖水,洞穴,滑過手指的水滴和始終面目模糊的男人。這樣的場景重複出現,漸漸讓我相信,不管是在白天,還是黑夜,它們是在我的心臟最深處長出的一株植物,開著迷離花朵。

某些個晚上,會迫不及待早早上床。在被窩裡期待黑暗能夠讓我重入夢境。我獨自在空蕩蕩的房間睡覺,沒有電話,也不看電視。半夜醒來,只看見放在床邊的一杯清水。

我常常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每一次入學,老師要求新同學彼此自我介紹。聽著別人流暢自如的演講,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激烈的跳動中鈍痛。終於輪到我了。我站起來,嘴唇乾燥地黏在一起,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終於我說,我是安藍。

報出名字后,腦子一片空白。我不清楚為什麼要向他們傾訴愛好、性格和感想。我沒有被賦予和缺乏訓練的基本能力,是一種傾訴。

夢不需要語言。它們是靈魂深處的花園。所以有時我覺得,夢才是屬於我的現實,有清醒的感受,有釋放的生活,有對遠方和未知的探索。夢魘是一種真實,而清醒似乎是沉睡。就好像黑夜是我的白天,白天是我的黑夜。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一、呼吸空氣中的灰塵味道

和林相見的前一個小時,我做了一個陌生的夢。在此之前,沒有先兆預料我和他的邂逅。我們在各自的生活範圍里生活,是兩條各自搖晃著前進的魚。

和任何一個男人的關係,都突如其來。和羅的相識,是在機場的候機大廳。春節,我去北方看冬天的大海,他是回北方的北京男人。牽繫著我們的是冬日田野和一次即將起飛的夜航。空蕩蕩的大廳,能聽見落地玻璃窗外風的迴旋。我把羊毛手套脫下來,撫摸冰涼的手指,一根一根撫摸過去,聽見薄薄皮膚下面,血管突突跳動的聲音。這個男人微笑地看著我的手指。

他有一雙屬於中年男人的洞察人心的幽暗眼睛。被窺探的一刻沒有讓我感覺局促,我抬起頭看他,他聽到了我內心找不到表達方式的語言。他說,把自己看得變成一朵水仙,是因為心本來就是一朵清香潔白的花。我有點喜歡這個男人,他不需要我艱澀的語言,他自問自答。讓我感覺放鬆。

那時候,我已經畢業,在一家大機構工作。每天穿著打領結的白襯衣,深藍的窄身裙子和高跟鞋,對見到的客戶,微笑說你好,然後圓滑應對。空調房間的沉悶空氣里,有越來越濃的灰塵味道。我對同事琳梅說,我喘不過氣來。琳梅習慣我有時候突然訂張機票就去了遠方,也習慣我在一大幫同事談論著電視連續劇的時候神情冷淡一言不發。

我喜歡清涼猛烈的風。每一次飛機呼嘯著衝上天空的瞬間,我都會屏住呼吸,深切體會到離開的縱情。

直到我遇見了羅。

他給我在北京找了工作。他說,找到適合的土壤才能開出花朵。我辭掉了工作,和家裡發生衝突。搬出來以後,住進殷力的單身公寓。

從夢裡醒來,發現是在客廳長沙發上。窗外夜色深濃。國慶的漫長假期,對殷力和我來說,都是折磨。卸掉乏味沉重的工作,也失去穩定的物質支撐。父親等著我的妥協。我無法馬上離開去北京開始新的生活,在電台為一檔音樂節目兼職寫稿。每天深夜,放著一張張的CD,天昏地暗地寫稿子,一邊寫一邊跟著ToriAmos的傷感腔調放聲高歌。而殷力好不容易有假期特別想睡覺。有時他會氣得拖條毯子把我的頭蒙住。他奇怪我為什麼沒有朋友,也沒有社交活動。但此時,我看見他對我走過來臉上露出笑容。

剛才有一個同事找你,叫你出去吃飯。他報給我回電的號碼,殷勤地遞給我手機。

是同事琳梅的男朋友。他在一個喧鬧的地方,手機里的聲音模糊不清。安藍,出來吃飯。半小時后我們在麗都門口等你。他的手機斷掉了。

我站起來開始飛快地穿衣服。殷力說,終於有請吃飯的人撞上門來了。他靠在一邊壞壞地看我。

我說,是琳梅。就是那個小鎮里來的女孩。

殷力說,你這種人也只能和淳樸的女孩做朋友,因為她知道如何寬容你。別把我說得這麼不堪,我還是比較可愛的。我打開衣櫥,在他的抗議中把他的襯衣和牛仔褲翻得亂七八糟,然後套上一雙球鞋就向外跑。

別吃得太多讓我丟臉。殷力站在門口給了我最後的囑咐。我知道他是高興的。他希望我過有朋友的生活,希望我快樂,雖然我一直讓他手足無措。

我在路上攔到了車。我對司機說,去麗都。我不知道它在哪裡。這個城市給我的感覺始終陌生。我只喜歡它市區中心種滿櫻花樹的廣場。每年春天,櫻花粉色的花瓣在風中吹得沸沸揚揚,飄落在人的臉上,肩上,頭髮上。那時在溫暖的陽光下,路上的行人才會有柔軟的笑容。我不常在外面吃飯。殷力偶爾心情好的時候,帶我去的地方是高級酒店裡的燒烤吧或西餐館。他不帶我去人多熱鬧的地方。因為知道我喝多一點酒,就會開始放肆。

嘿嘿,我聽見自己乾笑了幾聲。開車的司機飛快地掃了我一眼,他是一個年輕男人。對著反光鏡看看自己的臉,因為來不及化妝,臉色和嘴唇有點蒼白。用牙齒咬一咬,用力地抿緊嘴唇,再看它的時候,已經是一朵鮮艷濕潤的薔薇。司機輕輕咳嗽。整個車廂的空間,都被濃烈的香水味道充滿。那是殷力的Kenzo男用香水。我噴得如此兇猛,以至發梢都是濕漉漉的。

