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姦細
蘇子仲讓紫蘿盯著樓下等醉的小廝,自己從後面先溜出去,套了車馬,帶著草笠,粗布袍子,拿一根長鞭,打扮成市集上的車夫,繞了一圈接上四個丫頭。
要是顯了真容讓人認出來,也就不用郊遊了,盡被那些千金大小姐們堵在路上當猴子圍觀了。洛陵女子開放,不拘小節,蘇子仲又以「形神俊秀才華橫溢」蜚聲洛陵,出門時常常遇上一些借著討教詩文為由的姑娘們。若真是討教詩文也就罷了,可皆是左左右右問些「公子貴庚府里幾人喜歡吃什麼有什麼愛好鐘意怎樣女子」話題。眉眼裡恨不得要將蘇子仲一口吞了下去。洛陵女子有送心儀男子絲帕的傳統,分別時送上一方絲帕,寫上閨名,有才情的女子還會綉上一首相思詩詞,別有一番韻味。蘇子仲經常出門一趟回來兩隻手都抱不住,遇上個膽兒大些的,偷偷塞給蘇子仲貼身的褻衣、肚兜,悄聲告訴蘇子仲入夜幾時在何處等候,倒把蘇子仲臊得滿臉通紅。人家姑娘一番情誼,送的東西又不能亂扔,可總不能大街上一手拿褻衣一手拿肚兜招搖過市吧。
蘇子仲這種幸福的煩惱可不是人人都能體會的,索性平時出門都遮著臉,從風雨樓後院翻牆出去。
出行不過兩三刻,清風渡便映入眼中。
清風渡是洛陵水路出行的起點,沿洛河上可抵北方的豐國,下可達南方的璟國、渝國。洛河在進入璟國交界處河水變寬,被一座「分水山」一分為二,一側流向璟國,與明灧江相連。一側入渝境,與八萬大山流出的嘉河匯接,環環繞繞流向未經探索的莽荒之地,被渝地子民稱為「姆河」,意為母親之河。
清風渡有近二里的弧形入河廊橋,這座廊橋見證了洛陵人的分分合合、生離死別,沿岸亭閣錯落有致,牆上隨處可見前人的題壁。有感嘆洛陵的雄偉壯闊,有送別友人的濃濃思念,有初來洛陵大展宏圖的美好期待,有即將出行千里對洛陵的不舍,更有描述日日在渡口等待良人平安歸來的忐忑。
清風渡是洛陵人郊遊的最佳去處,周邊頭腦精明的百姓、商賈,在這附近辟了一條小街,根據時令的不同售些吃食、紙鳶、風車、炭材、帳篷、遮傘,許多手藝人也會來此賣些自己製作的小物件,另有雜耍賣藝、算命卜卦、挑擔貨郎行走期間,熱鬧非凡。大戶人家出行車馬多僕役多,東西準備得足,也瞧不上這些路邊攤的東西,到這小街上來的大多是尋常百姓,因此這條街就如洛陵城裡的小街小巷一樣,充滿了市井的煙火氣。
正是這芸芸眾生的百態,不同的活法,才讓人間更加真實、更加可親。
要往清風渡,先上明月堤。洛河以前可不是如此的順從,每逢雨季,洛河水位暴漲,奔騰的河水帶著上游的泥沙一往無前勢不可擋,家住在洛陵城外的人,也許一夜之間,連帶著性命、宅子、牲畜、禾木,都葬送在這無情的洛河裡。很多年前,有個姓蘇的地方官,不忍百姓之苦,用幾十年的時間發動百姓沿著洛河兩岸在洛陵城外修了築起了長長的明月堤,建了數以百計的水閘,沿途開了許多小口以泄泥沙,為了防止河水的沖刷,堤上堤下還種了很多垂柳。往後歷朝歷代,都在原有的基礎上對明月堤進行加固、清淤,洛河才有了如今的氣象。百姓能在城外安居樂業,十分感激蘇姓官員的功績,把這明月堤稱為「蘇公堤」。清風渡自明月堤向洛河內鋪開,站在明月堤上,柳枝輕曳,遙望洛河湯湯,渡口人行如梭,時有歌者以曲抒意似磬韻還幽,舞者珠纓旋轉星宿搖,實在是令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
蘇子仲把車馬停在小街附近,四個小侍女知道公子性子,也不去管他,先是租了一頂大遮傘,擺好了坐墊、茶具、飲酒行令的竹籌,結伴牽手去買新鮮的小玩意去了。蘇子仲拿了一本書,先去題壁一觀,待得頭仰酸了,轉身回了明月堤,尋了一處僻靜的草盛之所,摘了笠帽,以書遮面躺在草上,鬆開腰帶,肚子朝著太陽,呼呼大睡。
原來曬得是腹內之書……
蘇子仲睡得正酣,迷糊中有人觸碰自己的小腿,以為是四女喊自己去玩,沒睜眼,懶懶散散了翻個身說道,「別鬧,公子我的書才曬了一面,待我再睡會,把另一面也晒晒再陪你們喝酒。」
