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好在這令人煎熬的難題沒有持續多久,徐嘉的到來讓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其實照屍體的情況來看,驗不驗屍已經不那麼重要了。畢竟那麼多傷口在那觸目驚心地擺著,尤其是脖頸處險些砍斷的猙獰裂口,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死因為何。
但如果能驗出一些更為隱蔽的線索就好了。
徐嘉向周持點了點頭,蹲到高義丘的屍體旁邊,從上到下及其仔細地翻看了一遍,屍體身上傷口極多,大大小小都有,皮肉翻開,有的甚至深可見骨。
這場景已經不只是難看這麼簡單了,而是可怖,彷彿地獄中的惡爪撕開地面掙脫到人間,留下一道道猙獰的指痕。
周持突然想到什麼,看向謝見眠,擔憂地想這小毛賊不會嚇暈了吧,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會時常見識各種罪惡與血腥的,結果一回頭看到謝見眠好好地站在那,臉上平靜地很,一絲驚慌都不曾流露。
「你不怕?」
直到聽到周持的問話,謝見眠才有了一絲表情,他有些詫異,不明白周持為何會覺得他應該害怕。
「我怕什麼?」他毫不在意,「人不是我殺的,厲鬼索命也索不到我頭上。」
周持挑挑眉,覺得他這話倒也不是沒有道理,沒想到這人看得如此通透。
的確,心中有鬼,才會戰戰兢兢焦慮難安,若是行事坦蕩問心無愧,即便惡鬼纏身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說白了,人害怕的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假象,而一切假象,都源自人心。
徐嘉站起身抖了抖衣角不慎沾染的泥土,舉手投足之間滿是此情此景下不和諧的書生氣,說來有趣,明明乾的是最接近兇惡血氣的營生,卻長了一張文質彬彬的臉。
周持曾不止一次說過徐嘉應該做個讀書人,考取功名與聖賢為友,而不是在這府衙屍房驗屍剮人。
徐嘉每次都只是笑笑,似是不放在心上,但周持知道,他是想的,只是不敢承認,這樣就可以當做沒有念想,沒有念想,也就不會失望。
徐嘉的祖父和父親都曾是府衙的仵作,將那一身驗屍經驗盡數傳給了徐嘉,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是要繼承父輩衣缽繼續為府衙賣命的。可入了仵作這一行,哪還有抽身的機會,從此功名利祿金榜題名只能是水月鏡花,他看得見卻摸不得。
「周持,我驗過了。死者的致命傷的確是脖頸這處,用斧頭砍的。」徐嘉指了指高義丘險些斷掉的脖子,接著說道,「他手上有傷,說明生前是做了抵抗的,兇手不是一擊致命,而且你看這裡。」
徐嘉揭開高義丘衣襟,胸口血肉模糊,依稀能辨得傷口的紋路。
「他胸口一共有四道傷,其中這兩處皮肉緊縮且四周有血斑,是生前所受,另外兩處則略干白,擠壓后也,顯然是死後才遭受的。」
「其餘傷口也是如此,可見死者在被斧頭劈開脖頸血脈血流而盡后,又遭受了多次砍傷,這些傷口有長有短,有深有淺,力道不同,並且毫無規律,像是……」
周持接道:「泄憤。」
徐嘉點了點頭,心情很是沉重,他剛才大致數了數,能一眼看出的傷口就有十七處,密密麻麻分佈在四肢軀幹,全身上下幾乎沒一塊好肉。
這得是多大的仇怨能在把人砍死之後還補了這麼多下?
「能看出死於何時嗎?」
徐嘉:「大約在昨夜戌時。」
戌時……照麗娘的說法,高義丘本是打算回家吃晚飯的,如果一切是預計的走向,戌時高義丘早已在家,那他一定是在回家之前被什麼事耽擱了,且這件事是偶然發生,並不在高義丘的意料之中。
會是什麼事呢?是什麼事改變了他回家的打算,將他推向了死亡的地獄?
他回家前見過什麼人?
