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等兒衣錦還鄉

第1章 等兒衣錦還鄉

白洋淀,荷色滿湖,湖水汪洋浩淼,勢連天際。湖畔有安新縣,古為安州,后降為縣,屬保定府。

此地一直是大仲朝幽州邊軍屯田之地。

安新縣不大,僅七百餘戶,大部分為世襲軍戶,戶出一丁赴衛當兵,或操守或屯種。幽州久經戰火,與北方游牧民族政權激戰數十年,致使民風彪悍,總與秦地百姓一同被江南富庶之地那些歌舞昇平沒見過血火的刻薄之人戲稱為「蠻民」。

此時的安新縣縣衙門口人山人海,一位矮胖捕役叉腰站立於縣衙大門,咳咳嗓音,高聲叫道:「奉燕敕王令,保定府下轄十七縣徵兵,凡年滿二十,戶內無現役軍人者,皆需按例入伍。倒馬關衛的馬將軍現正在堂內選人,被大人選中的兵丁可領餉五兩,在倒馬關效力。不中者也可領餉三兩,在就近軍屯服役。鄉親們快啊,報效朝廷光宗耀祖咯!」

彷彿覺得說服力不夠強,矮胖捕役又扯嗓子喊了一句:「發的可是現銀啊,鄉親們!」

百姓議論紛紛,不時有人擠出人群,隨捕役入堂。

人群外,巷子口背陰處,有兩位少年一蹲一站,站立者面色稍黑,身材略顯纖瘦,一身衣服皺皺巴巴,正踮起腳蹦蹦跳跳的看縣衙內的情況。蹲著的少年面色白皙,眼細眉長,正用手憑空寫寫劃劃,彷彿在想著寫什麼。

「容哥兒,進不去進去?」站立少年低頭問道。

「不急,四毛子選上了嗎?」喚做容哥的少年問道。

「看不到啊,不過應該選上了吧,進去好半天了。」

容哥聽罷,站起身來,眯起雙目,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決心。「進去,四毛子那小挫個頭要是選上了,咱哥倆也能選上。」

面黑少年回頭咧嘴一笑,抬步就要擠進人群。

「梨子等會。」容哥喊住面黑少年。一步走過去,幫他把身上衣服撫平,又彈了彈浮灰,眼神竟也柔和起來。

「一會別嬉皮笑臉的,少說話。咱倆要是選不上衛所兵,後院那群小崽子又要看不起咱哥倆了。」

「嗯,我曉得。」

兩少年擠開人群,直奔縣衙。

縣衙內人也不少,西院內已經有兩隊壯丁列隊聽訓,幾個官兵模樣的正忙裡忙外,整個縣衙異常嚴肅。

捕役先帶二人在進門處登記姓名戶屬,后領至大堂外與其他幾位少年一起列隊站好,台階上一位軍士點清人數后沉聲道:「諸位聽好,等下入大堂不可喧嘩,堂內為倒馬關衛所指揮僉事屯騎校尉馬將軍,將軍軍務繁重,問到誰,誰就回話,其他人不可造次!知道嗎?好,眾人隨我入堂。」

容哥兒和梨子與其他七名青年一起隨官兵進殿,抬眼便見堂上主位正坐一人,身穿便服,四十歲左右年紀,相貌雄毅,不怒自威,正側身與下首陪坐的安新縣知縣閑聊,容哥兒心知這便是朝廷四品武將馬大人了。

