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此恨綿綿無絕期】④
「讓我去吧。」蕭江沅與和政郡主異口同聲道。
「不可!」李隆基與和政郡主又是齊聲道。
不等蕭江沅和李隆基開口,和政郡主淺淺一笑:「蕭將軍要留下協助祖父肩負大局,和政自認口才甚好,若能活著出去,定能不辱使命!」
和政郡主的丈夫柳潭這時走了出來:「我陪你。」
眾人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蕭江沅當即派了四十個內飛龍兵,與柳潭一起護送和政郡主離去。
宮牆已經快要坍塌,陳玄禮率兵與李隆基等人一同後撤,斷斷續續,直到玄英樓。
「你們都上樓!」陳玄禮道。
韋見素等人立即推著李隆基和蕭江沅進了玄英樓,老弱者都不約而同地留守在一樓,拿著所有能拿的武器,只待門一被攻破便決一死戰,年輕一些的則順著樓梯上了二樓,把李隆基和蕭江沅關進了頂樓。
陳玄禮率領眾將士就在樓外奮力拚殺著,拖過了一刻、兩刻、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期間李隆基曾打開窗戶,以天子的名義向下面喊話,本已有了些成效,擾亂了些許郭千仞的軍心,卻不想郭千仞隨手便將幾個退縮之人就地砍殺,再度扭轉了戰局。
「什麼時辰了,和政郡主還沒回來?」
「該不會已經……」
「我們是不是要死在這裡了……」
聽門外逐漸傳來了幾聲輕語,李隆基癱坐在窗下,背靠著牆,忽然含淚一笑:「我身為大唐之主,一國之君,卻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保護不了,不僅如此,還要讓她明知我會做出什麼選擇,依然為我而死……我保護不了這些臣民,他們卻還要用性命來保護我……過去這些年,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
「大家後悔了?」蕭江沅就坐在李隆基的身邊,與他肩靠著肩。
李隆基轉眸看著蕭江沅的側臉:「你呢?這一生……可有後悔過?」
「我也不是誰的臣子都做,就算這一生重來一次,我也還是會選擇追隨你。」蕭江沅轉頭迎上李隆基的目光,感受到他的溫柔,她垂下眼帘,「唯獨一件事,我或許會嘗試另一種結果。」
「哪一件?」
「那個孩子……我也許不會不要他。」蕭江沅的眼中多了幾分茫然,眸波也有些涌動,「這一生,我都可以說是無愧於心,唯獨這件事……在你怠政的時候,在天寶奢靡的時候,在哥奴和楊國忠弄權的時候,在安祿山叛亂的時候,在我們逃出長安的時候,在馬嵬驛的時候……我時常會想,是不是留下那個孩子,才是正確的。」
「……為什麼會這樣想?」
「若那個孩子得以出生、長大,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你和貴妃,也不會有後來的一切,大唐依舊是大唐,你依然是你。」
李隆基從未想過,在蕭江沅淡然鎮定的外表下,她的內心深處究竟有多自責,竟偏執得把一切罪責,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他握住了蕭江沅的手,才發現她掌中早已握著那支蓮花銀簪,想是等一會兒門被攻破,她就要拿著這個去跟人家拚命。他有點想笑,揚起唇角的同時,眼淚卻流入了嘴裡,嘗來既酸又澀:「那孩子……沒了便沒了吧。若真的有,你又不肯嫁我,最終我定是拗不過你的,還要找另一個女人做他的母親,他終此一生不會叫你一聲阿娘,你或許不會因此感傷或遺憾,我卻是一定會的。且我就是我,就算有了這個孩子,我的身邊沒有玉環,後來的一切也還是會發生。這戰亂不是你的錯,不是那個孩子的錯,也不是玉環的錯……是我此生最大的罪過。」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輕柔地打開蕭江沅的拳,把蓮花銀簪換到自己的手裡,再毋庸置疑地握住:「男子怎能讓女子守衛在前?如今,該我來保護你了。若叛軍真的攻入,我絕不落入敵手苟延殘喘。活著的時候,我喪失了皇帝的尊嚴,至少死,我要把它找回來!」
樓外的廝殺聲忽然變大,樓里也傳來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李隆基拉起蕭江沅便躲在了門后。
蕭江沅低頭看了一眼李隆基橫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又看了看他側耳傾聽的同時愈發冷靜而凌厲的眼神,微微一愣,緩緩微笑起來。
門內門外都是一靜。瞬息之間,門倏地被人推開,一隻手臂伸了進來。李隆基二話不說,直接上前便擒拿住,還用胳膊將那人鎖喉,掀翻在地,身姿之矯健,一如當年政/變之時。他剛要刺下蓮花銀簪,就聽耳邊響起了兩個熟悉的聲音:
「等等!」
「祖父!」
李隆基這才發現,他擒住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孫女婿柳潭他們成功回來了!
「我們想先上來確認一下祖父的安全,聽裡面沒聲音,還以為祖父一時想不開……這才無禮,推門而入。」和政郡主忙解釋道。
蕭江沅忙把李隆基扶起身,然後向和政郡主鄭重一禮:「郡主夫妻居功至偉,請受蕭某一拜。」
「不敢不敢。」和政郡主也忙扶起丈夫,「那郭千仞雖然敗局已定,但尚有幾分餘威在,對有些將士還有恩義可言,所以那四千人抵達之後,又反水了一些。好在大部分還是我大唐的好兒郎,陳將軍經驗老道,已經與他們一同讓郭千仞腹背受敵。和政帶了一些弓箭手上來,咱們現在居高臨下,可以好好地反擊一番!」
樓上窗戶立即大開,弓箭手站了一排。和政郡主親自挽弓射箭,半天卻沒有拉開弓弦。
「……我拉不動。」
柳潭搖頭失笑,從妻子的手中拿過弓箭,在眾人的注視下,向叛軍射出了第一支箭!