「陳安。」安靜許久的謝見眠終於出聲,似是猜到了周持所想,他提醒道,「村口那女子說她看見高義丘到過陳安家附近。」
周持看了一眼謝見眠,對他有了些微改觀,這小毛賊關鍵時刻還是有點用處的。
周持轉向呆坐在地上的麗娘,又覺得有些不妥,蹲下身和她視線齊平:「你丈夫和陳安平日里聯繫可多?」
麗娘回過神來,眼睛仍是通紅一片,她張了張嘴,一時竟沒能發出聲音,緩了一會兒才回答:「我丈夫開了一家小店鋪,賣些雜物,陳安……陳安學過些記賬的本事,我丈夫便讓他幫忙,每月會給他一份工錢。」
「陳安和你丈夫關係怎麼樣?」
「應該是不錯的……陳安是外鄉人,幾年前才來的渡河村,村裡沒個親戚,又是個啞巴,平時怪可憐的,但他脾氣好,待人也和善,鄰里街坊都會照應著點,我丈夫也是看他可憐才請他記賬的。」
麗娘聲音越發哽咽,眼淚又流了下來。
周持不忍再問,吩咐老魏帶人把高義丘的屍體運到府衙,正打算去陳安家看看,被麗娘一把拉住了衣袖。
「捕爺……我家老高的屍身……」
周持明白她在擔憂什麼,輕聲安慰:「這個不必擔憂,等案子破了,會讓他入土為安的。」
「我家老高是個好人,從來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你們不會讓他死得不明不白,對不對?」
周持狠狠閉了閉眼,鄭重道:「你放心,兇手我們一定會讓他償命。」
「戚飛,你送大姐回家,何泗跟我去陳安家。」
說完他看了謝見眠一眼,發現小毛賊並沒有自行離開的覺悟:「這沒你什麼事,你可以走了。」
「你確定?」謝見眠並不打算走,向前一步擋住周持的路,「提醒你一下,陳安是個啞巴。」
周持皺眉:「所以?」
「你會啞語?」
周持:「……」
他把這茬給忘了。
謝見眠又看向何泗:「還是……你會?」
何泗不明就裡,不知道眼前這好看的白衣公子是誰,呆愣著搖頭。
「果然。」謝見眠見狀揚了揚眉,不知從哪抽出一把扇子搖了幾下,那模樣不像死乞白賴要跟著查案的,倒像個遊山玩水不學無術的公子哥,「我會。」
等這案子破了第一件事就是學啞語!
周持綳著臉大步走向陳安家,身後是謝見眠低低的笑聲和何泗「老大等等我」的呼喊。
不過,雖然又被氣了一通,但心情似乎沒那麼沉重了。
陳安家在村西山腳下,周圍沒什麼其他住戶,只這一座院落孤零零地坐落在此。房屋的位置選得很有特點,正在山下蔭蔽處,即使是正午也沒什麼陽光能照進來。
院子里種著一種稀奇的植物,綠葉白花,素色花瓣團團簇簇在葉中環繞,滿滿當當地開了一院。
周持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年輕人在大片綠色中忙碌,似乎是在澆水。
周持敲了敲院門,年輕人聽見動靜轉過身,他面容柔和,嘴角帶著三分笑意,是極易讓人親近的長相。
年輕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緊張地看著眼前闖入家門的陌生三人,眼中有一絲驚慌。
周持試探著向前走了一步,跨過院門:「你是陳安吧?」
陳安點點頭,打了一個周持看不懂的手勢。
周持:「……」
剛才誰信誓旦旦說能看清啞語?這個時候怎麼不出聲了?
周持轉頭就看見謝見眠也在微笑著看向他,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你不求我我是不會主動開口的。」
周持深吸了一口氣,想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堪堪壓住想招呼到某人頭上的手。
他咬著牙擠出一個笑:「勞駕。」
「唔……他問你們是誰,找他幹什麼?」
周持:「我是錦州府衙的捕快周持,有些事想問問你。」
陳安歪歪頭,眼中的疑惑更濃,他看了一眼手邊的木桶,又打了幾個手勢。
謝見眠見好就收,再惹事怕是捕頭大人就真的要揍人了,於是不再戲弄,認認真真地一句一句解釋起來。
「他問能不能先讓他把花澆完。」
周持:「……」
心這麼大的嗎?一般人遇到這事肯定要急著洗清嫌疑,這人倒好,竟還有閑暇澆花。
不過這要求也不是不正當,他也不能攔著。
「澆吧。」周持點點頭,道:「我們能先進屋看看嗎?」
陳安做了個請的手勢,這次周持看懂了,他走在前面,看到陳安澆的花時腳步一頓。
本來素白無華的花沾了水竟慢慢變得透明起來,透過水浸過的花瓣甚至能看到嫩綠的葉片,透亮得近乎虛幻。
周持覺得有趣,隨口問了一句:「這是什麼花?」
「山荷葉。」陳安放下剛拿起的桶,打著複雜的手勢,「我腰腿不好,每逢陰天下雨便時時作痛,這山荷葉可入葯,能緩解一二。」
「還有這種功效?」周持隨手掐了一朵白花,抬手別在謝見眠耳後,「我以前倒是沒見過。」
謝見眠取下耳後的花,放在鼻端嗅了嗅,沒有一絲不滿,反而沖著周持眨了眨眼,笑眯眯地像只小狐狸。
周持意外地沒看到謝見眠惱羞成怒,頗有些遺憾地撇撇嘴。
「這花不常見,只有大山深處才有。」陳安指了指屋后,「這是我從山中移來養的,村中其他人有需要都會來我這取。」
周持點點頭,表示自己了解了,接著用眼神示意何泗跟上他,率先抬起勁瘦修長的腿走進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