心裡突然有了奇怪的預感。

二、來自小鎮的男人

馬路對面一輛計程車停了下來。他盯著那輛車,慢慢地從靠著的牆壁上直起身體。這條市區中心的繁華大街,一到晚上霓虹閃爍,人群涌動,就像一條沸騰的河流。人們面目模糊地出來活動,是在黑暗中彼此靠近而盲目的魚。他看著那個女孩關上車門,穿越車流和人群,向這邊走過來。她的出現讓他聽到河水動蕩發出的聲音。

她四處張望的樣子有點可愛。跑過來的時候還在搖頭晃腦。身上的衣服穿得很不羈,一條仔褲又舊又寬,褲腿太長翻了好幾層,有點高低不齊。上面是同樣偏大的白棉布襯衣,袖口也是卷著的。一頭長發濃密散亂地披在肩上,穿一雙球鞋。

琳梅對她舉起手,安藍。她大聲叫她。女孩晃了晃手,跑到柵欄那裡。她翻身爬上去再跳下來。琳梅輕輕地罵,還是老樣子,從來不知道遵守交通規則。女孩氣喘吁吁地抱住了琳梅和她的男友,把頭湊到琳梅男友的懷裡不停地頂。那個破手機,害得我趕得這麼急。她的聲音是甜美而快樂的。

認識一下新朋友,林,我們從小的朋友。現在在鎮上的中學里教美術。琳梅把他拉過去。他滅了手裡的煙頭,走到前面。風吹在臉上,有些寒冷。他對她說,你好。她抬起眼睛看他。夜色中,那是一雙水光瀲灧的眼睛,眼神直接。她的臉上沒有任何化妝,沒有口紅,蒼白的膚色。一個小小的瞬間,他在她的笑容後面,感受到一種抑鬱的東西。應該說,是非常抑鬱的東西。她淡淡收回了眼光。

麗都裡面熱氣沸騰,人聲喧嘩。他們要了啤酒。琳梅和她的男友說很多的話,他們是快樂的人。而那個剛認識的女孩,她看起來本來就很快樂。說著快樂的話,有快樂的笑容。但他並不覺得她是個容易快樂的人。

琳梅曾對他說,她是辭職的同事。她的確不像是適合在大機構里工作的女孩。她沒有專業的職業氣息。她好像是隨波逐流的人,只能跟著心的方向走。她在那裡自嘲,她說,我是被裝錯線的木偶。她笑的時候,散亂濃密的長發都在抖動。是很放肆的笑容。

林和她喝酒。林知道琳梅約他一起出來吃飯,就是為了讓他喝酒。她給他找來一個會喝酒的女孩,因為這個女孩也許和他一樣需要酒精暫時麻醉。她仰起頭一飲而盡,他能聽到她的喉嚨發出寂寞的聲音。他們喝掉四瓶啤酒以後,女孩的臉頰開始暈紅。眼睛水汪汪的,像閃爍的淚光。她把他手裡的香煙拔了過去,放在唇上,一邊大聲地拍著桌子,再來再來。

有人說,水會讓人越喝越冷,而酒會越喝越暖。清醇濃郁的酒精,給空虛的胃帶來安慰。

他把酒瓶拿過去,她的手伸過來碰到他的手指。可是她的手指冰涼。她說,喝完酒再去跳舞。她的眼睛在燈光下看著他,似乎淚眼模糊。

到Blue的時候,已是深夜十點多。陰暗擁擠的酒吧里,她伏過來輕輕地對他說,我們再去喝好不好。Disco酒吧里沸騰的音樂混雜著濃烈的煙草味道,琳梅和她的男友已擠入了狹小的舞池。他和這個女孩走到吧台旁邊,她熟練地問老闆要了兩個玻璃杯和一瓶紅色的酒。

她說,這是他們自己調的烈性酒,名字叫火焰。這個比啤酒過癮。她輕輕碰他的杯子,為往事乾杯。苦澀的酒精在他的身體里燃燒起一片灼熱的火焰,那種猛烈的灼熱把他吞噬。他用手抵住自己的胸口,有一個瞬間,發不出聲音。再抬起頭的時候,他看見她在陰暗中的臉。她平靜地看著他,聲音突然有點冷漠。

她說,其實任何一個人離開我們的生活,生活始終都還在繼續。沒有人必須為我們停留,我們也不會為任何人停留。想清楚了,不會有任何怨言。

他看著她。他確定琳梅並沒有對她說過他的故事。

他說,你不了解。

她說,不需要了解。你只要能夠感覺好一點就可以。人生得意須盡歡,其實失意的時候,更需要縱情。因為快樂可以有人分享。而痛苦卻沒有聲音。她又問他要煙抽。舞池裡爆發出一段激烈亢奮的電吉他前奏。她把煙夾在手指里,一隻手抓住椅子,隨著音樂開始猛烈地搖頭。她仰起臉,閉上眼睛深深沉溺,直到電吉他的Solo結束。她用力吸了一口煙,無限快慰吐出煙霧。

這是恐怖海峽的MoneyforNothing。她說,我最喜歡的一段電子音樂。

他看著空下去的酒瓶。他感覺到胃裡的翻江倒海。她迅速地扶住他,她說,洗手間在外面。他剛衝進裡面就吐了。他扭開水龍頭。冰冷的水衝到臉上的時候,有一刻讓他窒息。他看著鏡子里那張虛脫的臉。他對自己說,其實你並沒有你想象中的堅強。

