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傾蓋如故
如果墨謠知道紫衣男子是誰,借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打這個主意。
可惜老天不賣後悔葯,墨謠連滾帶爬從車廂里翻出來,進去時花了有煮水沖茶那麼長時間,出來時只花了「咕嚕」一口喝乾茶水那麼短的時間。後背上出了一層密密的汗,蟄得傷口又疼又癢。
那隻老虎長嘯一聲,在車轅上威武地亮了個相,揚起前爪,向墨謠猛撲過來。墨謠腳底一軟,樣子極其狼狽地摔倒在地上。
熱乎乎的爪子已經搭在她肩頭,兩匹馬淡定地甩著尾巴,眼含同情。墨謠乾脆閉上雙眼,蜷縮成一團裝屍體,暗暗祈求這隻老虎是在蜜罐里長大的,不愛吃不新鮮的肉食……
預想中的撕咬沒有發生,一條濕答答的舌頭,在墨謠臉上舔了幾下,把她滿臉污泥舔了個乾乾淨淨。墨謠把左眼欠開一條縫,那隻剛剛成年的老虎,正像小貓一樣趴在她身上,粗大的尾巴,一搖一搖的,十分歡暢。
「呼……」墨謠長出一口氣,對著老虎說,「是因為我聞著特別好吃,捨不得一口吃完么?」
一直跟在紫衣男子身後的妙齡少女,聽見這話,忍不住「哧」的笑了一聲。
墨謠顧不上傷口疼,一骨碌爬起來,果不其然地發現,所有人都盯著她這個不速之客。那兩名武將,恨不得用眼風化成刀,直接在她身上捅出幾個透明窟窿。他們早已經提前清理了周圍山林,這個野丫頭,是從哪冒出來的?
墨謠從小在外流浪廝混,最會的就是察言觀色、見縫插針,她眼睛轉了幾轉,對著妙齡少女低頭拜下去:「姐姐救我……」
妙齡少女比她年紀大些,這句話本身,挑不出什麼錯來。可妙就妙在,看那妙齡少女的樣子,分明是貼身服侍紫衣男子的,府邸里有其他的使喚丫頭,也該稱呼她一聲「姐姐」。同是「姐姐」,意思完全不同。
兩個武將對視一眼,果然露出一個「懂了」的表情,既然是紫衣男子帶來的人,他們也就不用多說什麼了。
「卿主,如果這些人還是不滿意,那我們再慢慢挑選,不過……」一名武將揣摩著紫衣男子的心思,小心地說,「魯國的少年男女,已經是各國中最出挑的了,其他……」
紫衣男子一言不發,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慢慢走回車上,扶著車壁又是一陣咳嗽。
「再去找就是了,何必多話?」妙齡少女瞪了他們一眼,趕緊跟上去,順便拎起地上還在撒嬌的老虎。
馬車剛走出幾步,紫色衣袖又從車窗里伸出來,駕車人一拉馬韁,兩匹訓練有素的駿馬,同時停住腳步。
「她不是我帶來的人。」車廂里傳出低低的聲音,一根手指,正指向墨謠。
一句話就改判了墨謠的生死,武將心領神會,一把抓起墨謠,就要把她跟那些俘虜來的奴隸栓在一起。墨謠本來布滿污泥的一張臉,被那大貓一樣的老虎,舔得乾乾淨淨,露出一張清秀的面孔來。武將略一愣神,把她推進女奴那一邊。
繩索剛套在脖子上,墨謠就往旁邊一掙:「我不要做女奴。」
武將看她還敢反抗,火氣騰一下湧上來:「這可由不得你!」他們負責這一帶的巡防,原本就有權把流民充作奴隸。
「不,我不做女奴。」墨謠把頭一偏,不肯乖乖就範,「你要抓我,就乾脆把我跟他們放在一起。」她抬手往另外一群衣衫破爛的奴隸身上一指。
武將一愣,連往她身上套繩索都忘記了,他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要求。他原本看墨謠長得清秀,再大點會有幾分風韻,把她跟挑選出來的女奴放在一起。另外那堆破衣爛衫、有男有女的奴隸,是要送去做苦役的。
墨謠清楚知道,那群挑選出來的女孩子,眼下不用做粗活,甚至還可能吃佳肴、穿綾羅。可那只是眼下,等到她們長大了,年紀和身體都成熟了,就要被送到專門取悅男人的地方去。她此時還小,不大知道取悅男人究竟是什麼意思,只知道那絕對不是好事情,連那些夜晚聚在一起分吃偷來東西的乞丐,都看不起她們。
「我要跟他們一起,我可以做苦役。」墨謠明知道跑不掉,也不再跑了,話說清楚以後,她就伸出雙手,等著被人捆住帶走。
武將正要動手,剛才那個妙齡少女又折回來,好奇地看了她幾眼,才開口問:「卿主問你,知不知道那些女奴,是要送去挽月館的?你為什麼不肯去?」
墨謠略微想了想,回答說:「每年冬天,我都會去大戶人家祭祀先祖的地方,偷吃貢品。其他的小乞丐,總是搶著吃正殿里精緻的肉脯。用不了幾天,就會被主人發現,痛打一頓。可我呢,每次都只吃祭祀灶君的豆羹,雖然味道難以下咽,可是往往一整個冬天,都相安無事,從來沒有被發現過。」
「咦?」那妙齡少女輕嘆一聲,像是沒想到她會這麼說,返回馬車邊,把這話轉述給車裡的紫衣男子。不知道那男子說了些什麼,妙齡少女露出一個誇張的驚訝表情,第二次折回來,對墨謠說:「我家卿主蘇傾,要帶你回去,你願意嗎?」
