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持打量黑衣人時,黑衣人也在打量他。
方才沒看清楚,此時距離陡然變近,連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才發現這捕快長得竟如此合人心意。
突然就生了一絲戲謔的心。
周持自覺不是什麼會色令智昏的人,只一瞬便回過神來,正待行動間,對面的人竟停止了掙動。
那小毛賊抬起狹長微挑的眼眸,唇角一勾彎出一個招蜂引蝶的笑,用曖昧又引人遐想的聲音湊到周持耳邊說道:「捕快哥哥,你真好看。」
周持不自覺地微微後退,鉗制對方肩肘的力量鬆了些許。
然後便見對面的人瞬間收了笑,一把扯下他的腰帶,周持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沒了腰帶的下衣鬆鬆垮垮地垂下去,他只得手忙腳亂地拉住衣衫。
眨眼間,那小毛賊已經翻過院牆沒了蹤影。
這什麼情況!
他堂堂一個府衙捕頭,竟然被不知哪來的小毛賊迷惑了?還是兩次!
等他下次見到這小毛賊時,一定要把他五花大綁捆回去,好好治治他這手欠的臭毛病!
守在院牆邊的戚飛聽到動靜倏然起身,便看到周持向這邊走來。
他心下疑惑,不明白本應在另一邊守牆待賊的老大為何擅離職守,而且看起來似乎有些奇怪。
待周持走近,他終於明白奇怪在哪了。
本來平整板正的捕快服不知為何短了一截,束腰的腰帶也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撕下來的袍角。
再看老大的表情,好像是……惱羞成怒?
不可能吧,戚飛趕緊打消了這不可思議的念頭。
周持對上戚飛探究的目光,輕咳一聲掩飾住羞惱的尷尬情緒,極力表現得自然一點,卻不自覺地捏緊了手中的黑色面具。
「讓兄弟們撤吧,趕緊回去睡覺。」
戚飛驚訝:「那賊呢?」
問完又覺後悔,看周持這樣子,多半是已經碰著了那盜賊,而且多半是落了下風,讓盜賊跑了。
「跑了。」
戚飛:「……」
他擔憂地看了周持一眼,正想說些安慰的話,又突然想起昨日那句「估計也抓不到」,鼓起勇氣膽戰心驚地小聲問道:「頭兒,你是不是消極怠工了啊?」
接到周持投來的凌厲眼刀,戚飛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喲,多忠心哪。
下一句是不是就該說即便周持就是那盜賊,他也會裝作無事發生?
周持簡直要被戚飛氣笑了,甚至連被那小毛賊調戲的惱怒也一掃而光。
他上前勾住戚飛的脖子,咬牙說道:「我這樣子像消極怠工的嗎!我是遇到賊了,還和他過了幾招,沒想到小毛賊功夫不怎麼樣,花招倒不入流得很!」
「啊?」戚飛愣愣轉頭,不明白「不入流」是什麼意思,迷茫間想到周持莫名消失的腰帶,脫口而出,「色誘?」
周持:「……」
還真被這呆瓜說中了。
周持拍了拍戚飛的肩膀,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記得昨日你問我的問題嗎?現在可以告訴你了。」
戚飛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記得記得,為何是今晚?」
「從得知丟失財物的是賈、趙、年三家開始,我便覺得不對勁兒,哪有盜賊偷盜這麼大張旗鼓的,這不擺明了告訴所有人他下次的目標是孫家,好提前準備撒網抓賊嗎。還有五天犯了三案,你想想作案時間有沒有規律?」
「規律……」戚飛喃喃道,「十五那晚是第一次,再就是十七……十九……」
「那盜賊都是隔一天一偷盜的!」
周持點點頭,接著道:「所以照此來算,今晚該輪到孫家。」
「而且……這也證實了我一個猜想。」
「什麼猜想?」
「如此大張旗鼓,如此目標明確時間固定,只有兩種可能,第一那盜賊是個傻子,但顯然不是。第二嘛……那就是偷盜不是目的,是手段。」
那盜賊如此作案,定會想到今晚孫家羅網密布,只等他入瓮,但他來了,還來得及其沒有目的性,見人就跑,一點對金銀珠寶的掙扎都沒有,完全不是之前大偷特偷的風格。
就像個怕死的亡命之徒,早就孤注一擲磨刀霍霍,臨到陣前又突然心軟,甚至還送了塊糖。
矛盾的很。
周持本來還只是猜測,今晚見到盜賊的那一刻他幾乎是瞬間就確定了——盜賊為的不是錢財,這背後一定還有什麼被遺漏掉的線索。
賈家、趙家、年家、孫家……
還有錦繡坊和失火案。
這之間有什麼還未了結?
