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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浦江上汽笛聲聲,雖然不及往日的繁盛景象,但也自成一派氣象。

上海淪陷的混亂過後,華商輪船公司大多遭受重創,但英、美、荷、意等外商輪船還在堅持航運。

即將在外灘碼頭進港的廣州號,便是英商太古輪船公司從香港開來的定期商船。

梁利群此刻正站在甲板憑江臨風,他是頭等艙乘客,有優先下船的便利。

在香港混了大半年,還是逃不脫回到上海的命運,他看了看身旁的石川健一,心中苦笑。

他在香港閑居,沒了工作、又不敢和家人聯繫,由於他平素開銷就大,很快就生計無著。日本人倒是很樂意見他陷入這種困境,於是日本駐香港總領事中村豐一便按月給他發放一筆秘密津貼,供他日常開銷。他開始堅辭不受,不過上海淪陷,大半個中國炮火連天,香港小小的彈丸之地,一下子湧入無數鉅賈貴胄,生活成本一下子暴漲,想要維持體面的生活談何容易。

梁利群是從小吃不得苦的,在香港又結識了一個女朋友,不得已,還是動用了日本人的錢,這半年多里,他一時想起南京城陷的慘狀,就對自己的優渥生活充滿負罪感,但想到要去那擁擠逼仄的狹小公寓里過吃糠咽菜、過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又是萬萬無法接受的。

濕熱、嘈雜、混亂,滿地落魄大員和英國鬼佬,在香港的日子遠沒有想象的舒服,國府忙於戰事,對他們這些在獄中反省的人員至今沒有明確的說法,他又害怕和日本人交往的事情泄露出去,因此,熟人關係也動用不得,雖然有了日本人的津貼打底,梁利群日常仍是錦衣玉食,但精神上卻極度煎熬,說這種日子苦不堪言也不為過。

如果不是谷恆公館從上海派來了石川健一,他也要挺不住,要向日本人申請返回上海灘了。

半年不見,石川健一愈發神采奕奕、精神健碩,而自己卻胖了一圈,原來的衣服都變得緊繃臃腫,神態頹唐,他知道日本人手裡有他的把柄,這次回上海,想到終於要見到父親,他竟升起一種命不久矣的感覺。

「絕望啊,絕望。」他在嘴裡嘟嘟囔囔。

「絕望?」

「石川君,留在香港是絕望,返回上海也是絕望啊!」

「梁先生還在想念趙小姐?」

石川健一指的是梁利群在香港的女朋友。

梁利群苦笑,「哪裡,她每日陪我玩耍交際,我心裡是明白的,希望過得舒服一點罷了,我恰好也孤獨得痛苦,就和她一起分擔,如今我要回了上海,自然是各奔前程。」

「那我不懂了,你看如今的外灘,人流熙來攘往,這些日子你不在上海,不知道,如今的租界,餐館林立、跳舞場也多開了幾十家,京戲院裡面的觀眾滿坑滿谷,就連滬西、南市也早已恢復繁華,論規模,已經比戰前繁盛了幾倍不止。」石川健一話鋒一轉,「不過梁老先生似乎還是有些固執,因此上東銀行和上東信託公司的經營卻陷入了困境,這也是令尊迫切盼望你回來的原因。」

梁利群嘆了一口氣,道,「你不知道,我家這位老爺子性子相當固執,如果是他不願意做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頭,你們用我打他的主意,我先聲明,不是我不儘力,希望確實不大。」

石川健一哈哈笑了起來。

「梁先生,還記得我們在南京的談話嗎?當時你堅決不肯直接回到上海,而是要去香港,說了一句古諺,槍打出頭鳥。而我的理解,是時勢造英雄。」

「記得很清楚,所以你現在有什麼高見?」

「南京一別,大半年過去了,如今時勢的發展已經漸漸清晰了,這一年的時間,在中國戰場,皇軍總體上無往而不勝,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認識到,所謂武力對抗,只能導致兩國民眾更大的不幸。目前帝國放緩了戰爭的步子,實在也是期望能夠通過和平的方式解決兩國之間的爭端。這樣的大勢,已經很清楚了,我相信,梁老先生也不會不明白。目前和帝國合作的國府官員和商界領袖已經越來越多,如果再等,恐怕不但不是出頭鳥,而是想飛起來,都要被別的鳥兒擋住去路了。」

梁利群嘆了一口氣,「石川君,我說句實話,南京那麼慘,要我給你們做事,心裡上,總還是有些過不去。」

石川健一沉默了一小會,開口道,「梁先生,南京的慘劇我也深表遺憾,但是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再介意掛懷,也於事無補。大家都要向前看,心理上過不過得去,有些事情,總要有人做的,大家都不做事,上海這三百五十萬人吃什麼喝什麼??」

梁利群歪著頭想了一刻,道,「也是,你說的也不錯。」

船漸漸靠岸,兩人拿起行李箱,走下碼頭。

「梁利群!石忠義?」

梁利群還在階梯上往下走,已經看到了自家的福特轎車,梁欣怡正在車旁揮手。

「你們果然認識!」梁利群向石川健一看去。

石川健一隻是笑笑,竟有些靦腆。

再看梁欣怡,也是滿面春風。

梁利群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覺,趙興安也不知道怎樣了,為什麼沒有一起跟著來,妹妹和這個石川健一沒什麼特別的交道吧?