墨謠也跟著大吃一驚,蘇傾這名字,在楚國如雷貫耳,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門下號稱有食客三千,專門修築雲台閣,招攬各國賢士。被他挑中的人,一定在某些方面,有非同尋常的過人之處。
這種巨大反差,簡直就像把女兒許配給了殺豬的屠戶,進門當天,卻發現新郎其實是個封侯拜相的少年郎,問到天邊去也沒有一個不樂意的。墨謠趕緊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跟在那妙齡少女身後。
妙齡少女用手遮著嘴唇一笑:「我叫萱女,這回,你可以天天叫我姐姐了。」墨謠知道她看穿了自己先頭的小把戲,向她吐舌一笑:「姐姐,你這樣的人,應該叫仙女才好。」
萱女早看見她背上有傷,帶著她上了蘇傾的馬車,要脫去衣裳,給她裹傷。車廂里臨時拉了一道帘子,把蘇傾隔在另外一邊。
墨謠臉皮雖厚,可也沒厚到,能當著剛認識的男子寬衣解帶的份兒上,她扭扭捏捏不肯順從。
萱女扯著她直笑,嘴裡打趣她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卿主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還能偷看你一個黃毛丫頭。」言外之意,卿主要是看她一眼,佔便宜的是她才對。
「幸虧有這面銅鏡護著你,不然這會,你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把你丟給山君,它都不稀罕吃了。」萱女手腳利落,幾下就裹好了傷口。趴在一邊的老虎,聽到「山君」兩個字,滿意地「嗚嗚」兩聲,看來這是它的名字。
墨謠拿起銅鏡翻來覆去地看,鏡邊雕著雙鸞銜花紋,做工精細、鏡面光亮。原來小公子就是把這個東西放在她衣裳裡面,阻擋了那一箭的力道。墨謠撇一撇嘴,倒是錯怪他了,不是用一個銀錠打發的,看這做工,估計值得上兩個銀錠。
小公子……墨謠想起那個犟脾氣的少年,不知道他順利逃走了沒有……
馬車裡空間寬闊,各種物品也齊全,萱女給墨謠換了深衣、梳了頭髮,滿意地看了幾遍,才撤掉車廂中間的帘子。
蘇傾正靠在軟墊上,捻著一碗黑色的葯汁慢慢地喝,他抬起頭看過來時,墨謠也正好瞪著一雙大眼睛,直截了當地看著他。
敢這麼直視蘇傾的人,還真不多。直視得這麼理直氣壯的,墨謠怕是古往今來第一人。蘇傾波瀾不驚地看著她,終究還是先於無知無畏的墨謠,轉開了視線。他仰頭一口喝乾了葯汁,白玉碗在小几上磕出一聲清脆聲響:「明天開始,請個師傅教你。」
從蘇傾口裡的「第二天」開始,他果然請了名師教導墨謠。
第一個月,墨謠把周公的名字姬旦寫成了「雞蛋」,氣跑了言必稱周禮的老夫子。
第二個月,墨謠在演兵場,跟號稱神射手的武士學射箭。一通鼓下來,墨謠和神射手分別射出去五箭,墨謠的靶上一支箭沒有,神射手的靶上,卻赫然插著六支箭……神射手的大腿上,不巧也插著一支……
第三個月,蘇傾嘆了口氣:「帶她過來,我親自教她。」
從蓬頭垢面的小丫頭,到俏麗明艷的少女,中間其實只隔著那麼幾年光陰,或許有時還隔著一個重要的人。
墨謠跟蘇傾回到文澤園的第六年,正是楚王在位的第十九個年頭,也是秦王在位的第四個年頭。楚國像個垂垂老去的勇士,不管有過多少光輝,此刻也只剩殘破衰老的軀殼。而秦國,正像一個青年,精力充沛過人。
這年春獵剛過,秦國將領忽然聲稱,楚國送往秦國的質子公子俞,在街上鬥毆傷人後,偷逃出境,進入秦、楚之間的代國。五萬大軍,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開到了代國邊境。楚國要不要出兵支援代國,成了上至官員大夫、下至平頭百姓,人人都關心的話題。
這個年頭,諸侯國之間打打小仗,就跟街坊鄰居之間為棵白菜吵嘴一樣常見。真正讓人緊張的,是統帥這五萬人馬的秦國上將——武陽侯蕭禎。
男人說起蕭禎,往往又懼怕又嫉妒。女人說起蕭禎,十個里有九個,都要抑制不住地面紅心跳。
據說他每次上戰場,總要帶上純金打制的玄鳥面具,鳥身架在高挺的鼻樑上,玄鳥翅膀向兩側張開,沿著眉骨舒展,鳥尾收攏在鼻尖下方,露出薄薄的兩道嘴唇。金色所過之處,秦國兵馬的鐵蹄,攻無不克。
墨謠看了這一段線報,對他的評價只有兩個字:「騷包!」這麼個形狀的面具,除了看見好看的姑娘時,可以直接湊上去吻,還有什麼用?
偏偏這麼個騷包蕭將軍,嚇破了楚國文臣武將的膽子,傳聞越來越離譜,差點把人家后羿射日的功勞,都安在蕭禎頭上。還說楚國士兵再操練個三五年,才能有實力與秦軍一戰。
墨謠合上竹簡,跪坐在萱女身邊,搖著她的胳膊:「好姐姐,明天的春宴,讓我陪卿主去吧?」她心裡打著自己的小主意,明天宴席上,要找那叫得最凶的縮頭烏龜,出出這口氣,不要整天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