周持回到家中時已過子時,他匆匆抹了把臉,從柜子中取出一套新的捕快服放在床頭,脫下身上七零八落的外袍,穿著裡衣躺在了床上。
心裡存著事兒,睡得便不安穩,在床上翻來覆去幾輪之後,天還未亮,周持起身去了府衙。
他總覺得今天會發生點什麼。
府衙門口當值的衙役見了周持紛紛點頭致意,周持向他們打過招呼,正準備進去,便聽見有人遠遠地喊道:「周捕爺,您等等!」
周持回頭,依稀辨得那矮胖身形似乎是孫家的管家錢里。
錢里拖著臃腫的身軀,氣喘吁吁,也難為他能堅持跑這麼遠,孫家到府衙雖不遠,但也隔了兩條街。
「錢管家,什麼事?」
「哎呦,周捕爺……我……跟您說,那盜賊可真是殺千刀的!」錢裡邊喘邊說,氣息及其不穩,幾句話被他說得彷彿要斷氣似的,「昨個兒您帶捕快們走後,本以為那盜賊知難而退不會再來了,可誰知,今日打掃的小廝經過房門見門鎖掉落在地,待推門查看時裡面的財物早就不見了!」
「您一定要轉告張大人,為我們這些純良百姓做主啊!」
純良……
周持有些想笑,這些奸商是扮善人扮上癮了,什麼詞都敢往自己身上套,裝柔弱小白花也不怕風大閃了腰。
但這些話當然不能說出來,周持笑笑,擺出一副同仇敵愾的面孔,先將那「敬業」的盜賊罵了三百回合,又一臉沉痛地答應錢里,表示一定會如實稟告知府,定將盜賊捉拿歸案,還「純良」百姓一個公道。
與錢里這一番拉扯過後,周持終於是邁進了府衙的大門。
按照以往的經驗,張澤遠此時應該已經起身,且多半在書房。
府衙的玉蘭開得盛,大朵大朵白色纏繞枝頭,香氣充盈卻不濃郁,暈染又化開。
不多時,周持便走到書房門口,抬手輕輕敲了兩下,片刻,門開了。
「大人。」
周持向張澤遠行了禮,方才走進書房。
張澤遠也正煩悶,盜竊案一日不破,盜賊一日沒抓到,那些大爺就會沒完沒了地在府衙門口哭嚎,聽得他心煩意亂又無計可施。
「周持來了,昨晚怎麼樣?」
張澤遠倒了杯茶,遞給周持。
周持謝過後將昨晚的事和他的猜測講了出來。
當然忽略掉了腰帶和面具。
「不是為了錢財……那是為了什麼呢?」
張澤遠揉了揉眉心,仍舊沒揉開緊皺的眉頭。
「這樣,你去查查……」
「大人!」
門外一聲呼叫打斷了張澤遠的話,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周持開門。
兩名衙役抬著一個箱子走了進來,正是門口當值的那兩人。
其中一個放下箱子,說道:「大人,我們在門口發現了這個箱子。」
張澤遠起身走到箱子旁邊,見這木箱沒有上鎖,伸手將蓋子掀了起來,隨即便愣住了——裡面竟然是一箱的金銀財寶!
「這……」張澤遠看向一旁同樣驚呆了的衙役,「可知是誰人送過來的?」
「不……不知。」
周持皺眉,走近木箱,不知怎的想起了特別欠的勾走他腰帶的那隻手。
腦中冒出了一種可能。
他彎下腰,在一箱子金銀中摸索片刻,果然摸出了一沓紙。
周持展開那沓紙,一頁一頁看過去,神色變得越來越凝重。
待看完最後一張,他長嘆了一口氣,將紙遞給了張澤遠。
這真是……朱門酒肉臭啊。
那些紙上記錄的是錦繡坊失火案中募捐所得的詳細情況,以及……發放給受害綉工家屬的銀兩記載。
對不上,兩份記錄不僅對不上,差的還不是一星半點。
發放給綉工家屬的只是九牛一毛,絕大多數善款都被那幾家奸商中飽私囊,塞進了自家腰包。
怪不得……怪不得他前幾日途徑劉大爺家,失去女兒無依無靠的劉大爺會重病纏身無葯可醫。
他以為是藥材太貴,花光了發放的善款,自掏腰包為劉大爺買了葯,卻原來再多的善款也到不了這些人手中。
而這些窮苦又善良的平民百姓根本不知道募捐所得的真實數目,怕是還蒙在鼓中感恩戴德呢。
純良……
這就是錦州百姓日日稱頌的大善人們口中的純良!
張澤遠也沒有想到,真相竟然會是如此。
可笑他作為錦州知府,不僅沒安頓好受害百姓,連這種卑劣的行徑都沒能識破,真是「明察秋毫」地諷刺。
他看了眼箱子,明白裡面的金銀為何物,也明白這箱子的來歷了。
真是可笑,原來人不是人,賊不是賊。
「周持,把那四家當家捉拿提審!我倒要看看,他們還有何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