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捕快哥哥。」謝見眠伸手戳了戳周持的肩,「我餓了。」

周持這才想起來他們在溪水村探查了一天,一口飯都沒顧得上吃,他自己糙習慣了,多一頓少一頓並不怎麼在乎,但謝見眠一看就是嬌生慣養身嬌肉貴的大少爺,也是難為他跟著他這麼奔波。

周持剛生出一絲罕見的愧疚之心,就突然反應過來,又不是他非讓謝見眠跟著的,某人死乞白賴不嫌累,他愧疚個什麼勁兒。

周持腳步沒停,毫無憐惜:「哦。」

「喂。」謝見眠閃身繞到周持面前,裝得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你不請我吃頓飯嗎?」

周持挑眉,覺得這人在他面前怎麼就不知道冷冷淡淡減少點存在感呢,沒事裝成這副樣子專門給他看嗎。

「我為什麼要請你吃飯?「

「我人生地不熟啊。」謝見眠想了想,竟然回答得很認真,「我只認識你嘛。」

「那我可真榮幸。」

謝見眠沖周持笑著眨眨眼,不得不說,他這副皮相實在是生得好,而且皮相的主人也從來不吝於用此討得便宜,他這一笑,周持覺得左胸下有根弦微妙地動了一下,拒絕的話愣是沒說出口。

「……走吧。」

離開溪水村向東走二里,繞過狹長街巷,轉彎處有一家小鋪子,位置藏得深,老闆也低調,知道這的人不多。周持是這裡的常客,他惦記這家鋪子的餛飩,皮薄陷大,配上一碗清湯,灑些蔥花與香菜,湯麵上再飄著幾粒蝦米,看著簡單,但別家都沒有這個味兒。

老闆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生的五大三粗,一張臉卻敦厚的很,見到周持笑著打了招呼:「周捕頭,好幾天沒見你了。」

「這不就過來了嗎。」周持找了個沒人的桌子,拉開長板凳示意謝見眠坐下,笑著回道:「吳老闆,來兩碗餛飩。」

「好嘞。」雖是未入夏,但忙碌起來還是會有些發汗,吳老闆用脖子上掛的汗巾抹了下額頭,看見了坐在桌邊的謝見眠,「呦,周捕頭朋友?這小哥長得可真俊俏。」

周持瞥了謝見眠一眼,見謝見眠正饒有興趣的看著他,似乎並沒有開口的打算,只得含含糊糊地「唔」了聲。

不多時,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就被店小二端了上來。

周持把其中一碗遞給謝見眠,又替他拿了雙竹筷:「吃吧。」

謝見眠接過,竟然還難得地道了聲謝,讓周持覺得真是受寵若驚。

許是真的餓了,謝見眠沒再說什麼,一口一口專註地吃著餛飩,能看出來,他必定是從小家教良好,極重修養,即使是餓的時候也不會狼吞虎咽,想必是哪個頗有名望的家族出來的孩子,但在錦州能叫出名字的幾個大戶中,可沒有一家是姓謝的。

「哎,問你個事兒。」周持沒忍住好奇心,放下手裡的筷子看向對面的人,「你為什麼不在家好好待著,非要跑到錦州來?」

謝見眠頭都沒抬,隨口一扯道:「唔……因為我慘啊。我家裡窮,飯都吃不上,我爹娘養活不起我,非讓我入贅給一個老女人,我不願意,就離家出走了。」

鬼話連篇。

這小子一身名貴行頭一眼就看得出來,還好意思說自己家窮得吃不起飯?哪家連飯都吃不起的能養出他這樣的人?

周持拿筷子敲了敲碗邊,輕輕哼了一聲:「編,接著編。這故事可太吸引人了。」

「行吧。」謝見眠所幸也不吃了,他用好商好量的語氣對周持說道,「不如我們做個交換,我解釋你的疑問,你也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方才在渡河村,你說你當過混混,為什麼啊?」

周持皺了皺眉,有些後悔自己一時的失言,一個萍水相逢的小毛賊而已,有什麼好說的。但轉念一想,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小毛賊而已,又有什麼不能說的呢,況且那些經歷也不算秘密。

有些事埋得久了,不拎出來見見光怕是要腐爛在血肉里。

謝見眠看出周持的猶豫,也看出他不會拒絕,招招手將店小二叫過來要了一壺酒。

「喝吧。」謝見眠給自己和周持分別倒了兩杯,「酒後才能吐真言。」

周持接過杯子,沖謝見眠晃了晃,不太相信地問道:「酒量不錯?「

「嗯……應該還可以吧。」

周持哼笑了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吧。」

「其實沒什麼好說的。」謝見眠輕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水,顯然是不太習慣喝這種街邊小店自家釀出的低廉酒類,皺了皺眉還是咽了下去,「家裡人待我很好,什麼要求都會滿足,但我覺得無聊,就想出來轉轉,轉來轉去就跑到了錦州。」