淚水終於滑落下來。

三、追尋想去的地方

凌晨三點多,走出Blue。撲面而來的冷風讓我渾身顫抖。我張開手,一邊大聲尖叫一邊朝空蕩蕩的大街跑過去,梧桐樹的黃葉在風中飄落,輕輕打在臉上。清冷的霧氣瀰漫寂靜無聲的城市。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我感覺自己是在夢中。

林在計程車里睡著。他醉得一塌糊塗。琳梅說,你應該手下留情,今天他愛的女孩和別人結婚了。我說,難受的時候,喝醉睡覺是最好的選擇。我看著這個男人。他的臉很清瘦,嘴唇和下巴的線條顯得憂傷,穿著乾淨的藍格子棉布襯衣和燈芯絨褲子。臉上有長期在小鎮生活的人那種略顯謹慎的神情。但他應該在大城市裡讀過大學,並生活了很長時間。

如果不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我也沒有耐性陪他喝酒。第一眼看到他的嘴唇,我就想,這樣的嘴唇,天生就是用來親吻的。

等在洗手間門口,聽到他劇烈嘔吐,我想他也許會好一點。流淚,嘔吐,都會讓身體里隱藏的靈魂更快地空洞下來。當他打開門出來,我握住他的手指。我們轉到一個黑暗偏僻的牆角里,他擁抱住我。他的臉埋在我的脖子里。他低聲地說,到底有沒有愛情。我閉上眼睛,沒有發出聲音。

在殷力的公寓樓前,我下車。琳梅和她的男友和我道別。這個男人還在沉睡中。走出電梯,拿出鑰匙開門。殷力從他的房間探出頭來,他說,回來了。

回來了,我懶懶地推開他,一邊朝衛生間走去,一邊奮力地脫掉大襯衣和厚厚的牛仔褲。

天知道,這都是這個一米八的大個子男人的衣服。殷力皺著眉頭把手揮了揮,滿頭的香煙味,真難聞。他說,應該把你趕回自己家裡去。

我顧不上和他較勁。等浴缸泡滿熱水,我一下就把臉沉在了水裡。殷力還在門口嘮叨,今天羅打了我的手機。他要你打電話給他。

現在不想打。

這件事情,你不應該拖太久。

知道了,我聽見自己從水裡冒出來的悶悶不樂的聲音。或者早點回去上班,或者早點去北京,任何事情都是早做決斷好。就像殷力重複過好幾遍的,你要麼起步行走,要麼躺下來。但你不能蹲著。

走出衛生間的時候,看到殷力嚴肅地坐在那裡。他說,你這樣飄蕩不定,我很不放心。

放心,在你出國之前,我肯定會得到結局。我拍拍他的頭髮,穿著玫瑰紅的小碎花睡衣蹦到沙發上。我說,今天在Disco聽到恐怖海峽的曲子,很酷哦。我蹲下身做了一個抱電吉他的姿勢,放開嗓門模擬了一段旋律。

殷力的臉上有了快樂而無奈的笑容。就算你是聰明的女孩,可你也不能對自己的生活沒有預算。

我們可以對生活抱任何期待嗎,我說,生活給我們的答案永遠都是離奇。

殷力開始睡覺。我打開電腦,先放了一張CD進去。看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五點多了,天色開始發白。離休息結束還有最後兩天。兩天以後,我在電台兼的那份工作也該發薪水了。寫了整整一個月的稿子。那個主持音樂節目的主持人,連開場的問候也要我替她寫好。我受夠她的愚蠢和做作,卻不能有怨言。

除了寫稿,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就像我對羅曾經說過,我的謀生能力並不強。可是我需要收入。百貨公司裡面那瓶紀梵希的小熊寶寶去看了好幾次。如果沒有離開單位,沒有離開家,幾百塊錢一瓶的香水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問題。可是現在,最起碼要寫上一星期的節目稿子,才能換回來。還應該和殷力對分一半的電話費。雖然他不會和我計較。

想了一會兒現實的問題。如果生活中我有認真思考的時候,除了寫稿,大部分也就是和錢有關了。可是這個問題到最後總是使人鬱悶。比如王菲做個百事可樂的廣告,就有上千萬收入。我也許花上三生三世的時間寫稿子,也賺不了那麼多。所以她可以做出酷的表情,對任何人愛理不理。即使是唱片公司的老闆,也不用看他太久的臉色。因為她說五年後就打算退休,足夠了足夠了。思路散漫地想了半天以後,我給了自己一個簡單的結論:繼續寫稿。兩天後去電台領稿費。

寫完稿子是早上八點。一邊列印,一邊去廚房拿冰牛奶喝。然後把房間的窗帘拉嚴。燦爛的陽光和涌動的人群都不屬於我。在床上躺下來以後,我把被子蓋住頭,回想了一下見到林之前做的那個夢。很奇怪,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夢。是一條夜色中的河流。我站在旁邊,看著它。它被茂盛的浮萍所遮蓋,已看不到河水,只有浮萍開出來的藍紫色花朵散發出光澤。我看著它們,內心被誘惑無法剋制。於是我走了過去,腳下一片虛無。在浮萍斷裂的聲音中,我慢慢地下沉,腐爛芳香的氣息和河水無聲地把我浸潤。可是我的心裡卻有無限快樂。

那個男人的眼睛一閃而過。在他無助而粗暴地把我擁在懷裡的那一刻,我聽到他的心跳。我閉上了眼睛。

四、這是一個空城

早上一醒來就覺得心情不好。首先是父親打了一個電話過來。一開始口氣是好的,叫我回家,說如果真不想回去上班,就重新替我找工作。我說,不用你管,我想好是要去北京的。

不許去北京。父親說。

你沒有權利限制我的生活。電話斷了。父親還是沉著的。最起碼他想到,如果我身無分文,最後還是得回去。可是我一直都在想著擺脫這個家。這個家除了錢,什麼都沒有。但是我呢,我是連錢也沒有。

