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老人與少女
酒過三巡,言至盡興,白首老人晃晃悠悠下了晴川閣,搖手拒絕了嵇延相送,自己深一腳淺一腳的朝夜色中漸行漸遠。
時候正好,不早不晚,月上中天照白頭。
老人的住所在蓮花湖旁的大意林深處,一幢陳舊老屋,一圍低矮籬笆,旁邊是存放書院歷代學者考卷文章的老庫房,只是年代實在久遠失修再加上庫存已滿,已許久不曾開啟過了。
這裡是青城書院最偏僻的角落,即便白日當空之時也是人跡罕至,荒荒涼涼。
推門進屋,老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撐起二郎腿,奮力掌手脫靴。
靴緊手滑力道虛,老人紅著臉喘著粗氣,終於把椅邊桌上一套茶具划拉個滿地乒乓。
「真是不行咯!」老人哈哈大笑。
「怎麼又喝這麼多。」一名少女皺著眉從裡間出來,滿臉的埋怨,扎的高高的雙馬尾隨著步伐一翹一翹的,清純可人。
老人朗聲大笑瞬間變成訕訕嘿笑,活像一個被抓了個現行的行竊小賊。
「還沒睡吶?都這麼晚了,怕不是老夫給你吵醒了?」
「你也知道都這麼晚了?都多大歲數了還光顧著喝酒,說你多少次了?」少女滿面寒霜,走過來蹲下幫老人脫去靴子。
感受著少女手上發泄般的暗暗使勁,老人呲牙咧嘴,一聲不敢坑。
這位說是侍女身份,感情卻更似親孫女一般的小丫頭手力極大,對經脈穴絡掌控又極好,每每老人錯了些什麼事,她總能找準時機捏的老人如針入體,還美名其曰「舒經活絡對你身體好」。
也不知是不是她那位不拘言笑的師兄私底下偷偷傳授給她的。
「是是是,和嵇延老弟少酌了兩杯,你看老夫不也沒喝多麼。」老人苦忍著半個腿都在發麻,還輕聲陪笑。
「還沒多!鞋都脫不下來了!」少女皺起好看的鼻子,咬牙切齒。
「都是嵇延那小子勸的,非說什麼嘴饞了,拉著老夫不讓走!」老人毫無義氣,推得一乾二淨。
「哼。」少女終於手下留情,重重哼了一句,站起身來把靴子整齊放在門口,又端過一盆熱水。
水溫正好,不冷不熱。
少女蹲地挽袖,為老人洗腳。
她知道老人年輕時下肢曾受過重創,已然落下病根,無論酷暑寒冬一雙腳都冷若冰霜。
於是無論老人多晚回來,少女都會準備一盆不知溫熱了幾次的熱水。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從無遺漏。
他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穎兒啊,以後再這麼晚了你就自己去睡,不用等老夫了,這偌大的青城書院老夫就只有這麼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實在悶得很啊。」老人配合少女動作主動抬腳揉搓,一臉慈父般的愛憐之情。
只是嘴裡酒氣熏天,話也磕磕絆絆。
名喚穎兒的少女頭也不抬,還是氣鼓鼓的:「悶就非得喝酒?你看程爺爺他們沒事的時候下下棋彈彈琴寫寫字,不也挺好么!」
老人冷哼一聲,嗤笑道:「他們那幾個臭棋簍子,百手之後再無進取之心,和他們下棋沒勁!」
「對,就你厲害!」穎兒連連稱是,口中敷衍之意明顯。
「嘿,不是老夫自誇,這天下棋壇三派,能與老夫棋力……」
話還未說完,穎兒刻意的長嘆一聲,皺著眉一臉不耐的抬起頭來,一雙明亮眼眸眨也不眨的盯住老人。
這話她從小便聽,幾能倒背如流。
老人後半段話里幾個如雷貫額耳的名字生生咽下,尷尬訕笑。
穎兒鄙夷般的斜視了老人一眼,又低下頭:「程爺爺剛才又來了,見你不在,留了副帖子給你。」
老人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老東西又想請我去道德堂旁聽,真是煩!」
「那就去唄。」穎兒隨口答應一句。
「不去!這些年每屆頂席之辯都是那些陳腔濫調,駁來辯去多是些夸夸其談之輩,空有口舌之利卻無定計之才,如隔靴搔癢,聽著難受。」
「哦。」穎兒持起毛巾為其擦腳,在這青城書院什麼頂席之辯,什麼縱橫弈會的,她不是學子,對這些都不上心。
老人搖頭晃腦,冷聲道:「哼,也不知什麼時候這青城書院也染上了只好清談的陋習,偶爾幾個敢針砭時事的人才都被那幫老頑固早早打壓的抬不起頭來,老夫看這青城書院越發歌功頌德毫無我輩書生一身傲骨直言,反倒染得滿身銅臭氣,再這麼下去,這地方老夫快待不下去了,咱倆又得搬家了。」
「啊?又要搬呀?咱們才來住多久,除了程爺爺霍爺爺他們也沒人認出來咱們啊。」老人一番感慨之言又臭又長,穎兒一句沒聽進去,只注意到後面說又要搬家,一反剛才話不過心,頓時急了起來。
老人看在眼裡,哈哈大笑,方才的感嘆一掃而空:「小丫頭,你是捨不得嵇延那小子吧。」
「胡說什麼,為老不尊!」穎兒呸了一聲。
「哈哈哈,老夫看你今天這麼晚都沒睡,是不是還等著那小子送我回來呢?」
「你還說!明天還想不想吃飯了!」穎兒大急。
老人哈哈大笑,少女這點小心思怎能瞞得住這個年歲近百眼光毒辣的老傢伙,還想調笑兩句,眼見少女抄起擦腳布就要扔過來,忙擺手笑道:「不說了不說了,哈哈哈,你們年輕人的事老夫可管不著,自己看著辦吧!哈哈哈!去,把程顥的帖子拿來,這老東西,見我不在傳個話就完了,還留帖給老夫,不就是想騙老夫幾個字么,耍什麼小心思!罷了,老夫今天心情好,賞他幾個字就當他八十壽辰的賀禮了!」
少女面紅耳赤,站起身來快速逃開。
不一會取出程顥之帖並文房四寶,素手研磨添燭。
她最恨見老人喝酒,最愛看老人寫字。
白首老人擴胸揚臂,手挽長髯,光著腳站在地上,一身醉氣卻志得意滿,恍然之間竟似當年那位令高力士為其脫靴解袍的詩仙李白那般狂放不羈。
筆毫飽蘸墨,一筆而就不停歇。
簡單的四個字,卻如飛龍舞鳳。
「老夫不去」
穎兒伸頭去看,也忍不住噗嗤一笑:「這就完啦?」
「還要如何?」老人闊達大笑,把筆隨手一扔,濺了滿桌墨跡點點。
眼看著怒目而視的穎兒,老人方才豪氣衝天頓時消散不見,陪笑道:「再落個款就好。」
又是一筆直下,酣暢淋漓。
「醉八斗贈」
區區四字,字字值萬金!
世人皆知王逸之,號八斗。
穎兒刻意明顯的板起臉,撇嘴責怪道:「我好不容易研了墨,你就寫了這麼幾個字,忒小氣了!」
避世多年,世間傳言已辭世的天縱奇才王逸之哈哈大笑:「待荀寅試劍而歸,老夫再寫千字做武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