這石川真是個演員,一下船,日本人的剋制和恭謹完全不見了,倒像是一個百分百的中國人,自己一定要提醒欣怡小心,這一會他又忘記了,石川的身分是暴露不得的!

「你們兩個嘀嘀咕咕,在說什麼吶?石忠義,好久不見,你怎麼會同我大哥在一起?咦,這個手帕你還留著啊。」

梁欣怡一陣風似的跑過來,一連串的疑問。

石川健一聳了聳肩,他的西裝上口袋裡的手帕,正是復旦校園裡梁欣怡為了感謝他幫忙補習英語,送給他的小禮物。

「奧,你是故意的吧,石忠義!你學壞了!」

手帕?難道欣怡和這個日本鬼子又過什麼了不起的關係?

「我們從香港同船到上海,已經聊了一路,我還想問你,怎麼認識的石先生,也從來沒提過!」

「提什麼提,你一年才回幾次家,都知道些啥?!」

梁欣怡白了梁利群一眼。

「石忠義,研究院停辦也不知道你去哪兒了,你現在在做什麼?」

「我?我在中央新聞社做攝影記者,戰火一起,全失去了聯繫,現在是有個以前的朋友在上海辦報,我來碰碰運氣。」

「你回來得好,我多個說話的朋友,你不知道,現在日本人特別兇橫,往虹口那邊去,凡是要過蘇州河,都要對崗哨的日本人行禮,為了這,我已經大半年沒有出過租界,就快悶死了!哎,學校也遷走了。」

「那倒真是惱人,我找好住處,就來看你!」

「好呀,我家特別好找,你做記者的,什麼打聽不到,今天我還要和大哥趕回去見我爸。那就不和你多說了,回頭見啊!」

梁利群瞪大了眼睛,看著梁欣怡撲上去抱了抱石川健一。

「你們!」

「怎麼了,虧你還在震旦讀的書,法國人對抱一下也這麼大驚小怪的嗎?」

梁欣怡笑吟吟地,「再見啦,石忠義!」

「再見!」

石川笑著揮手道別,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

江風習習,石川健一身材頎長,一身筆挺的米色風衣,隨風輕擺,連梁利群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越來越不像話了,你剛才去抱人家做什麼?」

梁利群把手提箱交給司機,替梁欣怡打開了車門。

「要你管!大驚小怪!」

「第一次見趙興安你也沒這樣,太不得體!」

梁利群急了,這個石川是不是暗中已經對小妹下足了功夫?

「什麼趙興安,我不認識!」

梁欣怡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梁利群閉嘴了,完蛋,看樣子,恐怕是和趙興安分手了。

石川的身份,他還不能和任何人透露。

究竟是親兄妹太久沒見,梁欣怡的冷麵形象只維持了幾分鐘,就開始南京怎樣、香港怎樣地問個不休。

南京的慘狀、香港的窘迫,當然都不能和小妹講,梁利群天生好舌頭,就挑有意思的事情來說,一路上逗得梁欣怡笑個不停。

上東銀行大廈其實並不遠,江西路和九江路交口,幾句話的時間,車就到了。

車停在後院員工入口,還沒邁進樓門,梁利群就開始緊張,下意識站得筆直,又理一理衣領,鄭重其事地走了進去,把行李箱、帽子和親妹妹都忘在了自家車上。

站在董事長辦公室門前,梁利群伸出手正準備敲門,梁欣怡已經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

「那麼小心翼翼做什麼,肯定是在外面做了什麼虧心事!」

「你!」從小就是這樣,一句話就被梁欣怡戳到痛處。

門開了,梁成傑正坐在桌前批閱文件,他對妹妹的抱怨瞬間都咕嚕嚕咽了下去。

「爸爸,我親自出街,給你帶回來一個人犯!」梁欣怡笑嘻嘻的。

梁利群臉上變了色。

「不要胡說,你中午不是想吃法國菜嗎?現在要是不去打電話,樂鄉飯店估計就沒有位子了!」

「樂鄉菜價那麼貴,什麼時候滿過座?」梁欣怡話是這麼說,心裡確實也有些不託底,如今全上海乃至全中國的有錢人都擠進租界來,情況倒也不好說。

「好吧、好吧,樂鄉那個電話,一到這個時候准打不通,你們聊,我去樂鄉看看。」

梁欣怡推門出去,父子倆就這麼對望著。

「你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梁利群訕笑,「上東定位子,打個電話就行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還跑過去。」