軍士上前遞上名冊,馬大人接過,先與知縣頷首示意,再拿起案台上的茶品了一口,才低頭去看名冊。

知縣趕緊回頭吩咐下人換上新茶。

馬將軍邊看邊問軍士道:「選多少人了?」

「回將軍,已選十五人。」

馬將軍嗯了一聲,轉頭對知縣笑道:「本將這次閑來無事,親自到各地徵兵,倒也比往年征的都多。」

知縣陪笑道:「都是將軍慧眼識珠。」

馬將軍收斂笑意,轉頭對堂下眾少年問道:「你們可有誰會武?誰識字?上前一步。」

梨子嘴角一咧,剛想說話,被容哥兒一把拽住。容哥兒整理衣襟,緩步上前拱手鞠躬道:「回稟將軍,在下識得幾個字,在下的朋友會一些粗把式。」

旁邊知縣面色一凜,怒目喝到:「大膽!回將軍話,竟然不跪?你這也是讀過聖賢書?」

馬將軍揮手道:「無妨,燕敕軍有例,軍內袍澤為兄弟,可共死,除燕敕王之外,遇其他將領行禮即可。」

知縣忙笑道:「是是是,燕敕軍軍紀嚴明,體恤將士,下官敬佩不已。」

馬將軍繼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哪個是你朋友?。」

「回將軍,在下姓陸名容。今年20歲,自小讀過一些書,識得幾個字。」陸容伸手把梨子拉出隊列,「這是我朋友。名喚李離。」

李離拱手笑道:「我從小跟爺爺練過一些把式。」聽到陸容暗咳一聲,李離忙補充一句:「哦,回將軍話。」

馬將軍倒也不在意,微笑道:「陸容你讀書識字的到壯實一些。李離看你纖纖瘦瘦的,竟也練過。左右。」

身邊的軍士抱拳道:「喏!」說罷走上前來。

陸容知道,這是要來試試二人體魄如何。邊軍軍士常年征戰,力氣自然不凡。忙回頭小聲叮囑李離:「崩住咯,運口氣!」

李離還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雙腳不丁不八,垂手而立。

軍士走到陸容和李離面前,深吸一氣,一人一掌擊在倆人胸口。陸容悶哼一聲,噔噔噔後退三步。李離單手一檔,軍士掌力印在肩頭,側身卸力,到也沒退一步。

陸容抬頭看向馬將軍,見馬將軍含笑不語,也就安心了,他深知李離看似瘦弱,其實勁力很足,從小倆人總跟巷子里七八個孩子打架,陸容指揮,李離動手,倆人從沒輸過。

那軍士回頭拱手道:「稟將軍,小人用了七分力。」

馬將軍點頭道:「嗯,體魄倒也結實,陸容李離,你二人可願隨我赴倒馬關效力?話說到前頭,邊軍辛苦,多與北蠻交戰,最忌貪生怕死,但軍功易得,軍餉也足,前途可謂遠大。」

陸容回到隊列道:「回將軍話,在下願意。」

李離也回答道:「我也願意。」

「好,帶他二人去領餉登記,今天回去和家人相聚一天。明天來縣衙報道。」

出了縣衙,陸容神情大為放鬆,把餉銀揣進懷裡,轉頭對李離道:「梨子,成了!走,先去城西買只烤雞,晚上上我家,德叔那壇陳年黃蘇我可是饞了好久了。」

李離滿臉不通道:「怎麼?德叔許你喝酒了?」

陸容不屑:「早就偷偷喝過了,大丈夫醉卧美人膝,醒握殺人劍,酒都沒喝過,當個屁好漢。」

天色漸暗,路上行人漸少,幽州久戰之地,自然遠不如江南那般閒情逸緻,紙醉金迷。二人家住城南木字巷,鄰里多為軍戶,或捕魚或種田,世襲軍戶大多以為此為生計。燕敕軍從不拖欠兵餉,並且軍士陣亡撫恤十分豐厚,所以雖幽州苦寒,卻也不至生活窘迫。

陸容從小無父無母,家中只有一位叔叔,李離也是如此,自小便與爺爺相依為命。

實際上大仲朝與北朝連年征戰,大多軍戶家中子無父,弟無兄,此乃常態。

陸容和李離推門而入,李家老爺子早已在陸榮家等候,見二人進來,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問道:「二小子如何了?」

陸容把手裡的吃食放到院內木桌上回道:「李爺放心,我倆都選上了,明天就奔倒馬關。」

老爺子連說三個好好好,滿面笑意,回身坐回桌旁,不言語了。

「德叔呢?」李離問道。

「回來了?」房內走出一人。約莫50歲不到,身高體壯,皮膚黝黑,自是德叔了。

陸容端起茶壺,倒上一杯茶,遞給李離。「德叔,我倆選上了,回來的時候買了點吃食,快把你那壇黃蘇開了。你可答應我的。」陸容笑道。

德叔話不多,只是點點頭,回身進屋,不多時取出一貪老酒,拍開泥封,壇舊酒卻香。酒名黃蘇,乃江南名酒,德叔說是故人所贈,封存十五年,只等陸容弱冠之年。四人圍坐桌前,拆開吃食油紙,陸容又端出幾碗小炒菜。

李離幫李家老爺子斟滿酒,走至德叔剛要給德叔倒滿,陸容攔住道:「德叔不喝酒,給你自己倒上吧。」

德叔搖搖頭道:「沒事,倒滿。」

陸容笑道:「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德叔你也喝酒了?」

李老爺子端起酒碗笑道:「沒大沒小,來,你德叔許你今天喝酒,你李爺跟二小子喝一碗,明天就去關上了,以後可要勤勉操習,切不可貪杯誤事。」

陸容李離一飲而盡,黃蘇酒淳卻不辣,即便如此,陸容一口下去,也微微促眉,深吸一口氣。李老爺子大笑,放下酒碗問道:「現在倒馬關主將是誰?」

陸容撕碎烤雞,取一塊嫩肉夾給老爺子,又將兩隻雞腿一隻送給德叔,一隻取給李離,回道:「不知道主將是誰,只是今天來選兵的是指揮僉事校尉將軍,姓馬。」

李老爺子沉吟道:「馬將軍,可是叫馬潤?」

李離一邊吃一邊道:「不知道,爺爺你認識馬將軍?」

李老爺子含笑道:「我哪認識什麼馬將軍,只是畢竟以前也在軍中效力,知道一些。」

陸容問道:「李爺從不跟我們說,現在也該講講了吧,以前您老在哪只軍隊效力?」

「無名小卒,不提了不提了,倒是你二人,這次選中邊軍,可要把握機會,爭取軍功,也好光宗耀祖啊。容哥,李離從小就憨傻,以後在軍中你可要多照顧他,也不枉你倆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