猛覺得小腿一疼,蘇子仲暗想四女下手不會這般沒輕沒重,又翻過身來,紮好腰帶,抬眼看到底是什麼人吵醒自己。
四個穿著洛陵尉服飾的兵士立於身前,其中一人手中長槍倒拖,想是用槍柄捅醒自己之人,另有一個身著青袍頭戴雙耳富貴冠年約二十上下的公子哥兒背向自己,暫時不知模樣如何,只聽見此人聲音傳來。「這洛陵城,敢在我楊臨風面前自稱公子的,可沒幾個人。」
瀟洒的轉身,一柄摺扇在轉身間開了又合,合了再開,微微一扇,連蘇子仲都覺得這個動作真的是說不出的倜儻風流。只是,這哥們長得太寒磣了些,嚇了蘇子仲一大跳。
闊額尖臉,小眼塌鼻,顴骨高聳,下頜牙把上頜牙蓋住,民間俗稱「地包天」,又叫「抽屜嘴」,頭頂雙耳富貴冠,可惜正常的帽子確實遮不住這又寬又大的額頭,說不出的滑稽。幸好是白天,大晚上遇見蘇子仲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以為是見鬼了。
「這位公子,不知道在下睡在此處,哪裡得罪各位官差。」蘇子仲沒起身,冷冷說道,無端被人吵醒,菩薩還有起床氣呢。
「得罪?哼,此處四下無人,瞧你鬼鬼祟祟躺於此地,是不是想破壞明月堤?本官奉父丞將令巡守明月堤,對你般可疑之人必須查核。」
蘇子仲又不是傻子,皇城周邊不允許駐軍,距洛陵城最近的駐軍也有六十餘里,明月堤日常巡護均由洛陵府組織民夫查潰查漏,由沿線各地村長里正匯總堤情上報,從未聽說明月堤有專門的巡守官。
「這位官爺是覺得在下要用手把這明月堤摳塌嗎?還是睡覺時把明月堤壓塌?」蘇子仲不僅好氣又好笑。
「還敢犟嘴,來人,將此人抓起來,送入尉牢,本官自會細細審問。」楊臨風知道自己長得丑,最見不得好看的男子,平日也不太出門,就在府內作威作福。見蘇子仲俊朗非凡,打扮雖然普通,但難遮英氣,遂一收摺扇,啪的一聲擊在掌中,下令隨行的尉士將蘇子仲抓起來。
一名老成持重的尉士連忙勸住楊臨風,「公子,尉丞大人說了,公子巡查即可,切莫生出事端。依我看,這人就是走累了躺在此處睡覺,況且隨身未見作案工具,不如呵斥幾句趕走算了。若貿然抓了,尉丞怪罪下來我們吃罪不起,還請公子莫讓我等為難。」
洛陵尉統管洛陵城及周邊尋常刑名、緝盜、治安、細作之事,太平時期是不需要穿兵甲的,只是六國之間戰亂四起,有些流民與流寇無異,加上都城要地,他國姦細防不勝防,治安也是首要的大事,因此這洛陵尉依軍制管理,僅少量輕騎,多為步卒。節制洛陵尉的長官稱尉丞,從四品,別看上朝的時候就快排到大殿門口了,卻是實實在在的有實權肥差。
能在洛陵尉當差的,誰不是人精。洛陵城高官巨賈雲集,關係錯綜複雜,說不定街上隨便走得一個行人,都不能輕易得罪,誰知道人家是什麼來頭。尉府里那些愣頭青要是覺得穿著一身洛陵尉的制服就可以耀武揚威早被吃得渣都不剩了。
「怎麼,你覺得你比本公子聰明?本公子覺得此人必是敵國派來的姦細,洛陵尉對姦細有不審而治的許可權,還不快將此人拿下。出了問題,我自會向父丞請罪。」別看楊臨風長得不咋地,可腦子轉得挺快,扣上個敵國姦細的帽子,證據不證據也無所謂了。
「你說我是姦細我就是姦細嗎?好啊,我招供,這清風渡和明月堤千百遊人都是我的同黨,你怎麼不一併拿下。」蘇子仲覺得這姓楊的腦子有坑。
「你們看,此人已經承認是姦細,還不拿下!」楊臨風又下命令。
幾個尉差知道這楊臨風的德行,無奈上前,將蘇子仲拽起來圍住,老成持重的尉差小聲對蘇子仲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待會跟楊公子說點好話賠點小心,這事就過去了,尉丞大人老來得子,楊公子被慣壞了,並無大惡。一會兒我等再勸勸,暫且委屈小哥跟我們走一趟。」
囿於家規,蘇子仲不能顯露出自己是武者,不然依蘇子仲的身手,十幾個普通尉差也是不夠看的。沒奈何,只得被尉差擁著,跟隨在楊臨風的後面往前走。忽見不遠處,自己的幾個小侍婢在草地上放風箏,眼珠一轉,計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