「不要避重就輕,南京被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去香港去了這麼久,生活來源是怎麼解決的?每次通信都支支吾吾,你現在給我當面說清楚。」

梁利群腦子嗡地一聲,父親何等精明的**湖,早知道這一刻躲不過去。

怎麼應付老爺子,梁利群早就做過功課,梁成傑的觀察力、洞察力都是一等一的,和他說話,絕對不能撒謊,但是簽了日本人的協議又拿了日本人的錢的事情,也是萬萬不能說的,這兩條底線守住了,就看自己的臨場發揮了。

梁利群先是把軍統局的無定罪關押反省制度和官僚作風猛烈批判一番,然後對在南京九死一生的經歷大肆渲染,尤其是城破之際,余笑蜀冒著生命危險返回模範監獄救他和周竟成的經歷,乃至親眼目睹大屠殺的細節,只是把石川救他一事模糊過去,用他做日本大使館武官的法政大學同學上山哲也代替。至於去香港,則是上山建議他避開戰火,對於他,則是暫保安全,希望尋找軍統局說明情況,洗脫冤屈。

梁利群這一番話,大多是真實感受,南京的日子是驚心動魄的,香港的環境是凄風苦雨的,他沒等到可以說明情況的上級,等來等去,卻等到了越來越多由內地逃到香港躲避的國府高官。

梁利群有親身經歷打底,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真是聲情並茂、泣血椎心,梁成傑聽完居然沒有追問,沉默良久。

「你剛才說,救你的人是戴笠手下的,叫做余笑蜀?」

「沒錯,他後來落在了華中方面軍特務部手裡,恐怕凶多吉少了。」

「這個人還活著,而且就在上海。」

梁成傑站起來,走到窗邊,九江路並不寬闊,這個下午尤其擁塞不堪。

「今天上午,我見了日本上海情報頭目竹內行男,上海淪陷至今,國府的破壞暗殺行動一直沒有停止,」他深深嘆了口氣,「軍統局暗殺一個日本人,日本陸軍就要十數倍的還以顏色,他們人地生疏、甄別能力有限,便蠻幹硬來,以量取勝,這樣不斷往返,長久下去也不是一個辦法。」

梁利群聽到余笑蜀還活著的消息,大喜過望,想要追問,卻又不敢,就在這裡耐著性子等梁成傑慢慢講。

「如今日本忙于軍事擴張,人力資源都感不足,管理上海很吃力。他們做了計劃,用中國人來管理中國人,對國府的特務工作,也計劃要以中國人應對,」梁成傑轉過身,「說到這裡,他們提到過那個余笑蜀。」

「這個人,黃埔出身,做過情報、熟悉上海,還扛過槍上陣打過仗,這一次為了救人陷在南京,日方對他印象不錯。只是我沒想到,他救的是你。」

「父親,他救了我,能不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竹內說,他們手裡已經有了一批有待爭取的軍統局流散人員名單,其中就有這個余笑蜀,他的軍統局和特務背景正是日方看中的,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但是他一直不肯落水,日本人也絕對不會輕易放了他。」

「他這個人是特務處的老人,政治信念上是非常堅定的,又參加過淞滬抗戰和南京保衛戰,看到日本人是如何殘殺我們的同胞的,讓他為了活命落水,確實有點困難。」

「哦?他在軍統局評價如何?」

「精明、能幹、堅定,不做那些假大空的表態,是個實幹派,口碑相當不錯。」

梁成傑點了點頭,「是個有民族氣節的人,不過形勢比人強,現在局面糜爛成這個樣子,向日本人靠攏的人會越來越多,也許很快,他就不會再令竹內奇貨可居了。」

梁利群大感詫異,正在想父親這番話是什麼意思,怎麼和石川健一的表述有些相像。

「這樣,既然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們梁家也不能坐視不管,我現在就給竹內行男打個電話,這幾天你去一趟崇明路日軍憲兵司令部,請這個余笑蜀來見我,我親自和他談一談。」

「我去了有用嗎?」梁利群丈二金剛摸不到頭腦。

「你以為南京被圍,國軍血戰危城之際,憑什麼你就可以活下來?還胡言亂語,說我和吉住良輔有過朋友之誼,你知道這些話傳到重慶、香港,他們會怎麼看我嗎?」梁成傑的臉色難看起來。

「還有,竹內行男不止提到了這個余笑蜀!他也提到了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香港的開銷哪裡來的?」

梁利群不敢接話。

「你很快就要去督辦上海市政公署工作了吧?」

「他們下了聘書,我還沒答應。」梁利群還在嘴硬。

梁成傑沒理他,繼續埋頭翻起了桌上的報表,「去,幫我把壽春請來。」

王壽春是上東信託公司的財務主任,梁成傑這是要繼續辦公了。

退出梁成傑的辦公室,梁利群腦子裡一百個問號在飛舞,父親這個態度是怎麼回事,是默認自己可以「落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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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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