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結婚摔喜
我的爺爺叫林天健,在我們村,是個有能耐的人。
他早些年是個戲子,隨戲班子走南闖北,見過不少奇人怪事。除了唱戲之外,他還會些跳大神兒的道道,逢年過節,村裡廟上都請他去管事,還管他叫老仙兒。可後來,碰上特殊時期,他被戴了高帽子遊街,戲班子的傢伙事被毀,連他塞廁所縫裡的老黃曆都被掏出來燒了,他就做起了農民。
不過,農民倒也沒做多久,他就被一輛黑色桑塔納給接走了。
這一去半月,我被託付在鄰居家,等回來的時候,爺爺拆了老房子,請了包工隊,蓋了村裡當時絕無僅有的二層紅磚小樓房。甚至,還買了當時村子里唯一的一台大彩電。
高調引來妒忌,村裡不少人,說林天健在外邊,肯定是幹了啥不幹凈的勾當。要不然,咋可能來錢那麼快?
爺爺這個人隨和,倒是逢人樂呵呵的,別人碎嘴說他,他也不怪。
陰曆二月二,龍抬頭,也叫土地誕。
別處上墳是清明節,而在我們這兒,二月二是一年當中最為重要的鬼節。從小隻要是這一天,爺爺出去上墳,總會把我關在院里,不讓我出去。我問為啥,爺爺就是笑笑,不吭聲,然後把大門一鎖就走了。我自小跟爺爺相依為命,連「林一」這個名字都是爺爺給起的,他說啥就是啥。
不過,那時候小,不懂事,也淘氣叛逆。
他越不讓我出去,我就越想出去瞧瞧。我甚至懷疑,爺爺在這一天出去,肯定背著我吃了好吃的。
這回,正巧隔壁二胖來喊我,還說,大人們拿了很多好吃的,去了老墳坡。要是去晚了,連雞屁股都吃不到。
小時候農村不比現在,可沒那麼多好吃的,一聽有燒雞,我那叫一個嘴饞,絲毫沒猶豫,翻牆就跟二胖去了老墳坡。
可到了老墳坡,沒一個人。
就瞅見,墳堆上花花綠綠的紙條,隨風飛舞,墳頭紙被土坷垃壓著,在料峭春風裡,瑟瑟發抖。
老墳坡被看作是我們老界嶺的風水寶地,家家戶戶都在這裡埋墳,林家是我們老界嶺村的大姓,村裡半數以上的人都姓林。而老墳坡上,有一座年代久遠的老墳,據說就是老林家的祖墳。
不過,老祖墳具體是誰的,我也不清楚。
只感覺老墳規模很大,像個凸起的小山頭,更為奇怪的是,墳頭還豎著一枚巨大的無字青石碑。
除此之外,再沒別的。
二胖跟我撇了撇嘴說,去球,來晚了,燒雞一定都被大人們給吃光了!
覺著掃興,正準備回家,我卻突然聽見,有人在喊我。
老墳坡旁邊的山窩子里有座破廟,幾十年前批鬥我爺爺那會兒,被砸了一半,留了一半,現在已經成了廢墟,沒有香火,荒草成堆,附近還有荒墳。聲音就是從那兒傳來的,我回頭一瞅,看見廟門口正站著個穿紅衣服的漂亮姐姐,跟新媳婦似的。
時值初春,草色淺綠,她一襲紅衣,十分惹眼。姐姐長得白凈,很好看,我卻從沒見過她,遠遠地,她沖我招手。
也不知咋的,我渾渾噩噩的就走了過去。
可真到了破廟門口,卻不見剛才那紅衣服姐姐,倒是看見地上掉了一張紅紙。
小時候沒少聽我爺爺講鬼故事嚇我,說鬼會喂人吃黃泥巴,鬼會在野地里喊人魂,聽到有人喊你,一定不要答應,也不可回頭,一回頭魂就沒了。我被嚇到了,扭頭正準備跑,二胖跑了過來。他聽老年人說,墳頭紙是給死人蓋的被子,還問我,咋給丟在地上了?我嚇得不敢吭聲兒,他說,得趕緊壓回去,要是得罪了下邊的,吃不了兜著走。
本來就怕,二胖這一說,我都快嚇哭了,隨手撿一塊兒土坷垃,把紅紙往旁邊的墳堆上一壓,拔腿就跑。
回到家,我被爺爺的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當然,爺爺問我去了哪兒,我也沒敢說,就說跟二胖去河邊翻螃蟹,被螃蟹夾到手才哭的。