我在殷力的衣櫥里找了一件黑色的長袖T恤。他的襯衣都可以做我的外套。然後拿了一個蘋果,去地鐵坐車。要交稿子,要拿薪水。雖然我一點也不想看到那幾張討厭的臉。

在地鐵車站,我又遭受一次打擊。碰到高中時的男友和他的妻子。那時我剛好蹲在候車站台上啃蘋果。我喜歡看到陌生人,看他們一群群從我身邊走過。我們之間的距離最近的時候只有兩厘米,可彼此的靈魂卻相隔千里。城市生活給人的感覺總是冷漠。而我是個好奇的人。小時候,我常常一動不動地看著別人的眼睛。別人對我父母說,這個女孩子一點都不怕生。長大以後,有很多人提醒過我,不能放肆地看別人的眼睛,尤其是對男人。因為這對他們來說,可能是種誘惑。我常常想,那個被我看著的人,他是不是會走過來和我說話。我希望他能夠把我帶走。

然後一個高個子的男人走過來叫我,小安。我的嘴張了半天,終於叫出他的名字,你好你好。一個穿著粉紅色毛衣的女人微笑著跟在他的身後,他說,我的妻子,我陪她去醫院。我看到她的肚子。我連忙又說,恭喜恭喜。太客套了。我幾乎不想說話。最起碼有六年我沒有和他相見。失去了緣分的人,即使在同一個城市裡也不太容易碰到。

他認真地看了看我,他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腰上,扶著她慢慢地走了。我想起來的是十六歲的時候,看完夜場電影,他送我回家,在樓道上他的親吻。所有的溫柔甜蜜終於凝固成腦海中一個平淡畫面,而且輕易不會想起。時間讓愛情面目全非。或者這並不是愛情。

我放手離開的那份感情,並不是我理想中的愛情。

那個醉酒的男人林,在把臉埋在我的脖子上的時候,曾輕聲問我,到底有沒有愛情。我無言以對。如果我沒有和他分手,我是否會和那個穿粉紅毛衣的女人一樣,溫柔平和的臉,被好好地照顧著。而現在的我,啃著一個蘋果,四處奔波,一無所有。

去北京,羅帶我出去逛街。過馬路,他在人群中輕聲叮囑我要小心。從車裡出來,把手放在我的頭頂,防止我的頭被撞痛。這些溫暖妥帖的細節給了我感動。

從小我是寂寞的孩子。父母忙碌於事業,常年在外。作業本上的簽字都是保姆的。我從來不幻想任何安慰和陪伴。可是我答應羅。答應這個開始歇頂的中年男人,我可以去北京。有時候,做出一個決定的理由可以是這樣的簡單和輕率。

感傷的心情在領到稿費以後,開始有些好轉。一千五百塊。雖然寫的字足夠抵得上一部長篇。自己也算不清楚的,這些就這些吧。反正字是非常廉價的。這種兼職也不知道有多少中文系的學生想要來做,電台根本不愁沒人來寫。氣憤的是無意間看到的一個報告。這檔音樂節目要拿出去參加評獎,用的稿子是我寫的關於中國搖滾樂的現狀。我查了多少資料,聽了多少CD才碼出來的字,居然只署了主持人的名字。辦公室里一片寂靜,我知道他們都在裝糊塗。不就是因為她是市裡某個領導的親戚嗎。除了念幾句普通話,她懂什麼音樂。

我微笑著看著那個報告,心裡迅速地盤算著。沒有了這份工作,估計我的日子在一段時間會比較難過。但如果忍受這種輕視,我的日子會一直都比較難過。我拿著報告走到那個主持人面前。她把頭埋在一本音樂雜誌裡面。

我說,這稿子是我寫的,應該署上我的名字。

台長說了,大家都有功勞。如果評了獎,獎金不會少你的一份。她沒有抬頭,懶懶地打發我。

我想他大概從來沒有搞清楚過,你的這一檔節目裡面,連問候語都不是你自己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也許從來沒有受過這種語氣。她說,想給我的節目寫稿的人多的是。

這是你的自由。微笑著看她。我的意思只有一個,我湊近她看著她的眼睛,你很愚蠢,你知道嗎。你這樣愚蠢,但你卻比我幸運。把報告輕輕地蓋到她的臉上。我優秀的文字不想來襯托你這樣的傻瓜。我走了出去。

在大街上逛了一圈,買了幾份報紙。然後去麥當勞排隊買了午餐。薯條,辣翅,還有橙汁。我給殷力打手機,他的手機關掉了,卻吃了我好幾個硬幣。在廣場花園裡,挑了一棵櫻花樹坐下。一邊啃辣翅,一邊仔細瀏覽報紙上的招聘信息。廣告公司倒是挺多。我不是沒去試過。第一個公司我幹了一個月。那個很賞識我的部門經理對我說,只要你不怕這些東西會把你寫得殘廢掉。我知道他擔憂我的前途。那些減肥品,美容膠囊,一律得按照公司傾銷式的模板寫,然後在晚報上大幅刊登。

終於還是走掉。

電台的兼職也很累人。但最起碼,對象是我熱愛的音樂。只是音樂是美好的,音樂之外的人卻依然不美好。這個世界始終不符合夢想。我躺倒在草地上,把報紙蒙在臉上。陽光是這樣燦爛,我身邊還有一千多塊錢,罵了人之後心情舒暢無比。除了前途有些坎坷。