「李爺放心,梨子可不傻,今天選兵,那軍士試我倆體魄,一掌打過來,梨子一步沒退,馬將軍都很滿意。」

李老爺子又自斟一碗,道:「那就好哇,梨子你從小無父無母,無人管教,十二歲被我領回家,養大至今,我一直把你當做我親孫看待。我不求你大富大貴報答我,只是我打了一輩子仗,燕敕軍也養了我一輩子,雖然到老身殘體弱,又無兒無女,但我打心眼覺得燕敕軍從沒虧待過我,現在你大了,我也土埋半截。只希望你多立戰功,報效朝廷,好男兒當守國門,這也算我這個老卒最後為燕敕軍做的一點事了。」說罷老爺子一飲而盡。

李離停下口中大嚼,笑嘻嘻的點頭:「嗯。」

李老爺子一席話,席間氣氛略有沉悶。陸容端起酒碗向德叔道:「德叔,明天我就去關上了,今天你也破例喝酒了,這碗我敬你,你就沒啥囑咐我的話嗎?」

德叔還是一如既往,不多話,淺淺一口,淡淡道:「沒啥囑咐的,努力活著。」

陸容一臉無奈,一口抽干碗中酒,夾了一塊雞肉壓酒,不死心的問道:「德叔你以前咋不喝酒呢?」

「少年無事,喝酒易醉,年老知愁,卻又不易醉了。」

陸容撇撇嘴,李老爺子撫掌大笑,李離還是懵懵懂懂的和一隻雞爪較勁。

德叔繼續說道:「我有一把劍,但軍中自有制式兵器,所以我等你以後能用時,再給你。」

陸容家之前靠德叔鑄鐵為生,陸容自然相信德叔手藝。「能先給我看看么?」

「不能。」

「讓我看一眼,我好給它起個名。」

「……」

「德叔你的劍不會還沒鑄好吧?」

「你倆的餉銀呢?」

「……」

幾碗酒進肚,陸容當時沒覺得如何,不一會後便覺得酒勁上涌,眼皮沉重,扶桌睡去,德叔把他扶進屋內,陸容隱約聽得德叔在外似與李老爺子對話許久,無奈黃蘇酒後勁綿長,架不住困意,深深睡去。

第二日清晨,陸容與李離告別家人,要奔縣衙而來,李老爺子雙目含淚依依不捨,反而德叔雖然依舊是淡淡無言沒表現的如何不舍,眼中卻也有些許欣慰之色。二人接過包裹背倒背上,內里為一些換洗內衫和幾本書籍,跨出家門一瞬,陸容心裡也是五味雜陳。

自小記事起就生活在這裡,陸容雖無父母,但心中早已將德叔當做生父,德叔平日里話少內向,雖有一手鑄鐵好手藝,卻因為不善言辭,再加上幽州乃邊境之地,朝廷始終嚴厲杜絕對北朝蠻子鐵器的貿易,幽州百姓多用其它物品代替鐵器,所以生意並不十分好。

雖如此家境窘迫,但德叔對陸容始終儘其所有,從不讓陸容比同齡人少了任何一樣東西。陸容小時身體不好,大夫說胎裡帶著一股寒氣,需仔細調養,於是自打記事起,陸容便是各種補藥不斷,一直吃到十多歲,加上德叔教陸容一套養生拳法名喚「抱規拳」,無論寒暑,每日清晨必打一套,才漸漸把身子養好。

也是因為這些補藥和拳法調理得當,使得那個當年被大夫說成「難過舞象之年」陸容生龍活虎,從小就與李離打遍城南,博得「睚眥必報」的美譽。

再看現今的德叔,頭髮早已斑白,背微駝,滿面風霜。人言:世上三大苦,打鐵乘船磨豆腐,況且在這苦寒的幽州之地。陸容偶爾也會想,是否是生活的壓力把德叔逐步打磨成現在這樣的沉默寡言,是否德叔也對自己的餘生茫然無望,是什麼讓德叔二十年如一日任勞任怨的把自己這個並非親生的孩子撫養長大。

不知道是因為錯覺還是因為背上包裹里有昨晚被偷偷放進去的五兩兵餉,陸容覺得肩膀很沉,眼很酸。

「快去吧。」德叔道。

「嗯!走了梨子。」陸容緊緊鼻子,轉身朝衙門走去。為不讓德叔看到自己眼淚,小時候有一次和七八個孩子打群架,陸容頭破血流。德叔也沒多問一句,只是邊包紮邊正色道:「不許哭!哭了就輸了。」

李離笑眯眯的倒退著跟上陸容步伐一邊和李老爺子德叔揮手告別。

眼看出巷子,陸容突然停步,轉身雙膝跪地,朝德叔便拜。

一拜撫育之恩。

二拜教導之恩。

三拜陸容高聲叫道:「還請德叔保重身體,等兒衣錦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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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凜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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