周持不太能理解這種有錢人家少爺的想法,斟酌了一下措辭說道:「你家裡人不擔心?」

畢竟這少爺顯然是沒什麼在外經歷,又長了這麼一張招搖惹事的臉,被人坑被人騙怕是常有的事。

「我非要出來,他們攔不住。」

謝見眠不知道周持的內心想法,甚至有些得意地吐了吐舌頭,帶出了幾分與那張臉格格不入的天真。

「真是不省心。」

其實經過一天的相處,周持發現謝見眠這人有些矛盾,看著有些放浪輕浮,但實則天真得很,大概真的是從小被照顧得太好,沒怎麼見識過人心險惡,對這個世道沒有絲毫的戒備心。

「我回答完了,滿意不滿意也就是它了。你呢?」謝見眠側頭看著周持,舉了舉杯將酒飲盡,「你為什麼會當過混混?」

這個話題有些冗長,根源是一些不大美好的回憶,他一個人背負著這些回憶走了十幾年,那無處不在的大火和漫天的血腥氣像有毒的藤蔓,密密麻麻纏住他的口鼻,一寸一寸絞進皮肉,他不曾開口,他不敢開口。

有時候他會想,等哪一天他死了,這些黑漆漆的往事碎屑大概就真的散入塵埃無人知了。

但傾聽很簡單,傾訴何其艱難。

周持自嘲一笑,掩去心底湧上的酸澀,將那難以為外人道的根源一字一字戳進土裡,將故事推遲到了能見光的那天。

「我爹娘死得早,家裡沒親戚,小時候為了生存常跟街邊混混們打架,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但打得狠,你知道那種不要命的打法嗎,沒人教過我功夫,我就拿命拼,後來其餘混混們怕了我,不再找我麻煩,我日子才能過了一些。」

周持說話的時候臉上沒什麼表情,彷彿在說一段無關痛癢的經歷,但他沒說的是,那年他只有八歲,八歲的孩子,個子還小的很,他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只有一個念頭:活著。

明明是豆丁大的一點兒,骨子裡卻塞滿了狠戾,盯著人看的眼神像是一匹危險的狼崽,冷不防就會咬你一口。

那些混混們起初時常逗弄他,搶走他的飯,打翻他的水,以為這不過就是個沒人要的小乞丐,沒想到有一天髒兮兮的小乞丐突然爆發,到最後兩邊皆是一身血。

那時的他躺在地上,手中緊緊攥著棍子,邊喘著氣邊狠狠地瞪著那些挑事的混混,大有同歸於盡的架勢。

自那一場后,他逐漸有了些聲望,常在那道混的人都知道,有個姓周的小孩子打起架來不要命,難惹得很。

這一路摸爬滾打,就是七年。

「後來呢?」謝見眠手中的酒一杯一杯喝著,「你怎麼當的捕快?」

「因為我師父。」

周持皺眉看著謝見眠這始終沒停的酒,覺得這樣下去要出事,他抬手按住酒壺,想阻止那隻不斷倒酒的手,掂了掂才發現酒壺已經空了。

謝見眠不像是喝醉的樣子,確認這點,周持才接著說道:「我十五歲那年,打架被當時的府衙捕頭鄭開石看到了,他覺得我根骨不錯,想拉我入正途,就收了我當徒弟,教我功夫,讓我跟他查案。」

謝見眠點點頭,支起手肘撐住臉頰,許是喝的確實有點多,他臉微微有些紅,唇色也更鮮艷了些。

「那你師父呢?」

「五年前就把擔子都扔給了我,說是要給小輩鍛煉的機會。「周持哼了聲,」我還不知道他,不就是想遊山玩水,老不正經的。「

謝見眠還想再說點什麼,一抬頭才察覺有些昏沉,頭重得要命,眼前的捕快有些重影,他眯著眼想要將人看得清楚些。

許久沒人應答,周持詫異地看了一眼,才發現謝見眠似乎不大清醒,眼神異常地迷離,看著他的時候好像蒙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光。

「喂。」周持走過去拍拍他的臉,「真喝醉了?」

「嗯?」似是感覺到了周持手上的涼意,他偏頭在那寬厚有力的皮膚上蹭了蹭,「……沒有吧。」

周持:「……」

周持有些尷尬地抽出手,覺得謝見眠臉上的紅都蹭到了他手上,酥酥麻麻的。周持手一離開,謝見眠沒了支撐,瞬間就趴在了桌子上。

「別在這兒睡。」周持晃了晃謝見眠的肩膀,對方卻絲毫沒有起來的意識,「你在哪兒住?我送你回去。」

謝見眠這才慢慢直起身子,他花了好長時間才理解周持的問話是什麼意思,奈何腦中一片漿糊,彷彿踩在了雲端,整個人都是一種飄飄乎乎的狀態,這個問題好像有點難,他皺著眉想了好久終於得出了一個自認為正確的答案:「客棧。」

「嘶……」這是逗他呢吧?不住客棧還能住大街上?剛才誰信誓旦旦說自己酒量好,這才一壺就這樣了?

「不能喝就別喝,逞什麼能?又沒人逼你。」

周持認命一般俯身架起謝見眠,他全身軟的彷彿沒有骨架,所有重量都靠在了周持身上。

「還能走嗎?」

「……能。」

嘴上說著能,身上的重量一點沒輕。

周持嘆了口氣,將謝見眠背在身後,伴著月光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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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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