也許真該早些去北京了。羅替我在那裡找了工作,一家報紙的編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拖在了這裡。父親的阻攔是強大的理由。另外的呢,是否還有我內心的猶豫。他是一個已婚男人,我清楚自己也許會付出的一些代價。但是他的確是一條通道,能把我帶出這個俗氣無比的南方城市。千里之外的那個北方城市,有一個男人脆弱的諾言。

安藍走在繁華街區擁擠的人群中,手臂下夾著幾份報紙。她蹲在百貨公司的香水櫃檯面前,認真地看著一瓶紀梵希的香水。出售香水的小姐把香水試用裝噴在她的手腕上,安一邊走一邊抬起手腕聞著它。街上暮色迷離。安靠在大街的一個玻璃櫥窗上,散亂著長發抽煙。她疲倦地走出電梯,拿出鑰匙開門。門是反鎖著的。她臉上暴躁鬱悶的表情。她明白了他的手機為什麼打不通。

她用力地拍門。殷力,殷力,你給我開門。歇斯底里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走廊上迴響。

門打開了。殷力穿著一件白襯衣,衣服扣子沒有扣好,頭髮有些亂。拜託別叫得這麼響,像個病人。

你才有病呢,天還沒黑,發什麼情。她一腳踹開了門。一個穿著黑裙子的年輕女孩,微微有些拘謹地站在那裡。安沉默地看著她。女孩向門口走出去。

殷力關上門。他的表情是生氣的。我想我應該有保持自由和隱私的權利吧,這是我的家。

你趕我走啊,你可以趕我走。她笑眯眯地跳到沙發上,然後從褲兜里掏出紙幣,用力地撒出去。我付你房租,電話費,水費。這些夠不夠。

安藍,你必須為你的無理取鬧對我道歉。

你妄想!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說,因為你已經不再愛我。她在殷力的追趕中跑下了樓梯。匆促的腳步混雜著喘息和心跳的聲音。她在街上攔了計程車。她看到殷力追到街上四處張望。她拿出煙和打火機,手指因為冰涼而有些發顫。小姐,你去哪裡,司機問她。她叼著煙停滯了一下,突然發現自己無處可去。然後她說,去楓溪鎮,去楓溪鎮的中學。

車廂里,霓虹的明滅光線映在她的臉上。在計程車離開市區之前,她走到百貨公司買了一條薄薄的棉被。坐在汽車裡,她把臉伏在散發淡淡棉花清香的被子上。看著城市燈火離她越來越遠,終於被拋在夜色里。

這是一個空城。對於她來說,它沒有人群,沒有工作,沒有愛情。她逃離它籠罩的孤獨空氣。她想著那個男人的手指,回憶他呼吸的溫度,不清楚自己要尋找的安慰。當車子盤旋著開上山路,她聽見夜鳥和風從樹林掠過的聲音。這個場景如此熟悉。她覺得自己曾和這一切在夢裡相見。

五、小鎮的雨夜

他趕到學校門房,是晚上九點。天開始下起細細的冷雨。他不清楚她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她坐在窗台上等他,手裡抱著一條新的棉被。臉上被雨水淋濕。漆黑的長發和眼睛,帶著被隱匿起來的狼狽。

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笑嘻嘻看著他。他不想多說什麼,只是把她手裡抱著的被子接過去。他說,家裡離學校不是太遠,我們快點走。馬上要下一場大雨。

他還是老樣子。像在城市裡初次相見的那個晚上。從靠著的牆上直起身來,臉上有淡淡的漠然的表情。可是嘴唇和下巴的線條蘊藏著憂傷。

他們走在小鎮街道上,聞到植物和泥土的氣息,還有匆匆跑過去的狗的影子。街的兩旁是小店鋪,陳舊的木門關得很嚴實。林說,這裡晚上沒有什麼活動,大家都喜歡關在家裡看電視。他穿著一件襯衣,乾淨的臉和清澈的眼神。他屬於這個小鎮,卻沒有它的骯髒和粗糙。

三層高的小樓。他打開門,對她說,是家裡花了所有的錢買的。現在家裡就剩下這套房子。她聞到天井裡濃郁的桂花香,還有茂盛的花草,繡球、芍藥、梔子、鳳仙和茉莉。他的父母去外地參加親戚的婚禮。他為她煮了紅豆稀飯。她在浴室里剛打開熱水龍頭,就聽見外面突然爆發的雨聲,粗重的雨點撞擊著窗玻璃。

她感覺已經在一場夢裡。花香和雨聲,以及寂靜的夜色都是恍惚的。她無法確定是否在一個離城市很遠的小鎮裡面。熱水順著臉往下流,她抬起頭,閉上眼睛,聽見自己的呼吸。

他在房間里鋪好床。她買了一床灰藍色有大朵碎花圖案的被子。他不清楚她為什麼抱著這麼重的被子來這裡。她似乎沒有擔心路上可能發生的危險。在喝酒的時候,她的聲音是快樂的,她的笑容也是快樂的,而他卻感覺她其實是個很不容易快樂的人。她帶給他隱約的不安。她像一隻無理粗暴又任性的手,卻滿含溫柔。

我想喝點熱水。她懶懶地站在門口,長發有一點潮濕。他把找出來的衣服遞給她。她脫下身上總是大得過分的襯衣和牛仔褲,背對著他穿上裙子。光滑的肌膚像沒有任何褶痕的絲緞,修長的腿很美。她漫不經心的樣子。

她鑽到被窩裡面。他把盛清水的杯子遞給她,她就著他的手喝了。她說,這衣服是你喜歡的女孩留下來的。是,是她留下來的。你為什麼沒有給我打個電話問好。我打過,是個男人接的,我就掛了。我留的是我朋友的手機。你和他住在一起?我暫時住在他家裡。

他點點頭。他不想再問下去。她微笑著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的未婚妻在美國,他很快要出去。我只是他以前的選擇之一,現在我們做了好朋友,因為彼此不想走到山窮水盡。她跳起來打開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雨。