對此,爺爺倒也沒多問。
他長嘆了一聲,說,有兒墳頭飄白紙,無兒墳頭屙狗屎。今兒個可是鬼節,按規矩說,你得上祖墳給先人燒香磕頭壓紙掛青。但是,你四柱八字不夠硬朗,不能到墳地去,自然也不能上墳,爺爺已經替你代勞。你到屋裡,也不用磕頭,就給祖先牌位上個香,禮數到了就行。
爺爺還說,我太爺爺在晚清的時候,是朝廷上的大官,了不得的大人物,那座大墳就是我太爺爺的墳,屋裡的牌位也是我太爺爺的。給太爺爺上香,能保佑我平安長大。
其實,我根本不關心這個。
我更想知道的是我爸媽的事情,可是問出來,爺爺卻不再說話,也不解釋。而且,看我的眼神也有些許古怪,我無法理解,其中到底隱藏著什麼。
一想到爸媽的事,我就會想到,娃子蛋們打鬧的時候,罵我是野孩子,弼馬溫轉世。難不成我沒爸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這是一直埋在我心中的一根刺,稍微觸碰,就鑽心的疼,小時候也沒少因為這事,跟娃子蛋們急眼兒。
當天夜裡。
一直到很晚,我才睡下。
一來在想爸媽,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爺爺為什麼會對這件事閉口不談?二來,在想白天我在老墳坡破廟門口瞅見的姐姐,越想就越感覺瘮得慌,我白天一定是活見鬼了。
夜裡頭,我還做了個夢。
我夢見,紅衣服姐姐就坐在我床邊。
也不知道是夢還是醒,就覺著害怕了。我嚇得捂著被子嗚咽,不敢大聲哭,也不敢喊爺爺救命,更動不了。一直就那麼僵持,到後半夜不知啥時候實在是困得不能行,才睡著。早上醒來,枕頭都濕了,而我枕頭旁邊多了一張紅紙。
上邊寫著幾個字,我卻不認得。
看到這張紅紙,我立刻就想到了,昨天在破廟門口撿到的那張墳頭紙。當即被嚇了一身冷汗,我哭著去問爺爺。爺爺拿過紅紙一看,神色極其微妙,眉頭微微皺著,說:「林一,這是生辰八字,不是你自己的,你哪兒弄來的?」爺爺從小對我也很好,不過,他喊我都是直呼全名,不像別人家爺爺娃啊蛋啊的那麼親昵。
事情到這份上,我知道,不敢再說瞎話了,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爺爺一五一十全部交代。還說,我這肯定是撞了鬼了。
聽我說完,爺爺竟沒有生氣,稍稍一笑,好像不把這事當回事。然後,他掐滅手裡的煙頭,說:「放屁!這世上哪有什麼鬼怪,那都是瞎話!」
說完,爺爺卻把那張紅紙小心翼翼地折好,拿到裡屋,還收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什麼用意。
九十年代,農村還有貨郎擔兒,走村串鄉賣各種小玩意家用品,來的時候,大老遠的就能聽到撥浪鼓聲,咚咚咚響,娃子蛋們很喜歡這個。
也正是這天下午,爺爺在院里劈柴,來了一貨郎擔兒。
貨郎擔兒把挑子放在門外,進了院里,也不找我爺爺推銷東西,只說討要一碗水喝。喝完水,他把碗反扣在石桌上,連聲謝謝都沒有,扭頭就走。
我還悄聲跟爺爺說,這人真沒禮貌。
爺爺沒說話,則是走過去,拿起扣在桌子上的大瓷碗,發現下邊放著一張黃紙字條。
上邊竟寫著幾行字:
有木它是棵樹,有人做不了主,獻王應為刺客,披麻必是怪物。
看到這張紙條,爺爺眉頭一皺,快步走到大門口,沖著外邊吆喝了一句:「讓你水喝,你還蹬鼻子上臉了?滾,有啥球事,時候到了再說!」
我感覺怪,跟著爺爺出去看,爺爺則把我攬在懷裡,不讓我出門檻。我往外邊瞅了一眼,發現貨郎擔兒已經不見了。