和政郡主俯瞰窗外樓下,眉宇舒展,從容又傲然。
李隆基怔怔地凝望著孫女的側影,忽地與蕭江沅耳語道:「你瞧和政……像不像一個人?」
蕭江沅也重新認識了一下和政郡主:「……惠文昭容?」
「我覺得她更像姑母。」
「……太平公主是能拉得開弓的。」
「……她還像一個人。」李隆基說著與蕭江沅相視一眼,同時開口道
「祖母。」
「則天皇后。」
說完,蕭江沅又搖了搖頭:「和政郡主只是有紅妝遺風,她始終是她自己。」
「……你也一直是你自己。」李隆基溫和一笑,喚來一個弓箭手,拿過了弓箭,「我知道你也是拉不開弓的,來。」
李隆基讓蕭江沅站到自己身前,握著蕭江沅的手拉弓上箭。他瞄了一會兒樓下,忽而蹙眉搖了搖頭:「我有些眼花了,你替我看看,郭千仞在哪兒。」
這懷抱熟悉又溫暖,卻已經讓人無法再引起任何遐想與綺念。蕭江沅背靠著李隆基的胸膛,認真地眯著眼睛,在樓外眾人中尋找。弓箭隨著她的目光移動,很快停了下來。
「那個頭盔和戰甲都被陳將軍打散了的,便是郭千仞。」
李隆基又瞄準了一番,終於鬆手射箭,正中郭千仞后心!
將領既亡,眾兵群龍無首,大局已定。
這是安祿山叛亂以來,李隆基第一次親自體會到的勝利。
待兩宮的殺戮痕迹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李隆基親自主持了亡者的下葬之後,天色已晚,蕭江沅便順勢安排了一場慶功宴,以壯群心。
生死有命,富貴無常,亂世之中能活下來,就該慶幸。
說是慶功宴,實則沒有什麼排場,只是在正殿前的廣場里點上一個大大的火堆,王孫公主等甚至還要親自動手炙烤,因是少有的經歷,倒也自得其樂。孩童們在宮人們的圍堵之下四散跑跳,老弱們則都安坐在李隆基身旁,一邊等著子孫們的孝敬,一邊嘆息著,要是有點酒喝就好了。
這時,從別處急忙趕來的援軍總算抵達了長生宮,見到此景,不禁都傻了眼,同時感嘆聖人洪福齊天。
「酒來了。」李隆基揚唇一笑。
援軍未能及時護駕,頗有些后怕和心虛,聽蕭江沅輕描淡寫地讓他們去二十裡外的軍營把藏酒都運過來,他們便知這是戴罪立功,忙不迭地就趕了過去。
一個時辰之後,飲宴正式開始。
見和政郡主身邊只跟著秦國夫人的遺孤柳小郎君,沒有其他的孩子,李隆基問道:「你那三個兒子呢?」
和政郡主臉上的笑意瞬間褪去了大半:「走得匆忙,我只來得及帶阿姐和嫂嫂的遺孤,阿姐自小便身子弱,柳小郎年紀還小,他們更需要我照顧……不過祖父放心,我那長子很機靈的,一定可以帶兩個弟弟在長安活下去!」
她雖仍在微笑,卻忍不住轉頭看向了身邊的丈夫,流露出幾分軟弱與內疚:「一定會的,對吧?」
柳潭溫柔安撫:「郡主放心,一定會的。」
李隆基卻怎麼也說不出那一句「一定」。心剛沉沉地墜落,他就感到肩上一重。他轉過頭一看,竟是蕭江沅靠了過來,呼吸平緩,已然沉睡了過去。
韋見素笑道:「聖人,方才蕭將軍一直在飲酒,想是喝醉了。」
陳玄禮也道:「好像很久……沒有見蕭將軍這麼高興了。」
「她也好久……沒睡得這樣安穩了。」李隆基低低一嘆。
自從逃出長安,蕭江沅便一直殫精極慮,吃得少,睡得更少,總有整晚不眠的時候,好不容易有時間睡了,膝蓋又疼得她睡不著,而這一切,李隆基都知道。
李隆基深深地看了蕭江沅一眼,忽然伸臂將蕭江沅打橫抱起:「你們繼續,不必管我們。」
說完,他就抱著她起身返回了寢宮。
年輕的一輩見狀都有些驚訝,像韋見素和陳玄禮這種老一輩,很早就聽過些許傳言,便都見怪不怪了。見兒子韋諤盯著李隆基的背影不放,韋見素還拍了下兒子的頭:「看什麼看?聖人和蕭將軍這麼多年攜手同行,已經如親兄弟一般了陳將軍也是如此,對吧?」
陳玄禮忙道:「不不不,我不是。」
韋見素:「……」
李隆基將蕭江沅放在卧榻上,稍作猶豫,便幫她脫了衣衫與鞋襪,解開了她的束胸,為她換上一身乾淨的中衣,又摘了她的襆頭,還把她的臉擦了擦。他為她蓋好了被子,剛要起身離開,就見她忽地伸手,拉住了自己的袍擺。
「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