大一的時候,我,他,還有他的未婚妻,我們是同學,常常三個人一起去看電影。他買兩杯冰激凌,一杯給我,一杯給她,因為他喜歡我們兩個。我把我的一杯讓給他,然後自己跑過去再買一杯。我很清楚我對他的愛,比誰都多。有一天,他對我說,他選擇了她。他說,因為你比她要獨立得多。你不會太難過。但她不一樣,她離不開我,我不忍心。

她低下頭,微笑著咬著嘴唇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她抬起眼睛看他,因為獨立就一定要承受比別人更多的離別嗎。因為他覺得你可能不會受傷,因為他覺得你很堅強。可是我現在已經不難受了。是真的真的不難受了。

他沉默著。他們之間是喧嘩的雨聲。

那個夢魘是重複的。為了逃避某種無形的追逐,在迂迴道路上奔跑,不知道追趕在身後的是什麼,卻清楚心裡焦灼無助。在慌不擇路的奔跑中,一次次陷入迷途。最後發現始終是在兜一個圈子。

她對自己說,停下來停下來。真的跑不動了。如果它要讓我死,就讓它來捕獲我。雨聲停止,空氣里有清新的桂花香,新棉被柔軟舒適,床邊小桌子上放著林給她盛清水的杯子。小時候,從夢裡驚醒過來的她,常常把被子蒙在頭上,因為恐懼而無法呼吸,直到憋得喘不過氣來。很小的時候她就一個人睡覺,保姆在桌子邊放上一個蘋果,一杯牛奶,然後回房間休息。她獨自拿出漫畫書來看,吃完東西開始刷牙。沒有輕輕的歌聲和撫摸,沒有故事和晚安的親吻,只有寂寞的想象。在恐懼的時候,心裡疼痛的時候,無助的時候,拉過被子緊緊地蒙住自己的頭……

林,是你在嗎。她輕輕地叫他。他沒有開燈。月光照進來,模糊看到他挺立的身影。我看看你有沒有掉被子,他把水杯遞給她,看著她的臉和黏在汗水裡面的頭髮,你做夢了。

是。我又做夢了。她仰起臉喝水。她說,抱我一會兒好嗎。她的手拉住他的手臂,他躺在她的身邊。她把身體蜷縮起來,臉伏在他的肩頭邊。從夢魘里驚醒過來的她,顯得疲倦而脆弱。他用手撫摸她的頭髮,她輕輕閉上眼睛。

六、情慾是水,流過身體不會留下痕迹

陽光燦爛的小鎮中學,破舊紅磚樓房,傳出學生的朗讀課本的聲音。林在講台上放了一個缺口的瓦罐,裡面插著鮮黃藍紫和酒紅色的小朵雛菊,學生們埋頭用水彩畫靜物。林靠在一邊,窗邊的操場上有樹林和陽光。他的臉上淡淡的陰影。

安藍出現在門外。她穿著林的白色襯衣。她始終穿著身邊男人的衣服,象徵某種隱晦的依賴。她脫掉球鞋,爬到高大的教室窗台上,閑適地坐在那裡,看林對學生講解一些構圖和筆法的內容。她聽著他。鞦韆架垂在樹林中間,有一排小鳥停在木板上鳴叫,林抬頭看到她。

中午,他們在中學的食堂里吃飯。她感覺到周圍的人異樣的眼光。有一個老師偷偷回頭去看她,她微笑,那個老師卻慌張地別過臉去。

為什麼他們都看這裡,她問他。因為他們有猜測和懷疑,他沉著地吃著飯。她看著他的眼睛,他們都知道那個女孩的事情嗎。是的,因為那個女孩的家庭顯赫。他說。

我曾經對這件事情有許多顧慮,所以一直迴避她的追求。我問她,是否考慮清楚,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她說她考慮清楚了。我那時在北京學油畫,我可以繼續深造,但我回來了,做了小鎮中學老師。他平靜地看著她,她脫離了她的家庭,來這裡和我同居一年,父母欠債替我們買了房子,還辦了訂婚酒席。鎮里很多人都知道。一年以後,她說她要走了。

他用簡單的話語概括了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段和情節。她看著他的眼睛,她可以了解這個故事裡面,曾經有過的衝突和矛盾,激情和傷害。這個男人沉默相對。

你可以把這裡的房子賣了,繼續去北京學習油畫。她說。

他微笑,輕輕搖了搖頭。

他們去爬山。她摘了一朵雛菊插在頭髮上,問他好不好看。小鎮里的她有了一張健康明朗的臉。她說,林,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心裡很平靜。

應該說是在大自然裡面,我們的心是平靜的。

他們站在山腰的一塊岩石上,俯視著大片幽靜蒼綠的山谷。她爬到最高的一塊石頭上,脫掉襯衣,尖叫著,山谷里回蕩聲音。然後她爬下來,有煙嗎,她說。他們坐在裸露的岩石上迎著山風抽煙。

我喜歡男人。她說。喜歡和他們之間有的那種混雜著情慾、溫情的友誼。我搞不清楚友情和愛情的界限。她抓了抓頭髮,有時候我和一個男人做愛,可是做愛以後,覺得他依然只是我的朋友。情慾是水,流過身體不會留下任何痕迹。我不知道有什麼人是能夠深深相愛的,也許他在非常遙遠的地方。用一生的時間兜了個大圈子,卻不能與他相會。

她看著他,然後她親吻他。她的唇像清香的花朵,覆蓋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煙還夾在手指里,她慢慢往下移動,貼在他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是天生用來親吻的,你知道嗎,她輕聲地說。