我問爺爺字條是啥意思,爺爺說,貨郎擔兒沒文化,純粹瞎扯淡,讓我不用管,還把那紙條給燒了。
後來我識字多了,才知道了那句話的意思。
不過,貨郎擔走後第二天,我就病了。
甚至,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不省人事。
爺爺忙前忙后,託人帶我去過省城的醫院,醫生都說無能為力,拼著個十來萬,或許能保住命,但最多是個植物人,建議回家準備後事。可後來,卻不知怎麼的,我的病又突然好了。我問過爺爺,爺爺說他請了個道士,那道士是他以前跟劇團在外地唱戲時候認識的,是個高人。道士化了一碗符水給我灌下去,我就好了。
聽起來懸乎,但我當時昏迷,也沒有見過這個道士。
不過,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爺爺口中這個道士簡直就是如同神仙一般的存在,懵懂時期,對他還有著十分美好的憧憬。
一晃十年過去,這一年我十八,老界嶺村又出事了。
出事的是我堂哥,他先天缺陷,是個憨子。
眼看著都二十多歲了,大伯大娘都愁的很,憨子哥又是他們的獨苗,不能傳宗接代有悖孝道,是大不可為之事。可十里八村的姑娘誰願意嫁給一憨子,就算是圖財,我大伯家也不富裕。
不過,這一天大清早,爺爺從外邊匆匆忙忙地回來,他跟我說,我大伯家要辦喜事,一會兒好過去幫忙。
我大伯就那麼一個兒子,辦喜事,難道憨子哥要結婚?
事情沒錯,但這事來的太突然了。
村子里說啥的都有,往好了說,傻人有傻福,憨子的媳婦還特別俊俏,白凈地很,讓人羨慕的直流口水。可更多的人則說,這媳婦來路不正,是我大伯掏錢從外邊買來的,還有人偷偷地說,媳婦是憨子哥從老墳坡背出來的。
這傳言,聽得我瘮得慌,也讓我回想起了童年的噩夢。
我讓二胖幫忙打聽了,沒有人知道新媳婦的娘家是哪個村的,我大娘也瞞著不說,的確結婚當天,新媳婦的娘家人沒來一個。
當我看到憨子哥背著新媳婦流著哈喇子的時候,別人覺得搞笑,我莫名其妙就覺得陰森怪異。
我甚至感覺,那血紅色蓋頭下有一張熟悉的臉,正對著我笑。
村裡結婚有箇舊俗,就是摔新媳婦,叫摔喜。
一般摔喜都只是走個過場,意思意思就得了,圖個吉利。可是我大娘那人迷信的很,說摔媳婦很講究,摔好了,男的靠前,媳婦賢惠,以後家裡男的做主。如果摔的不好,女的靠前,那就是娶了悍婦,以後全家都要受這兒媳婦的氣,左鄰右舍也是要笑話的。
這第一次,憨子哥還真就沒摔好,新媳婦掉在了前邊,村民們是一陣鬨笑,我大娘氣地臉都綠了。
她那股潑辣勁一來,怒道:「不中,剛才那次不算!栓子,趕緊的,再來!」
沒想到我大娘對這件事這麼執著,憨子哥怕我大娘,我大伯更不敢吭聲,大伯連忙幫著憨子哥又把新媳婦給背了起來。
又走了幾步,到竹林那邊,大娘咳嗽了一聲示意。
憨子哥也是牟足了力氣,咬著牙,扛著新媳婦就朝前邊的竹林子邊摔了去,那邊干竹葉子多很厚實軟和,憨子哥倒也不全傻。
這次,新媳婦被憨子哥給甩到了一邊,而他自己踉踉蹌蹌,被甩出去兩三米遠。
憨子哥坐在地上,流著哈喇子沖著我大娘笑,甚至,還高興地躺地上打滾,惹得大家是一陣陣的鬨笑。
我大娘也是高興的很,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這下子她定然是能當得了這個家了。
「他大娘啊,你……你家新媳婦咋還沒起來呢?」說話的是馬衛國,我們村生產隊大隊長,他的臉色有些難看。
這話也讓當場的鬨笑聲戛然而止。
沒錯,大家都看到了,新媳婦栽在地上一動不動。