七、十六歲開始變老

做愛的時候,感覺到眼睛里的淚水。他相信這透明液體的源泉,是在心臟的最底處。他只有通過激烈粗暴的動作才能抑制住它的傾瀉。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和他做愛,就像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帶著一條棉被,穿越山路來到這個陌生小鎮。她是個不知道該如何尋找安慰的人,她不需要他給她語言。她的心是冷漠的。她需要情慾的溫度。

在他再也無力控制而爆發的瞬間,他聽到她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就好像她抬起頭迅速喝完杯子中的酒。她的手抓住他的頭髮,在眼角滲出細小的幾顆淚珠,迅速在空氣中乾涸。

他坐在床上,抽出煙給她。他們點著了煙。她笑著說,你的酒量不如我,你只能和我一起抽煙。她夾著煙走到門口,看了看小鎮深藍色的夜空。她的長發和赤裸的身體,像一種詭異野性的植物散發清香。她說,我感覺自己漸漸有些變老了,從十六歲開始我就老了。

他說,想給你畫幅油畫。很小的,一會兒就好。她看著他支起架子,他把畫布只裁到十寸的大小。然後開了檯燈,讓她坐在燈光下。他的用筆很快。他說,我很小就開始畫畫。這是生命里唯一可以來安慰的方式。我畫著這個世界,世界就是我想象中的輪廓,似乎可以改變它,像一劑麻藥。他把畫布放在窗邊晾乾,然後把它卷了起來。他說,這是給你的。

我們繼續在黑暗中抽煙。沒有穿衣服,沉默地做愛。不停地聊天,喝水。我懷疑又在一場夢裡。我企求他讓我疼痛。在他深重地進入的時候,我咬住他肩頭的皮膚,咬得渾身顫抖。

他說,我估計北京那個男人不會離婚。你真的要跟他去?

我說,無所謂。我只想有新的生活。膩味這個城市,也膩味自己。我看著他。我說,我很清楚他對我耍的那套花招,可是他無法讓我受傷,你知道嗎。他沒有能力讓我受傷。你呢,你有什麼打算。你真的想一輩子就在這個小鎮里教書,你不想脫離這裡?

晶離開我以後,我的心裡只有兩個想法。一個是,任何人對我做的任何事情,我不會再有怨言,因為她是自由的。另外一個是,任何人任何事情都無法再帶給我束縛,因為我是自由的。

他說,生活驅逐著我們,我們更加盲目。

他說,在哪裡都一樣,在哪裡都改變不了我們的盲目。

天色微明,林躺在床上沉睡,入睡的樣子和在計程車上一樣,微微皺著眉頭。安藍穿著大襯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著他。她抽著煙,看他,看窗外一點一點亮起來的天空。她把煙頭掐掉,穿上來時的衣服,穿上球鞋,把那捲油畫夾在手臂下。她站在床邊,輕輕撫摸林的臉和頭髮,沉默地撫摸他。然後走了出去。

安藍走在小鎮晨霧瀰漫的寂靜小路上。有公雞打鳴的聲音。球鞋被草葉上的露水打濕。她有些寒冷,又拿出煙來抽。每次抽煙的姿勢都是用力的,深深地用力地抽煙,但吐出煙圈的時候,卻又漫不經心。這是一個小小的象徵。她是個容易沉溺的人,但對結局冷漠。

她走到小鎮的公路旁邊,等在那裡,臉上一貫地沒有表情。霧氣中有一輛長途車慢慢地開過來,她高高揚起手臂。她上了車。車廂里空空蕩蕩的,走到最後的一排位置里坐下,用力裹緊身上的衣服。

她打開那幅小油畫。深藍的背景,筆觸凌亂,女孩盤坐著,身體像花朵一樣綻放,長發濃密地披散兩旁,一隻手撐在地上,一隻手夾著煙。旁邊是一行小小的字:十六歲開始變老。

她看著它,然後輕輕一揚手,把它扔到了窗外。

她把對那個男人的記憶扔到了窗外。

八、沉澱下來的時間

一下車,先給殷力打電話。他叫了起來,你真要嚇死我,你跑到哪兒去了。

誰叫你虐待我。嘿嘿。

你在哪裡。

我在長途汽車站,身邊沒錢了,回不來。

好好好,馬上過來接你,拜託你千萬不要走開。他慌慌張張地掛上了電話。

我在車站的台階上坐下來,渾身發冷,突然感覺要生病。另外一邊是個流浪的乞丐,一個骯髒的女人,頭髮和衣服都已經分不清顏色,蜷縮在那裡,身上蓋著發黑的破毯子。我看著她,不知道她是否生病飢餓寒冷孤獨恐懼。她也許流浪了很多的城市,她無法停息下來。而我呢,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往何處。為了生活,我再次向殷力求援。利用他曾有過,現在仍有剩餘的溫情。他不會和我結婚,羅也不會為我而離婚,雖然這不妨礙他們一如既往地溫情。

也許我該回家了。我一直都是讓父親頭疼的孩子。他以為給了我堅實的物質基礎就給了我安全,包括畢業以後把我送進大機構里上班。但是他的女孩已夢魘纏身。

遠遠的,我看到殷力從計程車里鑽出來。這個高大的男人很快就要離我而去,這個給我買冰激凌的男人要到一個比我脆弱的女孩身邊去,我穿著他的衣服和褲子,我無力再回到過去。我微笑地看著他向我走過來,你的臉色怎能這麼蒼白,他脫下夾克裹住我。就在這個瞬間,我的身體在他的手中滑了下去。我輕聲地對他說,為什麼你會覺得我不會難受呢。

發燒生病的時間裡,我在昏迷中不斷重回小鎮。空氣中的桂花香,敲在玻璃上的雨聲,綠色山谷中的煙,還有他黑暗中的眼睛。他愛過的那個女孩,讓他的感情殘廢。就好像我對生活的無盡渴求,同樣讓我的內心空洞無比。某個瞬間,我們的孤獨是一樣的。彼此靠近的瞬間,孤獨得以融合,卻並沒有消失。

我躺在病床上,看著輸液的管子中,透明的小水滴一顆一顆地滑落。時間和生命不斷地進入我的靈魂,同時也在不斷地減少。我聽到心跳的聲音慢慢地緩慢,慢慢地沉靜。

我叫殷力給我父親打電話,我決定要開始工作。

父親的臉色無限快慰。殷力也無限快慰。他說,你稍稍犧牲一下自己的感覺,卻帶給你身邊的人巨大的安慰。哪一天,你能考慮到別人的感受。你給別人自由,你自己才會自由。

我搬出他的公寓,身上還是穿著他的牛仔褲。殷力揉揉我的頭髮,認真看著我。你要成熟一點,你知道嗎。你是一個多麼會給別人惹麻煩的女孩。

是,是你極力想擺脫的麻煩,我打掉他的手。我帶走了自己的衣服和書籍。

我下個月估計就要去美國,他說,我會想念你,我真的會想念你。他擁抱我。

他很久沒有擁抱我。當我們像朋友般平淡溫暖相處,他的氣息同時也離我越來越遠。我知道他對我已經仁至義盡,除了沒有給我愛情,而讓我在獨立自主的自卑中感受到無聲崩潰。可是我對他再無怨言。林對我說過這個問題,我們對任何人都不該有任何怨言。我輕輕把臉貼在他的肩上。

父親在民航幫我要了個收銀的位置,他說先過渡一下,讓我把精神狀態調整好。

售票處在幽靜的位置,工作清閑輕鬆,也沒有領導來管。做上兩天然後休息兩天。很多時候我都是空閑的。空蕩蕩的大廳,能看到窗外的梧桐樹的黃葉。早上有陽光照射進來,等到暮色瀰漫,就知道一天又過去了。我抱大堆的書過去看,卡夫卡,福樓拜,昆德拉,甚至魯迅。看書看累了,在空敞的房間里踢毽子。我的毽子踢得越來越好,隔著玻璃窗,售票櫃檯的小姐都習慣看我在一天的某個時候踢毽子。她們給我快樂的喝彩,也許她們很少看到這樣自得其樂的女孩。

更多時候,我看著空蕩蕩的大廳。它這樣空曠,有陽光的影子,風的聲音。我不清楚它帶給我的寓意。我總是看著它陷入沉默。

我給羅打電話,我說我開始正常的生活了,一時不會再去北京。羅說,這種死水般的平淡會把你淹沒掉,你應該過有挑戰有目標的生活,你怎麼又走回去了?

我說,我累了。

他問,什麼,你說什麼。

我再次對他重複,我累了。然後掛掉電話。

我還是做夢。夢見一個男人在河的對岸看我,空氣中潮濕的霧氣和模糊的花香,他看著我。我的心滿懷溫柔的惆悵,希望他把我擁在懷裡,讓我聽著他的心跳,感覺到他手指的溫度,但是我走不過去。我每次都看不清楚他的臉,那應該是一張非常熟悉的臉。有我撫摸過的輪廓和線條,可是我卻無從回憶。在醒過來的深夜,我習慣地去拿桌子上的水杯。想起曾經有過一個男人。

我拿出煙來抽。看到他的眼睛凝望我。

殷力最終還是走了。

我送他去機場的時候,剛好剪了頭髮。我把夾克拉起來裹住頭不讓他看。他拍拍我的頭說,再藏也沒用,反正不會變出一個美女來。我撲過去趴到他的背上扭他耳朵。他哇哇亂叫。整個機場大廳里的人都轉過臉來看我們。

他說,彙報一下新生活吧。

我說,每天看電視台的烹調節目,已經跟著學會了做三明治,腐乳烤肉,松鼠黃魚。毽子的最高記錄是能維持到八十下不著地。還看了二十本文學名著。

他點點頭,嗯,不錯,距離一個完美妻子的標準不遠了。他說,我不知道是什麼讓你改變。你那天回來以後生病,生完病以後做了讓我能夠放心的選擇。我不清楚你遭遇了什麼,但是我心裡很高興,因為你沉靜下來。你心裡的那匹野馬不再讓你痛苦,雖然我知道你也許不會承認。但我依然想說,你愛上了一個人。

我看著他,我笑了。對我說說看,你覺得我會愛上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殷力拿出手機放到我的手裡。他打過電話來找你,我把你的單位地址告訴了他。我對他說,去看看這個女孩。她需要別人的照顧。

他第一次這樣憂傷地看著我,我知道那個能夠感受到你美麗的男人已出現,你可以在他的手心裡安心盛開。

九、時光河流中的回歸

他走在樓梯上,聽見腳步聲在空氣中迴響。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空蕩蕩的大廳,秋天陽光穿過窗外的樹枝凌亂地傾灑進來,整個大廳依然幽暗。

他看見那個短頭髮的女孩,穿著白襯衣和舊的牛仔褲,在踢毽子。她的眼睛快活地隨著毽子閃動,身體靈活地扭動著,有人給她輕輕的喝彩。

他站在一邊,沉默看著她。他拿出煙來,放在嘴唇上。女孩看到了他。她安靜地遙遠地對他凝望,她打開了門。

你來了,她說。她靠在門上。

為什麼把頭髮剪掉,他伸出手撫摸她短短的男孩一樣的頭髮。

因為想知道,我的頭髮多長的時候,你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她懶懶地對他笑,把他唇間的香煙拔過去,放在嘴唇上。

他看著她抽煙的樣子。兩個人之間是輕輕迴旋的風聲和溫暖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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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與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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